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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槐风情 古槐风情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2/9 0 阅读:1832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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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槐风情

     

    刘玉成(河北三河)

     

    麻五自从那天看到张家娶儿媳后,就琢磨自己家也该娶一房了。可活该没这个命,生的都是让人家用轿子抬出去的货!

    命该绝户,可他不认命。这天,他遛达到了自家祖坟地。好大一片坟场,都分不清坟头和乱草疙瘩啦。看着大片的麻家坟,他引以骄傲。古槐庄最最古老的村民,只有麻家。麻家世世代代就像大古槐一样,生根长叶,结槐扁豆儿。现儿今,大槐树依旧花开花落着。而老麻家怎么能绝后?!兄弟老六家虽有大驹、二驹。嗨!又他妈的来路不明,老麻家就真的绝了不成?麻五跪在爹妈的坟前,默念着:“爸妈,儿麻五不孝,没能给您麻家生出个带本本儿的小子来,没给您麻家留条根,儿子对不住您,对不住老祖宗。”

    麻五不甘绝户,就得想个办法补就才是。一是想给老闺女蕊子招倒插门女婿;二是把二驹抱过来给自己当儿子。可没想到老六媳妇死不同意。没办法,他听说承德府有他爷爷辈麻家一枝逃荒到那里,就到那里去寻根并过继来一个儿子。

    儿子领来了,跟蕊子的脸盘儿有些相似,那两个大扇风耳,简直就像一对父母所生。嗨!真他妈怪,人这玩艺儿,只要血脉相同,外表一定有相象的地方。麻家的正根儿,谁敢不承认!我得给他起个新名字,叫槐根。大古槐树的这个根,麻五始终给儿子留着呢。现在他要给自己的儿子正宗麻家的根儿起名,当然不用搜肠刮肚地去想,张嘴便来。

     

    麻五家是一座典型的庄稼院。三十亩地,五间青灰顶的旧砖正房,三间坯墙土顶的东厢房,为养牲口盛草装料的畜棚。南面正对堂屋,有座土门楼,门板都褪了原色,由于日晒风吹显得白不白灰不灰的。余下的部分都是板打土墙,顶上长了些许荒草,任东西南北风吹摆。门外西南,也是依次从北往南,建有磨棚、猪圈、茅厕,这好像是这带乡村建设的统一格局。凡是日子过得殷实之家,院落规模差不多都如此。

    麻五从北边山里找来槐根,给自己当过继儿子,古槐庄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人们为他高兴,说:“这回可好啦,老奘头不会动不动就呛人啦。因为,他以前人缘很好,在古槐庄这个远近闻名的仁义村来说,他顶仁义不过啦。就是想儿子,想得脾气古怪了,这回可好啦,一定能再变过来。”

    麻五家大摆宴席,几乎把全村的人都让遍了。

    他在街上串,请甲长张辅仁去赴宴。麻家请客,得把村里管事的找去,也让儿子槐根认识认识本村的“土地佬”,免得以后合不来,在村里受气儿。再说,他麻五与张辅仁有恩怨,可这也不能都怪人家张辅仁呀!你的四闺女槐花,愿意跟人家,又不是人家霸占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俗话说:“母狗不摆尾,牙狗不敢不前儿!”再说,槐花都嫁出去了,还结什么疙瘩,冤家易解不宜结嘛!想着想着就到了张辅仁的家门。破门扇半掩,院里破破烂烂,没个条理。屋里灶台冷落,窗上尘土、蛛网如织,炕上被也不叠。唉,这哪像个家呀。要是槐花过来,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啊!麻五一阵心酸,颇有愧意。

    “哟,五爷来啦。瞧我这破破烂烂的,真乱,您坐。”张辅仁既吃惊又着急,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辅仁啊!今天五爷请你来了。你叔槐根来这么多天了,早就该来看你。”麻家在村里辈大,张辅仁管槐根得叫叔。

    “瞧您说的,只要您不生我的气,就行啦。”张辅仁受了感动,对麻五说话。

    “哪里话,这事不都怪你,如今什么也别说了,去啊!槐花今儿个也来。去啊!”麻五心里酸溜溜的不好过。

    张辅仁答应了。仁义村嘛?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隔阂不可以解除的。

    麻五家里,今儿个可热闹了,大女儿槐枝和大女婿带着儿子闺女从土城来。那是小镇上的人,显得外面些两个孩子也很敢说话。俗话说:大地方的人,小地方的狗嘛,厉害!嫁到古桥的二女儿槐叶和她的二茬丈夫,领着他俩亲生的孩子也来了。三女槐芽嫁到北边园子眼儿上,每天忙着种菜、卖菜,平时也不回一趟娘家。这次两口子来了,没带孩子,说是怕闹得慌。他们知道今儿个得用菜,带来许多新鲜的蔬菜,省得叫爸到土城去买了。麻五一看挺高兴,啊!这回够用啦。他除了买些肉呀,肠的,还真缺菜,这回不犯难了。四闺女槐花在石家坊村住,虽说都叫村,但都归古槐村管,离娘家近,撒泡尿的工夫就到。四女婿韩合还是没有来。麻五问:“韩合怎么没有来?”

    “您还不知道?他就怕您!”槐花有些埋怨父亲。

    “让他来,人还总是不变?也别老那么窝囊!”麻五前半句话有些自己检点,后半句希望韩合也学机灵点儿,“呆会儿叫去!”

    “算啦,多他一个木头疙瘩,管什么用?槐花对父亲还是有埋怨情绪,韩合窝囊还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槐根来麻家,是古槐庄老麻家的一桩大事,麻家院里热闹了起来。小孩子们追逐打闹,面生的小女孩,都怯生生地在自己妈妈跟前。还是麻六的孙子为首领,一帮小点儿的孩子跑到了街上,到大古槐树下,勇敢地爬树,胆怯地把大树根当马骑,树上树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张辅仁怎么还不来呢?定是怕……麻五心里琢磨。

    说曹操曹操到,听,门外他来啦。

    “五奶奶,五爷您说‘怕’什么?”张辅仁进院称呼麻五家的,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麻五那个‘怕’字,问麻五说谁呢。

    屋里聊天的众姐妹和各自的丈夫们,都伸头垫脚儿地看是谁来了。当他们看准是张辅仁的时候,众姐妹一齐上前。

    “哟,张大甲长到啦,好个难请啊!怎么不早点儿来?怕槐花骂你!”二姐槐叶逗话。

    “人家是一个村里的‘地方’,本地的‘土地爷’,还不摆点架子呀!”大姐槐枝的声音。

    “瞧,大姑您说的。我算个什么呀!”张辅仁恭敬地对大姑,腼腆的表情,没把自己当个官看。

    “辅仁一向公事繁忙,迟早要来就是啦!”老三槐芽一向稳重,别看比辅仁小几个月,还是以姑姑的身份与辅仁说话。

    “不忙,不忙,瞎跑腾。”张辅仁来到麻五家总觉得不大好意思。

    张辅仁又来到麻家老一辈儿亲戚面前,说了话:“槐根呢?”他见槐根不在,高声喊,“麻槐根,过来见见大伙,都是为你来的让大家见见。”张辅仁还是以甲长身份,反客为主地为麻家张罗着。

    麻槐根在厨房忙活呢,今日他主灶,又找了几个妇女帮忙,他腾不下手来和大家说话。经张辅仁一叫,他举着两只带油的双手来到大家跟前儿,顺便认了各位亲友和张辅仁。

    自然又是一番议论,都是夸赞槐根的话。老辈儿的认为五弟办得对,早就应该抱过一个;少一辈儿的认为老丈人果断行事好,免得以后给他们带来负担。闺女亲,不能一辈子都在父母跟前;女婿再好,也不如儿子孝敬。

     

    老少姑奶奶和姑爷们、娘舅、舅妈,端详着麻家的根苗儿,越看越觉得槐根活脱脱的麻家的儿女,相似的地方太多啦。人们打心眼儿里佩服麻五有心计有眼光,不约而同地商量起槐根的婚姻大事啦。

    “好,我去说。”大姐突然冒出话。

    “哪村的?谁家人?人的模样呢?”众人一连串的问话,都叫槐花给问出来啦。

    “放飞甸的。跟张家新娶的媳妇是一个村的。长得嘛还可以。”大姐槐枝,两只眼睛看着她们孩子的爹,“把你姑的闺女,凤儿说给他不得啦!头年秋,他们娘儿俩还来过咱家呢?你说,她比张家的新媳妇长得怎么样?”

    大女婿点了点头说:“行!赶明儿个,我去放飞甸,跟姑提提。”

    一提是放飞甸的,大家都觉着没错,放飞甸出好姑娘,准配得上咱这兄弟。

    大姐麻槐枝一提张家媳妇沈翠娥,张辅仁就又有点儿坐立不稳了,这点儿槐花眼尖发现了。啊!还没忘呢?槐花虽说嫁给了韩合,可与张辅仁并没断来往,并有“那”事。所以她多心。

    一时找不来那么多碗筷,摆两桌男女分开,也不拘人数,流水席开了满满四桌,吃的喝的都不错。麻五家有些积存,像办这样的事,困不住他。大家吃喝完了,孩子们张罗着回家,客人们就陆陆续续离去。

    槐花最后走的,她家离这儿近,撒泡尿的工夫就到。张辅仁也回到自己的家。槐花拐弯抹角推开了张辅仁家的破门,来到这个她熟悉的破院子,走进她熟悉的屋子。张辅仁吃了一惊!“你来啦!坐。”他站在屋地上看着槐花。

    麻槐花什么也没说,过来,站在张辅仁面前,两只手摸着张辅仁的前胸,攥着半松的拳头,捶着,划拉着,眼里含着泪花儿。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上了破土炕。槐花觉得张辅仁还是那么实在,她不能对他不好,不要错怪张辅仁。

    “辅仁。你看,人家都有人给张罗,你呢也应该张罗一个,咱们老这样也不是长事儿呀。不要尽吃着别人碗的,自己没有个碗儿。更不要吃着别人碗的,再想着另一个别人碗的,那样自己总是没个碗儿。讨饭的乞丐,早晚要成饿死鬼!”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说得张辅仁心里热乎乎的,他紧紧地抱住槐花儿,也哭了起来,挺大个男人,哭起来更是让人伤心。张辅仁是个苦命人儿……

    麻六家的全家回到了自己的屋,孙子催姐奶奶要鸟笼。奶奶说:“明儿个我去看看插好了没有。好了,我就给你拿回来。”

    当日晚上,二驹来到父母的屋里,哭丧着脸儿,对老人讲:“爸、妈!你们也甭惦记着我,从明儿以后,我要自己闯荡闯荡去了!”

     

    “汪,汪!”黄黄在门外报告了军情。正在自己屋做针线活儿的张家媳妇沈翠娥,拿着手中的兜踝儿,忙跑出来迎接:“哟!大驹嫂子,屋里坐。”

    “不了,在院里呆会儿得了。他婶子自己在家!婶子呢?”大驹媳妇指着自己的孩子,称翠娥“他婶子”;又指自己称翠娥的婆婆石氏为“婶子”,进院后与沈翠娥搭讪着。

    “我妈去园子摘菜啦。”沈翠娥回大驹媳妇的问话。

    “他叔不在?”大驹媳妇也是指着孩子称婆婆娘家侄,在他们家帮工的石满全“他叔”。她粗心大意的,一乎笼通的就这么称呼着,没有注意对方听话人的表情。

    “……啊!他下地还没有回来呢!”沈翠娥心里一慌,就这样答应了出来。她应该说:石满全下地还没有回来呢!这个在沈翠娥来说,石满全三个字是不应该省的,省了会让人家误会。大驹媳妇这么笼统地问着,沈翠娥这么笼统地答着,叔、婶儿好像就是一家的两口子一样。大驹媳妇人粗心粗,说话也粗,这点儿跟她婆婆麻六家的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们娘儿俩怎么凑的呢!

    “我是来问问他叔,年前跟你说的请他给驹崽插的鸟笼子插好没呢?那个小杂种等不了啦,整天价追着他奶奶要,我顺便来问问。他婶子别催他叔,谁都有自己的正经活儿,哪有闲空儿忙这个呢!”大驹媳妇还是这么笼统地称呼着,也不管沈翠娥听着在不在意。

    “咳。还说呢,去年秋一忙就叫他给忘了。这不,一瞅见这箭杆才想起来。满全兄弟插了一个,还没有插完呢!好像不是六大妈挑的那样儿,比那个要好多啦。”说着领大驹媳妇进了石满全的屋,去瞧鸟笼。这个行动正符合沈翠娥的心愿。一进屋不知怎的,她总觉心里怦怦然的,又觉得无限满意。说心里话,大驹媳妇指着孩子的称呼,她不但不讨厌,反而心里甜滋滋的,只是口头上不好表示出来罢了。

    “你瞧,这个都是用六大妈拿来的料。插几个中午啦,他干得那么耐心、细致。你看,上边的盖儿像两个小房脊似的,还能自动打扣。石满全说,用它逮鸟儿,都是活的,能养着玩儿。”沈翠娥用手指画着,滔滔不绝地讲说这个鸟笼子的功能及逮鸟、养鸟的方法。好像心里有说不完的话儿,其实都是在夸石满全。

    “石满全真是能个儿啊!心灵手巧又憨厚,真是好样的,要是有这么个老爷儿们也不赖!我们大驹手巧不如满全,是笨了点儿;可是他身强力壮,心眼好,对我好着呢,我俩在一起,没完没了的……”她比较着石满全和自己的男人的优点,以及大驹对她的好处。大驹媳妇与她婆婆麻六家的一样的是个粗人儿,一样的癫,一样的没正形儿,就是没有那种不正当的行为。这一点婆婆总是败她下风。大爷公麻五称:有什么样的婆婆,就有什么样儿的儿媳妇,要不,怎么能在一块混呢!大爷公麻五对侄媳,不像对弟媳麻六家的那么瞧不上。因为,侄媳甭看人粗,人家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人嘛,性格哪能都一样呢!只要品行端正,就是好人。自打槐根到了古槐庄,麻五对弟媳也不总是那么看待啦。他同情弟媳,怨弟弟麻六。不能都怪弟媳,没有儿子心里空荡。她有那本事,一“借”就真的来了俩大儿子,多棒!其实,她要是不赌气儿,把二驹过继来就算了,何必要到口外跑一趟呢!看,二驹不知上哪儿去了!怪想他的,那孩子仁义;外面不安定,有的地方闹土匪!那孩子不会干那事,他胆小怕事。别投奔八路吧?有八路的地方离这儿远着呢!在河东,在铁道南。他没出过门儿,去不了。

    沈翠娥与大驹媳妇在石满全屋里,评述半天鸟笼的好坏和使用方法。她们看鸟笼确实还没有插完,就又到了院里。沈翠娥拽过一个蒲摊儿,递给大驹媳妇让她坐下。自己也拿过一个小板凳儿坐下。

    “这蒲摊儿,也是石满全编的吧?人家那手儿,怎么那么巧呢,爹妈怎么揍来着呢!”赞扬的话儿,都是粗语,大驹媳妇拿着蒲摊儿翻来覆去的看着,就把蒲摊儿,塞到了自己的屁股下边。大驹媳妇胖得算是出了号的。两个大肉屁股蛋子,把蒲摊儿全部覆没,还有些肥膘儿,落在了地上。胖人不好盘腿儿坐,一盘腿儿,两个大腿根子,对便便大腹总有些压迫的感觉。于是,就喜欢叉拉大腿平放于地面。缅裆裤子多余的布料,全都堆放在两条大腿的中间,覆盖着那团肥肥的肉膘儿。这样坐着,由于地面对身体接触面积大,觉得轻松。她常用这种姿势,坐在大古槐树的荫凉处与人交谈,还不停地忙乎着手里的活儿。当她起来时,粘满屁股的土,从不用手拍打拍打,夹在屁股沟子里的裤裆布,也不拽出来。有人告诉她,她回答:“这样好,省的放屁啪啪的响,吓着孩子。屁股沟里夹点东西,免得着湿腌疼。”得!好心人也常干没用的事。

    大驹媳妇明知自己这份长相不怎么样,还爱跟像沈翠娥这样长相的人一块儿比较。她说:“咱不自卑!一个人一个样儿,都一样儿行吗?黑夜里睡觉分不清麻烦啦。他婶子,你嫌我胖吗?丑吗?”

    “大驹嫂子,你说哪儿去啦!这个说明你有良心,吃的都变膘儿啦。像我们吃了什么样的好东西,也不长肉!”沈翠娥挺着自己伸长着的上半部的腰肢,两条腿抿在小凳儿前边,端坐在小木凳上。边跟大驹媳妇说话,边扎手里的肚兜肚踝儿。

    “看,他婶子说的,还是你们那儿长相好,轻手俐脚儿的。我们他奶奶就常夸你,说:‘要是谁娶了你这样的媳妇,不知是哪一辈修来的福,一宿非操八遍不可,老没正经的,尽胡吣。”大驹媳妇说得沈翠娥绯红着脸。

    “嫂子,竟胡说些什么呀!”沈翠娥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呀!都是娘们儿在一块怕什么?你跟张家兄弟没有那样?”大驹媳妇不以为然,继续与沈翠娥扯闲篇儿。

    “……”沈翠娥羞答答的未置可否。心想:人家男女到一块儿,就得干那事儿?我们没有。

    其实,大驹媳妇,还是从心眼里喜欢和羡慕沈翠娥那秀丽的身条儿,娇美的容貌和端庄娴淑的人品。儿媳妇和婆婆一样的屁股沉,坐了半天,大驹媳妇回去了。她回家走到大古槐树下,见石满全从地里回来。“他叔,你收工了。刚才我到你家去,跟他婶儿问了问鸟笼的事。你侄子那小杂种等不了啦,净跟他奶奶闹。”大驹媳妇还是一乎笼通地称呼沈翠娥和石满全。

    “活儿干完了,早点收工。快插完了,回去就弄,插完了我给你送去啊!”石满全答应着大驹媳妇。心里话:就你们家孩子重要,人家也得歇会儿不?

     

    石满全拿着插好的鸟笼,往麻大驹家走。刚走到大古槐下,碰到了甲长张辅仁。石满全对张辅仁没有好印象,就不答理他,手拎着鸟笼子,一直往前走。

    “嘿!好大个架子呀,做什么好梦啦,那么高兴,见人都不理!”张辅仁抢着跟石满全说话,话里好像带着什么刺儿似的。

    “人在哪儿呢?没有做什么好梦,给人家送鸟笼子去。有屁放!”石满全骂人不带脏字,视张辅仁不是人。

    “五月初一,土城娘娘庙,要办香会,上边有令,要好好办办,说,这是小鬼子完蛋后的第一个土城庙会,要办热闹点儿。叫各村的花会都办起来。咱这两个村的高跷会,也要算一档儿。你是会里的,抽空儿去练练,再过几天就到啦。你跟老奶奶说说,凡是出人的家,就不拿钱了。不出人的家按人头每人一份儿,捐款叁角。留着添点行头和你们十几个人吃的,人关肚子不能关,得吃饭。”张辅仁与石满全传达村里的意思。

    “行!我跟姑姑说说。我们家的钱还收不?”石满全是高跷会里边的小文扇,扭跳起来非常活跃,他愿意干这种事,一听说脚丫子就痒痒,恨不得马上就跳起来。

    “不收啦!少块八的,也不至于怎么着。”张辅仁倒是挺大方,他怕石满全不干,把会给铲了,就一口气地答应了下来。如果张辅仁要是知道石满全非常愿意干,他还不答应呢!多收几角是几角,反正是有的人家他尽可以照顾,用公家的钱,买个人情儿呗。

    张辅仁有点事,就认真地干着,要不,他干什么呢?张辅仁捐敛到槐花家,恰巧韩合不在,只有麻槐花一个在炕上躺着呢。张辅仁没说话,推门进到屋里。

    “哟,你一个人!怎么啦,哪儿不好受?我给你治治。”张辅仁用这样的字眼儿,有些挑逗的意思。见槐花还不起来,就伸手摸索,一边用脚相互踩蹬,把鞋子脱下,就上了炕,一顺劲压在了槐花的身上,嘴对嘴的乱吻了起来。

    “唉!慢着点,忙什么?有人来啦!”槐花吓唬张辅仁,“你又来偷吃啦!”

    “你!本来就是我碗里的,就赖你爹给咱们砸的!”张辅仁学着麻槐花的话语,不同意槐花说他偷吃。他觉着理直气壮,本该如此。

    “是呀!本来嘛,好好的一对,就赖我爹一时糊涂。”槐花也不无伤心地说着,“来!好好的吃一顿吧。”

    张辅仁进来时已把街门带上,虚掩了,不会有什么人来。如果有人来,一推门就有响动,也会通知屋里,快快收拾也来得及。

    张辅仁与麻槐花,原本是一对有情人,如今只能弄得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瞎混。好在这一切韩合没什么察觉,他要是知道,再窝囊废,也不能眼巴巴的干忍着当活王八。

    张辅仁和麻槐花两个人在炕上,惊噔咕咚地欢快了半晌。

    “我是说,你不应该惦记你不应该惦记的人。”麻槐花嫉妒张辅仁再与别的女人好。假如,他真的自己说上人了,她麻槐花也就死了这份心啦。所以,上次在张辅仁家,劝他娶个媳妇。

    “你说的是沈翠娥不是?她是我婶儿,我怎么能呢!她公公和我爷爷是堂叔伯兄弟,到我这辈儿,还刚刚五服边上。再说,老奶奶对我挺好,我也不能长那份坏心眼呀。沈翠娥娘家是大家大户,她爹在这一方,也算是名人先生了。沈翠娥是大家闺秀,识文断字,能描龙画凤,巧手夺天,绣得一手好针线,这一带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再说,她长得仙女一样,高高的个儿,细细的身段儿,白净的肌肤,鸭蛋圆的脸蛋儿,弯眉,杏眼,樱桃小口,未曾说话先带笑,两个微微旋转的酒坑儿……我说她……”张辅仁滔滔不绝,好似决了堤的河水,把他对沈翠娥的印象,全都泄了出来。在一旁听讲的麻槐花,也忘记了吃醋,还在那支棱着耳朵听呢。“她那为人贤惠,待人……”张辅仁语言的闸门失控了,也不管有没有人吃醋,麻槐花听得兴趣正浓,话音却戛然而止。

    “怎么?完了?往下讲啊!”

    “怕你醋心!”张辅仁咧着嘴,瞅着麻槐花。

    “我不吃醋。说真个儿的,沈翠娥是好,好得谁也比不上,难道说天下的第一美人儿,就该归你张辅仁吗?我是说你不要痴心妄想,自己受罪,甚至于自己糟蹋自己的身体。你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能办的事就及早折回……”麻槐花还是劝张辅仁不要单思太深,不能自拔。

    “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我……”张辅仁感激麻槐花,又说了半句想说又不好说的话。

    “今儿个,我是有意让你把心里话都吐出来,免得憋在心里出毛病。前些日子,我对你冷淡,是我不好……”麻槐花深感内疚。

    麻槐花对张辅仁,出于真心的爱怜。爱,她俩本该成为眷属;怜,现在张辅仁的境况着实让麻槐花心疼。

    干完了那事,又来说收捐的事。

    “办庙会?什么时候?哪儿的庙?”麻槐花最喜欢逛庙会,好几年没有了,这回真该热闹热闹啦。

    “你忘了,土城的娘娘庙,五月初一。你该拴个娃娃啦。”张辅仁逗着槐花,深情地望着自己深爱着的人。

    “还用拴?这不现成的,手到擒来。”麻槐花两眼瞟着张辅仁,用手指着张辅仁的下边,“这事儿容易。”

    “嗨!说正经的,你真该要一个啦,咱俩也来一个儿子吧?”张辅仁恳求着麻槐花。

    “有了,也不能管你叫爸,不是干眼馋?麻槐花逗着张辅仁。

    “不眼馋,管他叫谁爸,是我的骨血就行。”

    “咱俩要是勤快点儿,有儿子也快!不用去娘娘庙许愿。”麻槐花同意张辅仁的看法,有信心很快就会给张辅仁来一个。

    最后说到收钱的事,张辅仁说:“算啦,你那几毛钱?老公的鸡巴,顶不起裤裆。”张辅仁说着粗话,推拖住麻槐花的慷慨。

     

    说起张辅仁和麻槐花,这两个孩子的命也够苦的。

    特别是张辅仁,从小,爸爸有病一挺腿儿死了!到他十五岁时,妈妈又跟口外来的拉骆驼的人跑了,就丢下他这个苦命的孩子。整天价饥一顿饱一顿,冷冷热热的瞎凑和。得是生在了古槐庄这个有名的仁义村啦,街坊邻里都拉巴一把,没使他沦落成叫花子。他感谢老奶奶石氏,衣服破了常去老奶奶家缝补,肚子饿了,常到老奶奶家讨口吃的。要不,为什么他那么感谢这位当家子老奶奶呢。记得,就是他妈走的那年,刚刚十五岁的孩子,自己在一个院里过日子,连饿再怕又想妈,得了一场大病,要不是这位善心的老奶奶,说不定早就找他爹去啦!

    “哟!这孩子怎么啦!”石氏来这院看张仁辅这天,见他躺炕上一动不动,都不大省人事了。伸手一摸,滚烫滚烫的,就赶快招呼人请先生给张辅仁治病。幸好请先生赶到及时。先生走后,吃完了药,石氏就把带病的张辅仁领到自己家,好生将养才救活张辅仁。

    “孩子,你想开点。学着也干点活儿,给人家扛个小活儿,不图挣钱儿,就图吃穿。”石氏为张辅仁出主意,让他找个能吃饭的生计。“是了,老奶奶。”张辅仁听了老奶奶的话。

    他给人家放过羊,赶过脚,耥过青儿,贩过粮;还去城里学过徒,跑过小买卖。等他能干点活了,就又回家,刨种他家那几亩地。从小没有正经学过庄稼地里的活计,干什么都力巴。后来,就找了现在这么个差事,好歹混碗饭吃。

    说起他和麻槐花,也算青梅竹马。野孩子小辅仁,穿得破衣拉撒,常常爬树去偷人家的青杏,一把一把的给小槐花。小槐花啃着青杏,咧着小嘴儿。也怪,她就是不嫌酸,吃完了还要。张辅仁总是满足她的要求。张辅仁也常去上树偷枣,石氏院外的大枣树,就常见他在上边。石氏见了也装着没看见,让他摘去,谁吃不是吃呀。槐花嘴里也常常吃着张辅仁偷来的枣,甜的槐花就爱跟张辅仁一块玩儿,一起野跑,不像丫头,倒像个野小子。

    提起竹马,他们找不到竹竿,就用棍子代替。他们从打穿开裆裤时,用的那匹竹马就是这种破玩艺儿。他们骑着这样的马,往前一蹿一蹿地跑。麻槐花跑着跑着,把竹马一扔,趴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小手儿还尽往叉巴裆那儿划拉。

    “怎么啦!槐花别哭,我给你看看!”张辅仁认真地爬在地上,歪着头往那儿一看,原来有个木刺儿,“没关系,槐花别怕疼啊!”说着一下子给拔下来啦。槐花不哭了,站起来扬起胳膊,用袖头擦着眼泪和鼻涕。“嗨,嗨。”她一呲牙儿,朝着张辅仁乐啦。

    麻槐花小的时候,家大人无心管她。麻五一杵性的想要媳妇给他生个带把的,到槐花这儿已经是第四胎了,还是没有个把儿,就胡乱扔得着。穿的都是姐姐们穿剩的,吃的就跟带个小猫儿小狗儿一样。饿了就杵给一股子。他们两口子,尽琢磨着下一个啦,把孩子扔得不像个样子。多亏张辅仁爱跟槐花一起玩。

    等他俩到了苹果桃年龄(其实就是十六岁)还是形影不离。张辅仁要玩儿水,麻槐花也去下河;麻槐花钻柳趟子,张望辅仁也一起钻,钻进去就不愿出来。有人跟麻五说,麻五不信,小孩子能怎着?有人跟麻五家的讲,说得也邪唬点儿,说后还值个劲儿的咂嘴儿。

    等他俩二十大几的时候,张辅仁和槐花仍是一如既往的亲密如故,动不动就钻柳趟子。这会儿钻就背着人啦,出来的时候,也不说,不笑,不打,不逗啦。怕别人看着,而是一个从西边出,另一个蔫蔫地由东边走,就有点儿神出鬼没、偷偷摸摸的了。

    这天,有些假阴天,老阳儿阖着眼儿打蔫儿,麻槐花背着草筐,去柳趟子割草。怕下雨,她背筐里带块油布,以防浇着。早就溜眼儿看着的张辅仁也跟着来到孔雀河边。他见附近无人,便也钻了柳趟子。

    “你来啦!”槐花悄声地问。

    “啊,我看着你,就跟过来啦。”张辅仁也不敢大声。

    “好机灵啊!”槐花心里一乐,赞扬张辅仁。实际上她俩心照不宣,就是来干这种事的。

    张辅仁凑上前去,麻槐花似有准备,这一对热恋的情人,似干柴烈火就要燃烧起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了,亲嘴儿了。麻槐花早就把油布扔到了地上。两人凑近油布,张辅仁用脚趟开折着的油布。麻槐花的裤子吐噜下来了,她用双脚互相踩蹬着拔出脚来;张辅仁如法脱光了下身。他俩倒在了油布上,张辅仁跪在了槐花身下。槐花想,人们都说男人怕媳妇,敢情真得给跪着?她感到骄傲,颇有满足感……一会儿,两个人就云飘霞落的晕眩了起来。

    张辅仁和麻槐花,他俩有了这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们感谢这柳趟子提供了场所。其实,作为人文始祖的女娲老前辈,不也是在这荒郊野外的森林、草丛中吗。嗨嗨!这种事儿,甭学谁都会干,这也是老祖宗们遗传下来的吧。

    麻五也看出来了:“快托人,把她嫁出去。”麻五硬是不肯依着老伴成全俩人的主张。

    于是,麻槐花便嫁给了石家坊的韩合。张辅仁白白地在一边茨菰着眼儿,一点儿辙也没有,张辅仁真是苦命人啊!

    张辅仁、麻槐花这一对有情人,就被那样一个无任何根据又老掉牙的不合辈份的世俗观念,活活地给拆开啦。

    如今,都有一年多了,他俩就这么偷偷摸摸的,就仗着韩合没有察觉。

    都赖麻五当时的心情不好,总想要个儿子。整天奘了吧叽,见谁都有气。对张辅仁特别不待见,说他不务正业,家里穷得叮当儿烂响。

    自打抱了槐根,麻五心情好多啦,对张辅仁也改变了看法。那天,不是还请他去他家里做客嘛。韩合那个窝囊劲儿,真不如张辅仁,麻五如今后悔也晚啦。

    自那日张辅仁告诉槐花土城庙会。麻槐花这几天总是乐呵呵的,就盼着五月初一的到来。到那时她也好去逛庙会散散心,省得尽跟韩合在家里呕气。

     

    五月初一土城庙会,古槐庄的老老少少都来赶庙会。

    看,这些赶庙会的人,都疯了似的,买香,成封成封地抱着。麻五家的说是来赶庙会,实际是她去大闺女家有正经事儿,赶庙会是顺便。麻五家的没有买香,只是买了两串糖葫芦和两个小面人儿拿在手中。

    赶庙会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土城涌来,像是百川汇入大海。乡村,阡陌交通,交叉斜错,高低不平。由于时间的久远,日月的推移。行人走马不断地踩踏,铁瓦车轮不断地辗轧。冬季大风吹走松土,夏日大雨冲走泥浆,久而久之,这古道便形成了深深的土沟,人称道沟子。雨季时常有水流似河。所以,有“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说法。人们走在这样的道沟子里,别处的人们从地平上看去,只见行人的上半身或露出的脑袋;小孩们偏偏愿在沟沿儿上跑。

    娘娘庙在土城镇街的西北角,整个庙院地处较高。庙院四周的荒地,都属庙产。这大一块庙产,无人耕种,长满了万根、野芦、蹦蹦草、车轱辘圆等。摊贩们的叫卖声不停,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嘈杂的声响不绝于耳。庙台上站的是人,庙院里走的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携,相扶。南来北往东跑西颠成群结伙流向不定的人群,就像河水入海后滚卷的漩涡,黑压压一片。俗话说:“人到一万,无边无沿。”今天的庙会上,何只一万两万。

    麻槐花也来赶庙会了。她见到娘家人就打招呼:“翠娥你也来了。老婶儿呢?”

    “来了,我俩走散了。”

    “哎!你烧香不?”麻槐花问沈翠娥,两只眼睛溜着别处,挺神秘地怕人听着。

    “上哪儿烧去?”沈翠娥也听人讲过去娘娘庙烧香的故事。一见庙里这么多的大殿,一时,又不知去哪个殿里去烧,就问槐花。

    “去金花殿,那儿供的是金花送子娘娘。”麻槐花凑近翠娥耳语,“张辅仁让我给他生个儿子呢。”

    “还说呢,真不害臊!”沈翠娥红着脸用手杵得槐花,小声地骂她。

    “怕什么的。”

    “怎么拴啊?灵吗?”沈翠娥觉得新奇,也跃跃欲试,与槐花讨起说法儿来。

    “可灵了……”槐花认真地讲着方法,念叨着口诀、许下的愿词等等。说得沈翠娥心里活活儿的,决心去娘娘面前一试。两人就直奔了金花娘娘殿。

    土城娘娘庙,正名“佑民观”。道观宏伟,建筑考究。过去皇帝常来此观降香,也属皇家道观。整个庙群坐南面北,红身蓝帽儿的围墙,山门三座,中间的高大,左右低矮。上顶虽已破旧,长有些许杂草,但是,皆为黄、绿、蓝三色琉璃盖顶封沿。这种建筑格局,就是为迎接皇帝的。正门皇帝专用,旁门才为僧道众人出入。院内正对山门,长有两棵古松,枝杈相抱,形似搀扶携挈,像恩爱夫妻。人称龙凤松,俗名夫妻树。

    金花殿又称娘娘宫。虽说,梁柱漆皮有些脱落,墙砖也有蚀损,风铃个数也不齐全,但是,当年的雄风尚在,气势非凡。沈翠娥她俩到了金花殿,等着烧香,抬头见那娘娘龛前,两边的高大对联,书法遒劲,耐人寻味:

    娘抱娃娃娃娃哇哇哭哭叫叫

    爷领孙孙孙孙顺顺服服帖帖

    让人去琢磨,妈妈抱的吃奶的娃娃不懂事儿,爱哭哭叫叫的多热闹,多有生气;爷爷领着的孙子,长大了经过教育,知道孝敬长辈,顺即孝,孝顺孝顺是为人之子孙的根本嘛!

     

    凤儿和她妈,没怎么逛庙就去凤儿的舅妈家了。她们主要的任务是来相亲。那日麻五家办事,大姐槐枝提出给新来的兄弟槐根提亲的事。槐枝的男人没敢怠慢,赶快就去老姑家为表妹凤儿说媒。起初凤儿不同意,经表兄的一再撺掇、妈妈的劝说才勉强答应了。定在今天来表兄家看看,还不能说是相亲。凤儿说:“要说是相亲,我可不去!”

    凤儿娘儿俩没有直接就去表兄家,先到舅舅家,等那边的人齐了再过去也不迟。

    麻五和槐根当然积极,没在庙上停留,只是在那儿路过,直接就来到姑爷家,高兴地叫:“爸爸,你们来了,兄弟看看热闹没有?”

    “没有,一直跟着爸爸来啦。”槐根回答大姐,嘴里对爸爸好像不太满意,自己想到庙上看看,年轻人哪有不贪热闹的呢。

    “爸,你们喝水,我去沏茶。”槐枝麻利儿地就去烧开水。

    “你忙你的吧。根子,你去帮大姐烧火。”麻五高兴得什么似的,支使自己的闺女、儿子。

    他们谈话间槐根妈从街门进到院里:“哟,你们爷俩都到啦。我当你们还在庙上逛呢,你们的脚儿更麻利。”

    “妈,您来的也不晚。”槐枝与妈说话。

    “挺大个老婆子,还逛什么庙,不怕把你累瘫那儿。”麻五在孩子们面前跟老伴开起玩笑。

    “妈,您累了吧?”槐根关心妈的身体,一边烧火,一边问候着,这趟都是为了他不是。

    “我只遛了一小圈儿,不累。”说着就去替换儿子烧火。

    根儿的姐夫带着两个孩子,只是转了一趟,什么稀罕也没有看,什么新鲜玩艺儿也没买,什么好吃的也没吃着,就回来了。两个孩子埋怨爸爸,说:“抠门儿,舍不得花钱。”爸爸只好掏些零钱,分给一人几毛,说:“以后自己去补,非得在庙上吃怪腌臜的。”两个孩子还是不满意。姥姥在灶前听着爷儿几个捣咕,站起来把自己带来的糖葫芦和面人分给了小哥俩。孩子得到了东西就跑到爷爷家去。到那儿见姑奶奶和表姑来了,就跟表姑一起去玩了。

    天将中午,她们的计划要实施了,凤儿对妈说:“咱们在舅妈家吃饭,快把信捎过去,叫她们别等咱。人都挺生的,不跟他们一块吃饭!”这时,妈妈只好听女儿的,舅妈管她们娘儿俩一顿午饭,也不算匡外。便叫槐枝的儿子把信息捎了过来。

    “我也跟表姑一起,在奶奶这儿吃!”槐枝的小女儿拉着凤儿的手说。

    “得!我的好孙女儿,奶奶又得多扔出去点儿。”槐枝婆婆逗着孙女,像是在发怨气儿,表露出来的却是对孙女的爱。

    槐枝听了儿子捎来的话,两只手往两边一摊:“得!白费半天劲儿。该着,爸、妈、兄弟有口福,没有来争嘴的,咱们都吃了它。”

    麻槐枝自家三口,娘家三口总共六人,围在炕桌周围吃了起来。自然是爹、妈老两口在炕里,舅舅和外甥分别在桌的两侧,槐枝与孩子爹小俩口在外边,斜跨炕沿,槐枝伺候着。他们正吃着,小女儿在前边打前阵,领姑奶奶进了自己家的屋里。

    “哟,姑妈,您早就来啦?”槐枝把到了嘴边的碗筷放在桌上,跟姑婆说话。

    “姑姑,您坐。”孩子爹叫姑姑并让座。

    在炕里的两位老人,抬头一看自然明白,麻五便半身伸直,老伴欠了欠屁股,表示恭敬礼让。槐根自然也机灵地跳下炕来。“啊!啊……”不知该怎么说好,但是很有礼貌,他知道这样能给对方一个好的印象。

    凤儿妈经槐枝介绍后,麻五两口子都让凤儿妈上桌吃饭。槐根妈顺着槐枝介绍的口气指槐根说:“你随着大姐,先叫姑姑得啦。”

    “叫姑,叫亲娘都行。”槐枝补充说。

    槐根快兴地上前,谦恭地说:“亲娘您好?您也吃饭吧。”他明知对方已经吃了,说了这句亲热话,再也想不起别的更合适的话了。
       
    “你们吃,我先偏你们,在那院吃了。”凤儿妈的双眼自然离不开槐根。好个小伙子啊!个是个,长相是长相,身强力壮。满配,满配!我说呢?娘家侄媳妇,不会给咱瞎马骑。

    他们吃完饭,槐枝男人带着小舅子麻槐根出去,躲避躲避。好让他爹妈随凤儿妈去父亲那院相看凤儿。槐根不能跟去。那时,男女婚姻不自主,由父母包办。相亲都不能会面,只能由双方的爹妈看看。老人们见了好,就定下来。

    槐枝闺女又随姥姥们过去了。

    麻五他们进了亲家的屋,没有做什么介绍,只是与亲家们聊天。凤儿也不上前,只是与小表侄女一起玩儿。

    麻五两口子目不转睛地盯住凤儿,心里想,放飞甸尽出好姑娘啊!真是名不虚传。老婆儿想,不知针线活怎么样?麻五想,不知对老人怎么样?闺女是她表嫂,亲上加亲,还能怎么样!对咱槐根,合适,合适!自己闺女为媒,还能糊弄咱。

    庙会临散的时候,石氏叫张辅仁给已回家的婶子捎信儿。

    张辅仁回村忙完会里的事,就来婶子家。黄黄见了就汪汪叫。张辅仁“去,去”地吆喝着。等狗不叫了,又说:“老奶奶在土城跟我说,到二姨奶奶家住几天,误不了过端午节。让我给你们捎信儿,叫你们别惦记着。”

    “怎不早点儿吱声,让人急的什么似的。石氏家做活儿的石满全讨厌张辅仁,认为他故意耽误,充满责备的口气。

    张辅仁听石满全的话里有些个不满,他猛然间便起了疑心。深更半夜的,两个青年男女在一个院里,不由起了脏心。鬼点子就出来啦,“石满全!今晚你去村公所值班,给昨天敛的捐粮打更。”

    “我不去!”石满全故意顶张辅仁。张辅仁不觉着,还爱支使人家。当然,这次派差,他是另有脏心。

    “为什么?你男丁应干的,我派你,就得去!”张辅仁又抖起村里管事的威风,吓唬石满全。其实,石满全哪一次也没有怕过他。

    “你问我姑去!”又往姑那儿推,故意刁难张辅仁。石满全明知姑姑不在家,还故意逗着张辅仁。

    “放屁!我去土城?”张辅仁甩出脏话,质问石满全。两个大男子顶了起来,他俩到了一块就掐。

    沈翠娥见他俩争起来,忙插话:“辅仁,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明知我家今晚上人少,还派他公差,你来给打更不成!”

    “啊!这点儿,婶子说的对,我不能来。看婶子的面子,今晚你不用去了!”张辅仁倒是有自知之明,要是真的他来了,老奶奶不吃了他才怪呢。他是怵老奶奶。因为,平时老奶奶对他不错。

    “今晚不去,明个,后个,我都不去!”石满全胜利啦,还故意地气张辅仁。

    也难怪张辅仁的担心,大男大女都是正处在青春火盛之期,两个年轻人住在一个大院里,中间没有一点挟制因素,是够悬的!悬不悬,看各人的认识。同样一件事,你认为悬,别人就认为不悬。今晚上悬不悬,要看张家大院的动静……直到石氏串亲戚回来,张辅仁才把悬着的这颗心放下。心想,老奶奶可别再出门啦!

     

    没过多久沈翠娥身感不适,发觉已怀身孕。为了掩盖此事,得找自己的男人,逢场作戏。在与婆婆聊天时提起了拴娃娃的事。“您不是叫我给满全说个媳妇吗?”

    “怎么着,有眉目了。”

    “我想把凤儿说给他,赶情人家有主了。也是咱村的,您猜。”

    “谁家的呢?麻二驹?不会呀。自打那天与他妈闹僵,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呢。”石氏说。

    “不是。您猜的差不多啦。”沈翠娥有意提示婆婆。
       
    “对啦!麻五打山里领来的槐根!”石氏恍然大悟,槐根不小了。

    “您猜对啦。”沈翠娥高兴地大声说着。

    “也行,那个孩子不错,壮壮实实的,跟他爹麻五一样,过日子是把好手儿。你们那个凤儿过来,受不着气儿。你五大妈人性好,赶明儿个过了门赖不了。”石氏掂量着,觉得挺合适的。

    “您说,这姑娘小子一长大了,寻个妻,找个主儿的,快着呢,甭着急,都会有个埯埯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妹,又来到一个村,自己高兴,也为凤儿高兴。

    “土城庙上我碰上槐花姐,她硬是拉我和她去娘娘面前烧香、许愿。您猜怎么着,她怀孕都有点儿显情了。”

    “是吗,那孩子可敢。”

    “您说怎么着,这些日子我也净做梦。”

    “梦见什么了?”石氏高兴地问儿媳。

    “梦见怀里抱个大胖小儿。一会儿您抱,一会儿我抱的。”翠娥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咱们也该有个娃娃了。咳!要是那个死外丧的在家该多好啊!要不,把他找回来。”石氏心里高兴,又有些着急。

    “过年时他都没回来,这会儿?——

    “那,你就去一趟州城,给他个不提防。”

    “满全。你去找趟张辅仁,叫他马上来,就说老奶奶找他有事。”石氏给石满全交待了任务。

    “好,我就去。”石满全清楚,这些都是为了他。

    张辅仁早就想单独与这个年轻的婶子在一起呆会儿,这回机会来了。而且是单独为其保镖,这回,可得好好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以求给婶子一个好印象。这次老奶奶求他,也是他报答老奶奶的一次好时机。张辅仁想到这儿,接受了老奶奶求他的任务,连他本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暗自高兴,甚至于在一边偷偷地乐。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从本村财主家出来,又来到老奶奶家,在院里儿高声地说:“老奶奶,让婶子准备好,明儿个早点上路,凉快。”张辅仁来这儿时,张家二门还没关呢。黄黄还在院里候着,它通人性,这次见张辅仁来,没有死气白赖地咬叫就让他进院了。

     

    老早的起来,张辅仁锁上家门,来到老奶奶家,叫婶子沈翠娥。

    沈翠娥早已准备好,手里提着小花包裹,出了二门。这时,黄黄也跟了出来,前前后后地跑着。张辅仁想,与这条狗也应搞好关系,这样,以后再往婶子家来,就方便多了。你瞧,它见石满全有多亲热。张辅仁边走边揣摸着狗的眼神,不觉他们走出了古槐庄。来到村东口时,黄黄停住了,望着远去的主人和张辅仁。

    几句交谈,引起张辅仁对老奶奶崇敬的心情。于是,张辅仁跟来张家不到一年的婶子,讲起他们张家家族史。原来,张辅仁的爷爷和财主张绍廉的父亲及沈翠娥的公公,本是一爷之孙。他们大排行,张辅仁这一门,长门长孙,总是居大,辈份最小;张绍忠的爷爷,是老疙瘩,岁数居小,辈份就最大。俗话说:别看岁数小,属萝卜的长在背儿上啦。所以,沈翠娥就有这么一个比自己岁数还大的当家子侄;财主张绍廉家总是居中。其实,也不比他的这个老婶——沈翠娥的婆婆岁数小多少。张家长门出了败家子儿,折腾完了家业,就穷了下来。到了张辅仁的爸爸这儿,日子不好过,身体又不好,早亡,妈妈改嫁,就剩下他这么一个苦命的小子,至今,还未成家立业。二爷念过书认识字,思想开通,又赶上了时兴,不愿在家里窝着,就把土地田产变卖了大半儿,去城南铺开布店。老二家死守祖业,日子越过越旺,土地年年增加,扛活的越养越多。骡马成群,车辆齐备。在古槐庄仍能称得上是首户。他们这一族张姓人,不管穷富,过得还算和睦,有什么事都互相关照。所以,石氏对小时的张辅仁总是关怀备至,这一点张辅仁总是念念不忘。

    他们边走边聊,路就显得走的快,身体就不觉得有多么累。遇村过店儿,他们也不怕人家说什么,只管走他们的路。跟石氏当年一样,爬坡越壕,也要走过一段的沙土道,就是大脚片儿的人,走沙土道也是觉得累,累了他们就在树荫下歇歇,反正是有人作伴儿。

    沈翠娥在道上,心里盘算着,怎么去找男人张绍忠。让他知道张辅仁特意陪她来城里,张绍忠能不能来客店与自己……沈翠娥一边盘算自己的事,一边与张辅仁向前赶路。为消除途中的寂寞,她还主动与侄子聊起天来。她问张辅仁:“听说你以前跟麻槐花好,是吗?”

    “嗨——!还提她干嘛呀。这事,都怨她爸麻五,奘了八叽的,那时,说什么他也不同意。说什么姑娘大了,嫁给身边的不符村里庄亲的辈份。怕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张辅仁听婶子突然问起这档子事,一时觉得奇怪,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去回答,就不无怨气地埋怨起槐花的爸爸麻五来了。

    “其实,这都是人们的一种偏见,在同一村住着,从小一块长大,什么脾气秉性都知道,至于辈份,庄亲就那么回事儿,叫什么不是一样,又没有血缘关系。那时,麻五大爷可真糊涂。现在,她跟韩合怎么样?”沈翠娥见张辅仁对槐花的一片深情,就顺着张辅仁的口气,也怨麻五糊涂,办错了女儿一辈子的婚姻大事。

    “嗨!谁知人家,反正她总觉得韩合窝囊,挺不起个家来。麻五这一招儿,可把我们害苦啦。您说,我跟槐花还总是有那么一点情意……”张辅仁毫不掩饰对槐花的感情。

    “也不要一棵树上吊死,要想开些,往后,在放飞甸,拣合适的婶子给你张罗一个。”

    他们边走边聊,将近下午三点到了州城,找了客店分别安排了客房,稍事休息后,张辅仁把沈翠娥的男人从学校找到旅店,跟沈翠娥见了面。他知道自己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就回客房了。

    当他回到床铺上休息的时候,邻床的房客,讲起刚刚听来的新鲜事。说是今天上午,有个妇女走在南边的水草淀时,被两个歹人给劫了,要干那种不义的事。正好,在道旁的高粱地里窜出一条好汉来。见那人,头扎白羊肚手巾,身着灰褂黑裤,听见有喊声求救,赶快出来,阻拦两个歹人行恶。那两个歹人,手持割草用的镰刀,欲予反抗。只见那个义士,手疾眼快,从腰里掏出盒子炮,连放两枪,把那两个歹人吓跑了。女人得救,并被护送到城南铺。

    “那个义士真了不起啊!”人们都赞颂这个侠义之人。

    “说不定,是南边的这个过来了吧?”说话人伸出手来,把大拇指和二指叉开,比划出个“八”字来,意思,是不是八路军过来啦?!

    “他们厉害着哪!”这个人说话时,也如法比划出个“八”字。

    “小鬼子走啦,如今又分什么‘中央’、‘八路’的。嗨!哪边都有好人啊!”第三个赞颂这个义士,别管哪一派的,是好人都让人敬佩。

    “是呀,我看到这个人啦!当时,我在后边,离他们有半里来地。听到枪响,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躲在庄稼地里。完了事我走到跟前一看,那两把镰刀头,还在地下扔着,分明是枪给打伤的。你们看,我把子弹壳都捡到了。这是撸子的弹壳,不是盒子的。我说当时没有多响呢。”张辅仁插话,他说得更真了,侃的更出奇啦。

    其实,传说的就是张辅仁他们经历的事。为陪护沈翠娥去州城,他格外小心,出发的头天晚上去本村财主张绍廉家借了手枪,才把两个歹徒给镇跑的。

     

    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大热起来,一晃凤儿过门儿麻家也有一个多月了。这些日子她总想去张家串门儿,找沈翠娥聊天。

    凤儿是个急性子爽快人,由于家庭和睦小夫妻感情又好,她不像沈翠娥那时候,总想往娘家跑。可是总一个人憋在家里,还是有点憋不住。于是,她跟婆婆说:“妈,我想去张家串个门,找翠娥玩玩儿。”麻五家的对待儿媳像是亲生闺女,尽管生了五个丫头。

    “去吧。翠娥见我就说,让你去她家玩儿。”麻五家的答应了凤儿,又说:“咱家有个大小子,人家来咱家不方便。”凤儿来到张家恰巧小妹也在,从小的伙伴到了一块儿,就是无拘无束地说呀笑的,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别人。

    过了一会儿,石满全回来了。凤儿赶忙站起来:“哟!这不是满全大哥吗?”

    石满全被来人叫懵住了,抬头一看:“哟!你来啦?”

    “凤儿,你这么叫哇,还不一定合适不合适呢?你嫁过来,就得随这儿。不知你家的槐根和满全谁的岁数大呢?表弟,你今年多大岁数啦?”沈翠娥更正凤儿对石满全的称呼,忙问石满全。

    “十九了。”石满全答应。眼瞧着表嫂,腼腆地不敢看凤儿。

    “凤儿,槐根呢?”沈翠娥又问凤儿。

    “交帖子时,我妈说二十岁。”从定婚交换的帖子上,可推算出对方的岁数。凤儿说的有根有据。

    “你看是不!那个,他还得叫你嫂嫂呢。”沈翠娥这么一认真,就真的给更正了过来。

    “那就这么叫吧。”凤儿沉思了一会儿,看着石满全,像是与他商量。

    “行,往后我就叫你嫂嫂啦啊!”石满全不在乎这一个庄亲的称呼,何必争个你大我小的。

    “好!本嫂嫂就认你这个小叔子了。”凤儿毫无拘束,像跟老熟人一样地聊天逗着。

    “原来,他们俩认识啊?”小妹一时没有想起嫂嫂与她讲的石满全解救凤儿的事,就又问沈翠娥。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说完沈翠娥用眼盯住石满全,心里觉得好笑。小妹突然想起嫂嫂讲过凤儿和石满全,嫂嫂还要给他俩说过媒呢。于是,小妹冲着凤儿和石满全乐了。两个人把凤儿和石满全笑得挺发毛。凤儿想起来什么?脸红了,用两只手直捶沈翠娥。小妹更是大声地笑了。石满全这时候也觉着不自然,顿时脸色绯红,忙说:“你们在这儿,我出去有点事。”石满全只好回避,要不他们三个只不定还要说出什么呢。

    石满全走后,她们真的又提起来那档子事。凤儿说:“还提它干嘛?我怕配不上人家石满全呢。”

    事已至此,大家也就只好作罢,不再多说什么啦。小妹忙着做手里的活儿。沈翠娥与凤儿小声加耳语地聊起她们小媳妇之间的事。

    “你猜怎么着,别看槐根老实八交的,干起那事可真行呢。第一宿我们就干啦。那是我先过去的。反正槐叶、槐花她们都是,我怕什么的早晚得来。”

    “好你个凤儿疯丫头,一点也不害个臊!”沈翠娥还是红了脸,用手杵的着凤儿的脑门。

    凤儿什么也不怕,反正都是男女这点事呗,还有什么新鲜的。她不知道沈翠娥在这个问题上的艰辛,只提自己与槐根的方便:“你们还没弄过呢?”凤儿反而问起了沈翠娥。

    沈翠娥还是不好意思:“这次不是去了一趟州城吗?”

    “你们也……”凤儿为沈翠娥高兴,“挺好吧?”

    “好什么呀,那是个书生!可温、良、恭、俭、让了。”还是大家闺秀,肚里就是有文采,竟把书生干起这种事,用了这么五个字。当然,这也是沈翠娥编的。尽管她俩是好朋友,这种事也得收着点。沈翠娥毕竟比她有教养,不好什么话都说,更重要的是她与石满全的事不能往外说。

    “还是念书人文雅。这个月你的身上来了吗?”凤儿总是觉得念书人好,人家不那么粗鲁,就夸人家。又问起翠娥的月经来。

    “没来呢,早超过了。”沈翠娥把自己身子变化说与了小姐们儿。她想早晚得叫别人知道,就告诉了凤儿。

    “我也是,没准有了。这几天嘴里总想往外冒酸水。”

    提起这事,她俩都很高兴。小妹看着这俩嫂子,一会儿耳语,一会儿小声,挺神秘的。不去关心她们,只管干自己手里的活儿。

    沈翠娥与凤儿一起聊天,凤儿的谈话内容多是围绕着麻槐根,她喜爱自己的男人,常常不自觉地溢于言表。她说麻槐根身体壮实,对她好无二心。对了,他一个山里来的,到古槐庄人生地不熟的,有这么个凤儿,自己常常知足,不知怎么才好,就全都化成了对凤儿的爱,百分之百地给予了凤儿。当然,他也从凤儿那里得到了百分之百的回报。对此,凤儿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些,沈翠娥没有凤儿那么感到充实,她从自己的男人身上,没有得到什么爱。所以,言谈中就很少谈及张绍忠。沈翠娥倒是与凤儿常常谈起石满全。她说,满全能个儿,对人心眼好,这点你凤儿不是也有同感吗?她说着有时就意识了起来,怕凤儿瞎想!她对石满全的这种感情,不能让凤儿看出任何破绽。

     

    麻五家今年过八月节透着大方,从土城集上割来一大块肥猪肉,炖得烂烂的一锅。两个男人,三个女人,一家五口吃吧,随便地吃,谁都管够。

    乡村的风俗,八月十五这顿午饭,吃的主要是肉,看肉炖得怎么样,人人吃得够不够!至于别的什么,人们倒是不大在乎。晚上这顿,不大讲究吃,主要是给月亮上的兔爷上供,供品主要是月饼和水果——梨、葡萄什么的。不管是过年过节,不管是敬神,还是供鬼,最后那些供品,还是都让人吃了。这顿晚饭,主要是吃月饼,吃水果。买月饼和水果的多少都是根据各家人口的多少而定。所谓吃,就是分,每人都有份,是均分的,因为中午吃得饱饱的,又都是经饿的大肉,晚上,吃点梨、葡萄就算啦,谁还吃得下月饼呢。所以,都把分到的月饼留起来,准备过后解馋。那时,这儿的月饼主要有两种,十六两秤,大块的四两,小块的二两。二两的叫自来红,是红糖馅的。这种,一般都分给小孩子们。雇活的人家儿,长工也都有份,一年一季的不容易。给长工们,一般都在节前就给了,以便人家拿回家里给孩子大人。对待长工,除了给月饼和水果外,还有一条手巾,一件小褂,这也算对他们的一点奖励吧。

    这年的八月节,古槐庄还有一家子,过得不太痛快,那是麻六他们家。麻六家的什么时候想起此事,都后悔。要不是自己跟大伯麻五呕气儿,儿子二驹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到现在还是没有音信。孩子到底上哪去了呢?他们麻家没一人知道。就是古槐庄也没人见过或听说过麻家老二的下落。今天八月十五,月亮圆圆的,家里就是缺了个大活人!人家老张家,倒是知道儿在外边念书呢。我们呢,好大一个人,连个影儿都见不着,连个信儿都收不到,怎么不让当妈妈的想不让做娘的后悔呢?麻六倒是无所谓,他说,一个大小伙子,还能没了,在外跑腾几年准会回来。大驹想念弟弟,跟自己的儿子磨叨:“你叔不知哪去啦!”小侄子也想叔叔,叔叔常给他逮蝈蝈玩儿。大驹媳妇就不那么惦记二驹,反倒挺开心:“挺大个人啦,赶明儿在外边没准儿带回个大姑娘呢,你们就会扎在窝里惦记、想啊有什么用!”

    真是,亲不亲骨肉分,二驹和麻六与嫂子都没什么血缘关系,就是差点劲儿。瞧,人家那娘儿仨老少三辈,像抽了魂似的心里不安。

    前两天麻六家的,见大伯子打肉买月饼,买了那么多,说是要到放飞甸看望亲家。麻五说:“我媳妇进门头一年,真甜和人,眼见孙子就要出世啦,得好好谢谢亲家。亲戚就得常走动嘛!要不,怎么说是儿女亲家呢!”麻六家的听了这话,有些眼儿气。主要是后悔:不该为儿子的事与大伯子闹别扭。要不,那凤儿就是自己的儿媳,多好的人呢。她喜欢侄媳妇凤儿,因为凤儿过门后,常到婶婆这屋来。她凤儿不记上辈的结啊,仇啦的,她说:“我们当晚辈的,就该有长有幼。”这一点人家槐根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就这件事来说,六婶儿对他们小两口儿,挺知足的。那又管什么呢,不是自己的。要是二驹过继给那屋,虽然也叫她婶子,那就跟现在不一样。麻六家的如今后悔,已经晚到八国去啦。

    每逢佳节倍思亲嘛,麻六家的想儿二驹,理所当然,娘身上掉下的肉嘛!就是麻五,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想二驹。他喜欢二驹,还是在二驹小的时候,常常在大爷面前耍乖,向大爷要这要那。小孩子家嘴又甜,整天价大爷、大爷地叫,跑前跑后的挺撩人的。那时,麻五想,即便是借来的,跟孩子也没什么关系。都是他妈不要脸,才做得出来。麻五什么都舍得给二驹,总想打小就亲热他,将来抱过来不就得啦。好歹这孩子从小就知道姓麻,不用更名改姓。现在叫什么驹子驹子的,分明是马大的种。咱把名字改了,叫槐根,排着姐姐的“槐”字叫。

    就在八月十五这天晚上,大月亮地下,麻五同着全家的面说:“咳!二驹这孩子,也不知上哪儿去啦,至今不见音信。”全家也就都想起二驹。

    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麻槐花嫁给石家坊的韩合,那是麻五为拆散她和张辅仁,才没怎么挑选就嫁了过去。韩合窝囊,甭说槐花不大待见,就是麻五也是这么说呀!韩合是窝囊了点儿,可是他与槐花,怎么着也算有个家呀。八月十五前,韩合也知道背了二斗谷子,到土城去变钱,就事儿在土城买回点儿月饼和梨什么的,好歹也算是把这个大节过去了。可是张辅仁呢,这是麻槐花也该惦记着的。她惦记又有什么用呢?还能在八月十五夜晚大月亮地下,跑到张辅仁家,或让张辅仁在月亮地下来石家坊,都不太可能!麻槐花只能在自己家里这么想。她没有跟韩合在院里赏月吃月饼,而是自己在屋里啃梨蛋子,韩合一个人在院里,也不知道吃什么没有。
       
    他婶子,我们来看看他满全叔,还有没有蝈蝈。这不,今儿个我们这个小杂种的蝈蝈,叫他奶奶养的老母鸡给叼去了。他哭着朝我要,都这时候了,地里哪还有蝈蝈呀!石满全不是好养蝈蝈吗,有多余的,给我们驹崽一个。”大驹媳妇说明了来意,嘴里骂着儿子小杂种,这是她对儿子的一种爱称。真是糙陋人儿,爱儿子也是用着糙陋话儿。

    “有是有,这会儿蝈蝈不好逮,石满全养的也不多啦,让小妹给拿走俩。还有几个,给孩子匀出一个,那还不行?”沈翠娥向驹崽妈介绍石满全养蝈蝈的情况。

    “哟!瞧这麻烦劲儿的。他婶子你有草纸吗?我身上来了。在家还没有呢,走这么一道,那玩艺儿来了,真他妈的倒霉!”大驹媳妇要草纸,想去茅房收拾她的身子。那时的妇妇,处理这个,都是用的极粗糙的草纸,黄不了的,有的甚至还有草梗子呢。妇女生小孩时,也是用这种极不卫生的草纸,孩子大人极易感染。大人爱得病,小孩也不好立住。

    在这个时候,婶子沈翠娥与侄儿驹崽娘俩聊起天来:“狗崽儿你妈好,还是你爸好?他俩谁疼你?”

    驹崽答:“他俩谁都没有你和满全叔好!老爱打架!”

    婶问:“哟!打架?我怎么没有见过。你瞎说呢!”沈翠娥不信驹崽的话表示怀疑,引驹崽往下说。

    驹崽答:“嗯——白天不打,老是在黑夜打!”

    驹崽摇着小脑袋,拉着长声嗯了一声,不同意婶子的结论,后边的语气是肯定的。

    婶问:“夜里,你见过?”沈翠娥还是不信,近一步地问。

    驹崽答:“啊!他们俩觉着我睡着了,就偷偷地打,也不嚷也不叫。有时,爸爸骑在妈妈身上,使劲的压。压还不算,还用嘴咬妈的下巴。一次,妈妈急眼啦,就一拱一拱的想把妈妈往下拱,妈妈就是不下来。”驹崽把他在夜里看到的情景,说与了沈翠娥。

    婶问:“你都看见啦?”

    驹崽答:“啊!”驹崽小脑袋一梗,眼睛一瞪,十分肯定。

    婶问:“你妈哭过吗?那不是打架。”沈翠娥跟驹崽说要是打架,挨打的应该哭才对。

    驹崽答:“没有。他们打得直喘大气,妈妈只是哼哼。没哭过。”驹崽又继续说他见到的情景,还肯定地补充了一句:“老是骑着打!”

    沈翠娥与驹崽正在聊天,大驹媳妇在茅房擦干净了下边的污迹,就将草纸叠成一沓儿,夹在叉巴裆那儿,把肥大的缅裆裤,使劲儿地往上提拉,系紧裤腰带。大驹媳妇收拾完出来,听驹崽说骑着打。就问两个人:“什么骑着打呀?”

    “你们!说你和爸,黑夜老打架,我见过。”驹崽不知那是干什么,刚才听翠娥婶子说,不是打架,还犟着嘴跟他妈说。

    “你他妈的胡吣什么呀?我抽你个小杂种!”大驹媳妇一听,儿子说的是他们夜里的事。就骂起儿子,还要去打。

    “孩子没说什么,你别冤枉他。”沈翠娥护着驹崽,不叫大驹媳妇打孩子,又凑到跟前小声与她说:“往后你们也得注点儿意,等孩子睡着了,再……”沈翠娥觉得大驹媳妇她们太不注意,孩子现在还小,不知是怎么回事,要是长大了就更不好啦。

    “甭听他瞎扯。”大驹媳妇回答沈翠娥。

    “怎么瞎扯,不是孩子编的吧。准是让他看见过。”沈翠娥反驳大驹媳妇。

    “咳!甭提啦,都怨他那个死爹。总是心急火燎的,像我这么胖的人,不怎么稀罕这个,还没怎么着呢,呼哧带喘的有什么意思。要是让他在上边吧,我受不了。反过来吧,他又受不了,还非得来这个不可,可怎么是好呢?像你们这样的瘦嘛吱啦的多好,怎么着也不至于累得死去活来的。看,你进这趟城,就带回来一个。这事也真准啊,撒上了种就会出苗。”大驹媳妇叙述他们两口子的情况,又说起沈翠娥去城里没白去。

    大驹媳妇和沈翠娥一起聊天,谈完孩子提起的那事儿,就又夸起了自己的男人。这是一般结了婚的妇女在一起常谈的话题。这一点,大驹媳妇说得多,沈翠娥没有什么发言权。她的那个男人没有什么可以叫她夸奖的。她心中的石满全,又不好在人面前由自己引头谈起。如提,她沈翠娥也一定要说出石满全的许多好的地方来。

    小孩子驹崽听不懂妈妈和婶子说的是什么。只是站在院里,看着石满全挂在东厢房窗棂上的蝈蝈笼儿,里边有的有蝈蝈,有的是空的。他挑选着,等满全叔的到来。

     

    光阴荏苒,转瞬,就又是一年的春天来临了。古槐庄的媳妇,沈翠娥、凤儿及嫁到石家坊的麻槐花,都有了身孕。在乡村生小孩也算是一桩大事,家人高兴,亲戚们也都跟着高兴。她们三个都是头生,生儿生女其实无关紧要,反正是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一个一个的生呗。可是,麻五的心情不一们,因为他盼了一辈子儿子,结果,还是得从山里抱养过来一个。这个抱来的儿子还真不错,是麻家祖宗留下来的正根儿。所以,他计较儿媳妇这次生男生女。当然,他是盼着早点抱孙子。

    槐花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沈翠娥生了,也生了一个儿子。就看儿媳凤儿的了,麻五心里打着鼓。

    当儿媳凤儿躺在炕上时,老娘婆安慰她说:“心里放平静点儿,没关系,甭害怕。甭听你公公的,生男生女都一样。他一杵性儿的想要男孩儿,哪能依着他呢!”

    “我倒不怕这个,早就警告过他,要是胡骂溜丢的,门儿也没有。”凤儿不是因为这个紧张,而是头生没有经验,有些担心。

    “他的那几个闺女,都是我给接的,他总是在一边儿碍手碍脚的,怕是让人这家给换了似的不放心。”老娘婆讲着麻五没起色的事,意思是:这回傻眼了吧,再上前儿呀!没辙了不是。他只能坐在外屋的锅台上,等着听消息。

    产房里静静的,凤儿真有毅力,她紧咬牙,大粒大粒儿的汗珠子往下滚竟也没有一声嚷叫——孩子生下来了!老娘婆小声地告诉孩子奶奶,是个丫头。产房里形势非常严峻,她们等着孩子的仙衣下来。麻五坐在外屋的锅台上听着,像是生了,没听到报告男女,他心里就凉了半截儿。他愁苦的脸上无甚表情,像死了老子娘似的不高兴。他埋怨自己,没有往凤儿的屋里贴胖小子的年画儿。那时只是给儿子槐根,贴了大姑娘的画儿了,儿媳妇没怎么费劲就娶家来了,而且很快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这些,都是他努力的结果。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他麻五犯了极大的错误,真是不能疏忽大意。儿媳怀孕时,屋里挂张胖小儿的画儿,凤儿天天看着,准会生胖小儿,这回晚了,不能怪儿媳,全都怪自己。是呀,他不敢怪凤儿,凤儿有言在先,向他发出过警告。他也不敢埋怨槐根,槐根跟他说过,麻家断不了根儿,要是不信,他就去山里成班成排地拉过来。那时,他麻五又该吃不消了。这点家业哪能养得起那么多人呢。

    麻五在这里,心情沉重地思考有半小时。谁知道屋里还没完事呢,老娘婆说:“像是里边还有呢,再等会儿。”

    果然是还有一个,凤儿用了最大的力气,才算完成了最艰难的任务。第二个生了下来。凤儿几乎昏厥了过去。就是因为凤儿年轻身体壮,才算没有什么风险就过来啦。

    “这,是个小子!”老娘婆提拉着两只小腿儿,拍打着婴儿的后心。“哇!”的一声,孩子哭出了声儿。

    在外屋锅台上坐等的麻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破门而入去看个究竟。他干着急,没有丝毫办法。谁不让他好好地听着呢,竟胡思乱想的,耽误了关键的报喜声。还是槐根好,在院子里,虽然没有听准是什么,但是,他抬起腿来,用身体慢慢挤开门帘儿进屋了,他看了个究竟。看完闺女,看儿子。他不像他爹,要是麻五进来,准是先看孙子,再看孙女,他还不定看不看呢。孩子爹出屋,告知孩子爷爷,说:“爸,给您报喜啦,凤儿给您生了一个大孙女儿……还生了一个孙子呢!嘿嘿。”槐根故意逗他爹。故意先说丫头。看他爹急的那样,慢慢地又说了一个孙子,冲他爹嘿嘿一笑。

    麻五得到了儿子的证实,一男一女。他站起来,一拍大腿高兴嚷出:“这太好啦,太好啦。我说这二年咱家就顺不是。”但声音并不高,怕惊吓着屋里的人。他又回过头跟儿子商量:“去,跟你妈和老娘婆商量一下,把凤儿盖好,让我进去看看孙子。”

    得到的答复是:“不行!”这是老娘婆做出的决定。

    麻五一想也对,不要因为自己带进风去……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险些自己做了傻事。

    得等孩子出了满月,才能正式地去看孙子呢。这些日子,麻五心里高兴,整日里唱唱咧咧,在家里地里的转悠。早晨他背着粪筐,又出村啦。遇到人粪、狗屎啦,他用粪叉子拣到筐里,背到自己的地里肥田;遇到道上的驴粪蛋儿、牛粪排了,也拾在筐里背回家,倒在猪圈里沤沤,等种地时用。这天,他漫不经心地转到了麻家坟,看到大片的祖坟,他颇有感慨。得了,老祖宗我麻五对得起您,咱下辈无儿,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北边的大山里,找来了麻家后代。他来古槐庄不久,就给您续上香火,咱这一大片老麻家的坟地,每年清明节时,又有人添土了。他看到距离大祖坟不远的老歪脖树,颇为后怕。那是他在听了儿媳妇的警告以后,竟想要在歪脖树上悬起来。得亏心眼儿活泛了,要不,这个孙子就看不着了。人呢,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从麻五的表现看,古槐庄的人们谁都知道,他准是又遇到了什么好事。要不,为什么这么高兴呢。

    在古槐庄街里,人们议论着工作队写在墙上的大标语:“战乱救国!”“两丁抽一!”……

    麻五听人们议论,他心里倒像个凉柿子似的挺踏实,他对人说:“这回得了吧,咱这辈没生儿子,倒好,省得着这份急了。”

    “你高兴什么?没准儿你的女婿们,全都被抽去当兵,让你的丫头们,都在家里守活寡。天生就是绝后心眼!”多儿户不愿听麻五称愿,跟他争了几句。

    “谁绝后了,槐根不是我的儿子?一下子就就给俺生了两个,有孙子,又有孙女。俺没儿子那会儿,你们在背后不定都讲咕什么呢!”麻五心里自有称愿的理由,反问着与其争辩的人。

    麻六家的心里又不安了,她不同意大伯子麻五的称愿。虽然二驹跑海外出,至今不归,可是,户口册上,有他这一号哇!他们是哥俩,两丁抽一,就是得要去一个当兵。不去!反正二驹不在家,就说他到外边投军去了。麻六家的想着到时候推说的理由。

    张辅仁这个甲长,到这时候也不好当了。催捐、要粮容易,这下动真格的了,挺大个人,叫你给要走了,到前方打仗,那飞着的枪子儿,可不长眼睛。张辅仁怨着,这事儿往后不好干了。他没有地方去说心里闷着的话儿,就又去找麻槐花。

    麻槐花说:“那有什么呀,上边要谁,谁就去呗!又不是你要他去的。”麻槐花倒是挺爽快,把事情往上边一推。

    “话是这么说,没错儿。可是,这事轮到谁的头上,哭哭闹闹的咱心里好受吗?”张辅仁怜悯将来被摊上当兵的人和家人,他不忍心看着人家遭难。

    “也道是。你这个软心肠的人,干不了这事。就像你对沈翠娥似的,背地里想人家,恨不得一时到手。真的机会来了,又不忍心。”麻槐花知道张辅仁的心眼儿软,把话儿又岔到那种事上了。

    麻槐花不知来了什么劲,不但不替张辅仁着急,还大方地解开怀,坦露出两只大妈妈咂儿,故意在张辅仁面前显摆。她不去喂孩子,而是凑到张辅仁跟前,叫他摸蹭。张辅仁没多大意思,推拖着说:“你先去喂孩子。”

    “忙什么的,他还不饿呢。”麻槐花主动攻击,并做着准备。

    张辅仁经不住情与肉的诱惑,还是上炕了。他们在孩子旁边干了起来。情与火的交融,使得这一对从小就在一块儿,长大又相爱了的情人,胶连了起来。

    阵陈寒风,像是催着严重冬的到来。孔雀河两岸,这块历代农民耕种的乐土,养育着一代又一代人。他们春种,夏锄,秋收,冬藏,过着各自的日子。据说,这儿虽然受过皇封,免受刀兵之苦,可是,军阀混战,日寇侵扰,国内战乱不断,这儿的农民一直不安宁。尤其是近几年的战乱,上边天天讨捐,月月催粮,年年征兵,使得这里的人们不得安生。

    古槐庄凡是儿子多的主,心里都不安起来,生怕孩子被拉去当兵。俗话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他们个个都是本分人,家里靠的是土里刨食儿,省吃俭用,才过上好日子的,哪能轻易的让孩子去当兵呢。

    大驹媳妇急匆匆地来到张家,她进二门时,黄黄见是熟人,没有咬叫,就放行了。大驹媳妇一进二门,便高声地喊了起来:“婶子在家吗?”

    “在家。什么事呀?看你急的那样儿!快到屋里坐。”石氏听到院里大驹媳妇的喊声,从窗子上的玻璃镜子那儿,看到她那种急匆匆的样子,冲着窗外与大驹媳妇说话。

    “就是急事儿嘛!怎么不叫人急呢。土城刚才来的信儿,说该大驹当兵,给留在那啦。您说这事急不急?这倒好,我们家那俩老东西,老王八头脖子一缩,一句不吭;那个老梆子就知道哭天抹泪的没主意。您说,这可叫我怎么好呢?”

    “大驹嫂子,您别着急,光着急也没用,得想个办法才是。”沈翠娥也温和地劝着大驹媳妇。

    “也倒是,如今我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只好让他走了。听说远处打仗,打的可凶了,飞着的枪子儿可没长眼,说不定就碰着谁?”大驹媳妇担心自己的男人在外边有什么闪失。

    “瞧你说的,这吓人劲儿。说不定去几天就会回来的。”沈翠娥还是拣着好话说,为的是给大驹媳妇解心宽儿。

    “你说,从今儿以后,我们孩子大人的可怎么过呀!”大驹媳妇说着,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冲石氏与翠娥说:“你们看,就知道着急了。我是来告诉你们的。这次被抓,除了我们大驹,还有石满全,说是已经通知了他们家。”

    石氏一听也着起急来,她问大驹媳妇:“这个消息可真?”

    “我就是专门来告诉你们的,刚才一急差点儿忘了。一会儿,他家准得来人报信。你们也该想想办法!我回去了,啊。”大驹媳妇说完,就走了。

    石氏与翠娥听后,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对大驹媳妇连个“送”字都没说。石氏坐在那里发愣,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翠娥见婆婆着急的样子,忙说:“妈,您别着急,着急更会耽误事儿。”

    一夜的大雪,使得古槐庄的村街,就连古槐树的枝桠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真是上下一派银白世界。街上无孩子玩耍,也无多少人走动,只是有一些勤快人家,把院里的积雪扫出来,堆放在家门口碍不着事的道边上。

    古槐树下边的雪地上,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时而踱步,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时而停下,跷首张望,很着急的样子。这人,看见大驹媳妇正从张家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他不大好意思直接去问大驹媳妇,但他不能失去这次机会,他要打听一下究竟?于是,他向走近的大驹媳妇问:“崽他妈?”

    “哟!马大叔,大冷的天,您站在雪地干嘛呢?”大驹媳妇见了马大,一直是亲切地称他马大叔。

    “崽儿他爹让人家要去当兵啦?”马大问大驹媳妇。

    “可不是怎的。都快把人急死啦!”大驹媳妇回答马大。

    “也没托人想想法子?”马大继续问。

    “有什么法子呀!要是有钱,雇人顶替还来得及。我们那俩老梆壳,舍不得出这个血。马大叔,那可是您的心肝宝贝呀?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大驹媳妇一点也不忌讳。

    “我那三间破土窝窝,要是能换个人来,我宁愿去住土地庙。可惜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值那么多的钱呐!”说着老泪纵横,哽咽着发不出声来。

    “有您这点儿心思,我们就全都领了。我看人呐,管他人家说什么‘家种儿、野种’的,就他妈的‘亲种儿’是真的。崽儿的奶奶一听说,也哭成个泪人儿似的!那个老东西,就是不一样,刀子没剐着他的肉不是?”

    大驹媳妇不计较大驹是不是“借种儿”,她说那是上辈儿的事,当晚辈的管他干嘛?她在古槐庄过日子就不像大驹,总觉得矮人一头。她来古槐庄,听说并确认了马大是大驹的亲爹以后,对马大不但不小瞧,反而倒有些个崇敬之心了。她想马大叔与大驹的这种关系,是什么也更改不了的事实。这可能就是这种天然的伦理吧?

     

    麻六家今年过年,人人心里都不痛快,一过腊八,他们就愁眉苦脸的,没个笑容。去年,二驹因为跟妈生气,跑海在外一年多了,至今仍无消息。今年大驹被抓去当兵,两个大小伙子,眨眼儿工夫,都不在身边了,又遇年节,怎么会不让人想呢?大驹媳妇总是埋怨公婆,说俩老东西“抠门儿”,舍不得拿钱雇人。当她看到石满全雇人顶替回来后,对二老的埋怨情绪更厉害了。整天价不理公婆不算,还总是什么“老王八头”啦、“老梆子”啦!挂在嘴头上,赌气连驹崽都不让去爷爷奶奶屋了。那可是奶奶一手哄大的呀!

    太阳平西的时候,麻五家的佛前五供都摆好了,老两口刚回屋休息,听到院里有人喊大爷、大妈的声音。俩老人同时抬头,支棱着耳朵细听:这个声音好熟啊?正在打愣的时候,喊话的进了屋。一看,老两口子好个吃惊,二驹回来了!他们非常的高兴,麻五忙说:

    “哟,这不是二驹吗?这二年你上哪去啦?”

    “可把我们想坏啦!前两天,你妈还跟我念叨你呢。这是从家里来的吧?什么时候到家的?”大妈心疼地看着二驹,问这问那。

    “我刚回来,还没进家门呢。我是跟妈闹别扭走的,怎么好意思回家呢?”二驹说他没有先回家的理由。

    “傻孩子,那不是你的家?你走这二年,瞧把你妈爸急的!你真不该不言语声就跑了啊!”麻五对二驹讲他走后爹妈的心情,埋怨他不该这么做。

    “大爷,大妈,你们最疼我,我愿意过您这屋来,妈的坏脾气,她成心难为您。在咱们这弯儿,对她的那些传言,我真受不了。大爷,大妈你们说那些是真的吗?”二驹讲述他出走的原因。

    “傻孩子!你问的那事,大爷我不好开口啊!其实,你妈是个心直口快没心眼子的人,事情不能都怪她呀!”麻五自打抱来槐根,就改变了对弟媳麻六家的看法。

    “在外边这二年,我常常想,要是真的有那回事,我们当晚辈的也没什么说的,谁让就是这个命呢?这事,我打算这么办,不知您二老同意不?”二驹有话要跟大爷大妈商量。

    “什么事?你说吧,我们也帮你拿个主意。”槐根妈问。

    “这话也真难开口。我就说啦?如果马大叔真是我的亲爹我想认下他来。老人家孤苦伶仃的,也真不容易!我离家后,先是在北平些日子,现在石景山钢厂做工呢,每月的收入完全能抚养他老人家。”二驹不大好意思与二老说出心里话。

    “你有这份孝心,太好啦。这事得去跟你妈商量。她要是同意,你偷偷地把马大叔接走,省得村里又掀起说词。”槐根妈知道二驹说的那事,不会是假,赞扬他的孝心。为避开人们的口舌,说着具体的走法。

    “今天,你还是得回家过年!这么着吧,我先去北院跟你妈爸说,你回来了。然后,我再回来领你回家,咱们在一块热乎热乎。呆会儿,我说有事,找你爸爸,叫他到我这屋来,让他避避。跟你妈商量这事,怎么能当着你爸呢!”麻五沉思了片刻,更具体地为二驹出主意。

    麻六两口子一听说二驹回来了:“在哪呢?怎么不回家呢?”都高兴地问大伯子麻五。

    “孩子回来,没敢直接进家门,怕你们生气,就先到我屋了。我就去叫他。你们谁也别埋怨他,咱这是高兴的事。”麻五嘱咐六弟和弟媳。

    “高兴我还高兴不过来呢,说他干嘛!您快叫他来吧,我收拾收拾屋子。”麻六家的嘴快心直,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她收拾完屋子,就到屋门口等着。

    “妈!”二驹在五大爷的带领下,进院就喊自己的妈妈。

    “唉——”麻六家的见儿子回来,拉着长声答应二驹,跑上前去拉着儿子,高兴的眼里溢出泪花。

    进屋后,二驹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流着眼泪,等爸妈发落。

    “五哥,你坐啊。”麻六坐在炕里,为麻五让坐。

    “还站那儿干嘛,快上炕来,让妈看看。这二年可把妈给想坏啦!你也吃了不少苦吧?”麻六家的上下打量二驹,心疼地问。

    二驹坐在炕沿上,跟妈妈说:“刚一进城的时候,是够呛!后来,听说石景山招壮工,我去那卖点力气,还行。工人兄弟们对我可好啦,没受什么罪……

    他们在屋里说这说那,问长问短的好不热闹。这惊动了界毗的驹崽和驹崽妈。驹崽问妈:“你听,爷爷家来人了,说的多热闹!妈妈,我过去看看!”

    “去你的吧!是呀,谁来了呢?这么耳熟?”娘儿俩还继续地听着。

    麻五把兄弟麻六叫走,那娘俩便说起了心里话儿。二驹说起了马大叔的事,妈妈说:“唉!还说什么呀,你有这份孝心,我真为你马叔高兴。他也老了,也需要有人照顾点儿了呀!”说着麻六家的老泪纵横,完全同意儿子的做法,“明天我就带你去认。照你大妈说的,你们爷俩悄悄地就走了吧!”

    儿子的举动,使得她内心里发了一股热流,涌堵了咽喉,几乎要让她呼唤出她与马大年轻时衷爱的最强音。最后,她慨叹地说:“唉!我们都老了啊!”

    麻六家的有千言万语,要对儿子讲:“这不,你回来了。你大哥又让人给抓走了!该着不让妈省心!西院的你嫂子,总埋怨我们不出钱雇兵。你想,咱们拿得出那么多钱吗?打那以后,不理你爹我俩,还不让驹崽来啦!……怎么遇到这么个浑人啊!”

    “这不能恨您和爸爸,我得过去劝劝嫂子。她是个炮仗筒子脾气,说过就拉倒。”

    二驹说完,就去嫂子院里。大驹媳妇被二驹说动,带着驹崽和丫们,跟二驹一块儿到公婆家过年来了。

    吃完年夜饺子,二驹提出要去大爷家,给大爷大妈拜年。大驹媳妇也催驹崽和丫们回去睡觉。驹崽好些日子没来爷爷奶奶家了,今儿又是过年,不愿回去,最后还得到了奶奶给的压岁钱,以表示对孙子的偏疼。麻六家的像是有话,要跟老头说,但又不好开口,就这样僵持着。

    “你知道二驹回来,干嘛来啦?”老婆儿打破僵局问老头。

    “回家过年呗。”老头不知老婆的用意,随口来这么一句。

    “不尽是过年。”老婆说。

    “还有什么事?”老头问。

    “孩子回来先到了五大爷家,他有事不好跟咱俩商量,就先去了南院。这事,他不好出口,还是得由我跟你说。我知道生大驹你不觉着怎么着,那是实在没办法,是你同意了的。生了二驹你不高兴,闷在心里,总是对我不满意,这我知道。可是,你也想想,俩大活人,说断就断!能办到吗?”老婆儿提借种生大驹以及后来又生二驹的事。

    “嗨,还提那事干嘛,多半辈子都过去了。”老头梗着脖子,不让老伴再提过去的事。

     

    大年初一,麻六家有这桩喜事,过得比往年热闹。

    先是由麻六家的带着儿子二驹,去马家拜年、认亲。她把二驹的意思和麻六说的办法,讲给马大。马大心里特别高兴。平时,他看着二驹总是乐呵呵的,二驹跑海在外,他总是挂记在心。这次,二驹来马家认父,马大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他想,自己孤苦了多半辈子,老有所养,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麻六家请来五哥五嫂,又请来甲长张辅仁做为中证人,张绍廉代写文书字据。从此麻二驹改为马姓,就叫马二驹。事情办妥,古槐庄“马麻”两姓从此就真的不分了。那时,乡村里有这么个风俗:要是有谁家抱养不同姓氏的过断儿子,那两姓家族,就也成为当家子了。所谓“张李”不分,“麻马”不分,就是这么形成的。

    马大带着儿回到了自己家里,他们爷俩商量马大家里的这点儿财产怎么处理。最后决定:三间土窝窝和二亩薄沙地,全部由马大兄弟马二代管、代耕。第二天马家爷俩,就上路回到石景山钢铁厂做工去了。

    就是在这天半夜子时刚过,大驹媳妇让尿憋醒。下炕的时候,听到外边像是有轻轻的敲门声。

    大驹媳妇认定确实有人叫门,她忙去用手扒拉熟睡的驹崽,警惕地说:

    “驹崽,你听!像是有人敲门?”驹崽呼呼地睡着,根本不知道妈妈在喊他。

    大驹媳妇急得使劲摇晃驹崽。驹崽被妈妈摇醒,他睡眼惺松地说:“妈,干嘛呀!人家睡得好好的。”

    “你听,外边好像有人叫门?”妈妈又重复了一句刚才的话。

    “您净瞎说,黑天半夜的,谁来呀!”驹崽不耐烦地跟他妈说。

    “崽儿他妈,开门呐!”门外的轻声,他们娘俩都听见了。

    “是有人。起来,跟我去外边看看!”

    大驹媳妇把孩子叫醒,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丝儿不挂地在地上呢。她去点亮油灯,驹崽看着妈妈白白胖胖的身体,觉得好个新奇:“妈,您一个人去得了。”

    “不行!要是坏人呢,你也给我仗个胆儿。”说着她登上裤子披上袄,扯着驹崽往外走。将出外屋时,伸手抄起门后戳着的火棍,作为防身武器。

    “驹崽妈,是我。”

    听出来了,好熟的声音啊!大驹媳妇忙对驹崽说:“快开门,是你爸。”

    驹崽打开街门,大驹跨进门槛,跟着驹崽就往屋里走。大驹媳妇又惊又喜,重又闩好街门,跟着也进了屋。

    “哟,你这是怎么回事呀,瞧你这身打扮,怎么累成这个样儿?怎么回来的?”大驹媳妇关心地问男人。

    “爸,这些日子,我们可想你啦!”驹崽说着钻进了被窝。

    “咳,甭提啦!我太困太饿了,你先去做点饭,我得在这歇会儿。”大驹二话没说,身上穿的破军装,脏了巴叽的,都没来得及往下脱,就歪在大驹媳妇的被窝上。妻子忙给他拽下大头鞋,搬着大驹的双脚,往炕上送。让他身子躺平,拽出压在身下的棉袄,盖好。大驹媳妇一边掩着被边儿,一边叨叨:“怎么困成这个样子?!”

    大驹媳妇忙去和面,给丈夫擀面条,想等大驹醒来,让他吃个够。

    擀面条,是农家妇女常干的拿手活儿,大驹媳妇麻利儿的就擀了一大窝子面条,绺好放在盖打儿上。她拍打拍打双手,就和衣卧在了大驹的身旁,等大驹醒来再去煮面。大驹媳妇一见大驹回来,心里高兴,喜悦的心情难以言表;看着大驹这个样子,她又有些担忧。喜悦之中,精神上总是有些个惧恐。她想:大驹这是怎么啦?怎么这样儿就回来了呢?这次回来,不知还去不去?不去该多好哇!正是快种地的时候,大驹不在家这些日子,炕上缺了个大活人,总觉空荡荡的,心里没着没落。这回好了,她有抓挠啦。大驹这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实实在在地跟她好,从来没跟她拌过嘴。白天就知道傻干活儿,什么事都不让她操心。不知不觉她睡着了。响雷一样的鼾声,此起彼伏,两口子睡得死猪一样,把孩子们都给惊吵醒了。

    驹崽醒来,躺在被窝里,两只小眼儿扑哧扑哧地监视着爸妈。他听到的只是鼾声,看着的只是妈妈偎在爸身边,一条大腿压着爸爸的大腿,两只胳膊抱着爸爸的一只胳膊,鼾然大睡。他心里笑:这回没能耐掐架了吧?

    大驹媳妇在男人身边一觉醒来,太阳都老高老高了。又累又困的大驹还跟死猪一样,睡个没完没了。他打着呼噜,哈喇子流出沾湿了枕头。春困秋乏,孩子们更是贪睡懒觉。驹崽被父母的鼾声吵醒,观察了一会儿爹妈的睡姿,就又进入了梦乡。直至妈妈醒来,孩子们还都躺在被窝呢,红扑扑的小脸蛋儿,看来他们睡得是多么安详。

    大驹媳妇看着熟睡的男人,耐了这些日子冷清,她真想在男人脸上亲两口,又怕被孩子们看着到外边瞎说八道。于是,她下炕站在地上抻抻衣裳,就去轰叫驹崽和丫儿们。

    “驹崽!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她扒拉驹崽的小脑袋,叫喊驹崽。又对丫们说:“丫儿,醒醒,你们看谁回来啦?”

    丫们醒了四下去找,大一点儿的嘿嘿一乐。

    “爸爸!”她指着躺在炕上的大驹,小声地跟妈妈说,怕惊醒熟睡的爸爸。

    大驹媳妇端出尿盆,忙去给孩子们做早饭,等候躺在炕上熟睡的男人醒来。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躺在炕上的大驹,停止了鼾声,一骨碌身子起来,他伸伸懒腰:

    “唉哟,妈呀!都这时候啦!”

    孩子们都围过来,爸爸、爸爸地叫。大驹摸着他们一个个小脑袋,亲热得什么似的。

    “睡吧,睡死在炕上得啦。我给你煮面去啊!”大驹媳妇亲热地骂男人,柔声柔气儿地说。她又继续燃烧膛里的柴禾,给大驹煮面条。趁给孩子们做早饭的时候,她已经为男人打好了下面的卤汤。

    大驹已经接连几天没正经吃上一顿饱饭了,见了这打卤面,就稀里呼噜地吃起来, 一连饿了几天的人,就像饿死鬼儿脱生的一样,没有个饱。好在是面条撑不着人。

    大驹狼吞虎咽地吃下三大碗面条,最后,又叫妻子盛些面汤就卤喝进去,灌灌缝儿。一家人看着他吃,都没好答茬问话,怕影响他吃面。等面、汤都进肚儿以后,他用手捂嘴往下一捋,一擦,算是彻底结束了这顿饱餐。喝完汤放下碗筷,妻子上前问话:“你吃饱了?”

        大驹点点头。妻子收拾碗筷,驹崽帮妈把小炕桌抽下,他们才问大驹是怎么回事。

    大驹离家这几个月,在部队及这次逃回受尽千辛万苦。敢情外边到处都在打仗!国共争天下,两边都有很强的兵力,硬碰硬,打起来还有不死人的。大驹是上了册的,能够不让官府注意吗?

    “那?您就不出家门,在小屋藏着!”驹崽以为是小孩过家家。

    “去你的!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大驹媳妇烦躁地数落儿子。

    “孩子说的也是个办法。可,咱不能总呆着哇,挺大个活人,坐吃山空,什么时候是个头哇!驹崽,去西院把爷爷奶奶叫过来,不要声张啊!”他又指使妻子,“你去南院叫五大爷也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办?”

    驹崽与妈妈都蔫蔫地走出院,像是心情很沉重,谁也没有吱声儿,就把要请的人,都请了过来。

    麻六两口子进屋,大驹叫了一声:“爸,妈。”接着麻五也来啦,大驹站起来,朝着麻五说:“五大爷,您坐。”

    麻六家的见大儿子回来,心里高兴,上前来拽着大驹的双手,上下打量,看大驹这个样子,心疼得两眼浸出泪花。

    “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回来了,您应该高兴才对啊!”大驹安慰妈妈。

    在一边看着的大驹媳妇,鼻子一酸也哭了出来。

    大驹把妈妈让到炕头里坐,回过头对妻子说:“驹崽他妈,把我平时穿的衣裳找出来,我得把这身黄皮换下来。”他从腰里掏出两盘锃亮的大枪子弹,掀起炕席的一角,放在底下。当他手里拿着这些东西时,驹崽十分地羡慕,伸过小手想摸,又不敢。两只小眼睛一直盯着,看爸爸将它放在什么地方?大驹换衣裳时,他还直往炕脚那儿看。

    大驹把这次死里逃生的回来,讲给大家听。他说,被抓后很快就编入大部队,一下子就开拔到北边的大山里。就是五大爷寻根去过的大山,那儿的村名,都是营啦、屯啦的。

    麻五一听是他去过的那个鬼地方,轻蔑地说:“那儿哪是人呆的地方啊!一片儿一片儿的庄稼,仿佛是挂在天上。”

    大驹接着往下说:“这次打仗,不是因为夺地守城,是属运动着的敌对双方,两军相遇的摩擦战。打了半天,两边都死了不少人,谁也没见输赢!结束战斗清点人数时,天已擦黑儿。趁人不备,我就扎了草棵子。天大黑了我才敢往家赶。不知东南西北,就知道背着北斗星的方向,就是奔咱家的方向。真是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胆儿,什么狼啊、虎了的也不怕,就知道向前赶路。我是死里逃生的人啦,要是遇到枪子儿,不就完了吗?我还怕什么呀,走吧。”

    “嘿,真有你的。山里没直道儿,都他妈弯弯曲曲,沟沟坎坎的。”麻五自恃经多见广,证明山路难行而同情侄子的艰辛。

    “到了大平原,路好可走了,可见着人的时候多了。我穿这身皮,让官府的人看着,准给抓回去!我只好来个夜行晓宿,颠倒过来。这不,又走了好几夜才到家的。”大驹平时喜欢听书看戏,什么“夺地守城”,“两军相遇”,“晓行夜宿”,这些词儿他都给用上了。

    “可让你受苦啦,这回可好,咱们哪也不去啦。”麻六家的心疼的什么似的,跟大家说。

    “是这么回事。这次你回来,可千万不能外传。要特别嘱咐孩子别说出去,崽儿、丫儿你们听着没有?他婶子的嘴也得注意,这可是灭门九族的事呀!”麻五心情沉重地说。本来不太大的双眼,说这话时,圆圆地睁着,嘴巴也张得老大,以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那可怎么办呢?一个大活人,哼不能整天价猫在家里,到什么时候算个了哇!”麻六家的着急的样子,不知怎么才好。

    “这事,还得五哥给拿个主意。”麻六不多说话,又没有什么主意,只好托付麻五。

    “我们都听五大爷的。”大驹两口子,信任的口气求麻五出招儿。

    “这么着吧,你们看行不行?”麻五沉思了一会儿与大家商量,“这可又要苦了你们娘儿几个啦。”麻五指着大驹媳妇和孩子们:“让大驹到北边的园子眼那边儿扛活去,躲他一年半载的,等风声过一过再回来。现在正是扛活上工的时候,明天晚上,天一擦黑儿,我叫槐根带你去北边,找你三妹槐根去过。叫三姑爷在他们那儿找一个可靠的人家,先安顿下来,工钱多少不拘,咱图着有个埯埯。”到底儿还是当家子,亲不亲一家人。麻五全力地帮助大驹解决难题,谁还没有个磨扇儿压着手指的时候呢?

    “……”大驹媳妇欲言又止,从表情上看,只好这样了。

    “赶明个,你给大驹送点衣裳、鞋脚儿的,住在你三妹家就行。”婆婆看出儿媳的心思,忙给提出解决那个事的办法。

    “我也跟妈去!我也跟妈去……”孩子们也都挺高兴地嚷嚷着。

     

    战争!战争!这个人类社会中的恶魔,哪儿贪上了它,哪儿的人们就不得安生。孔雀河边虽然听不到枪声炮响,也看不见有死尸,伤兵,在这块曾经受过皇封的风水宝地上,人们也没有逃脱由于战争而带给他们的灾难。大驹有家不能归,那天,槐根带他到三妹那边,给人家扛活,一家人的心里,总算是踏实了。

    大驹媳妇有时带着孩子去看大驹。

    第一次,说是送去该换季的衣裳。那是带着驹崽去的,是让孩子给她就伴儿。头一次是因为道生,有个孩子跟在一起,怎么也能仗个胆儿呀。三妹见嫂子带着侄子来看大哥,就专门在西厢房腾出一铺炕来叫她们住。驹崽走了一天来的路,累的不行,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没有心思再看爸妈是不是还掐架。第二天夜里,他的兴致可来啦,他假装熟睡,打着匀称的小呼噜,悄悄地听动静。自打沈翠娥叫他们注意些以后,他俩的那个,就斯文多啦。驹崽没有发现什么,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次第三次,说是送鞋脚儿或是送些零用钱。她没有带孩子,说是累赘,把孩子全都扔给了奶奶。家里的鸡呀、猪哇这些张嘴物,也全由麻六家的经管。整个家务,都由她来操持,一天到晚不失闲儿。婆婆时不时地骂了出来:“小臊娘儿们,离不开汉子!看回来我不好好数落数落她!”其实,儿媳回来,她也不敢说什么。人家是光明正大,又没去偷!她哪儿敢惹人家呀。自己又有叫儿媳妇攥的有把儿烧饼。

    大驹媳妇每次去看大驹,地里的活全都扔给了公公麻六。麻六任劳任怨,为儿媳妇做活儿,该薅的,该耪的,一样落不下。他想,一个女人家,整天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过日子不易。儿子大驹要是不出去,这点儿活儿他想干,儿子也不会让啊!儿媳妇是好人,跟儿子大驹真心的好,他这个当公公的看着也高兴。麻六疼大驹,是出于真心实意。大驹虽然不是他的骨血,可那是他托付老伴去“借”的呀。再说,不管外边怎么讲咕,听到听不到,总是对他这个爸爸好。这点比二驹强,二驹那小子胳膊肘总往外拐,高低给拐出去了。二驹跟了马大,麻六的心里也安生了,要不,还得给盖房子,张罗娶媳妇,怎么着不也全是白搭吗!麻六在儿媳妇的大田里,看着将要秀穗的谷子,心里高兴。想起蹦蹦戏《花为媒》里阮妈的唱词,不由得就哼出来:“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头……”农民们想着这春种秋收,花开花落,一年一年的忙和,怡然自得。

    孔雀河边儿的人们,在像“台风眼”一样的地域里劳动着,欢乐着,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他们不大外出,对天外的疾风暴雨,一无所知。

    张辅仁这次从州城回来,心情沉重。他坐在石氏八仙桌旁边的木椅上,“唉”了一声。

    “怎么了?辅仁,唉声叹气的?”

    张辅仁把他去州城见到张绍忠和在客店吃喝、聊天的过程说给老奶奶听。石氏听了,没怎么表示高兴。就平平地打听了一下:“他有事做了吧?”紧接着就报怨地骂道,“死外丧儿的,大学毕业都不回家一次。他就没有这个家,石头缝儿蹦出来的,也没有这个妈!”

    “这不是。我在那儿好个劝他,他倒也认头。支支吾吾像是有难于出口的什么事似的。”

    “会不会在外边又有人啦?跟他那死爹一样!”

    “这,让我当晚辈的怎么说呢。”

    “他倒是跟你说没说回家不回呢?”

    “嗨!总是说,世道荒乱,有事在身不能回家。听口气儿,大叔是不是有点儿那个!”张辅仁还是习惯地比划个“八”字。

    “啊!——”石氏吃惊地“啊”了一声。

    “这是我猜的,不一定,不一定,算我白说,算我白说。”

    “难怪呢?要是干了那事,可什么都干得出来!什么爹妈,妻子啦……”

    “这不,我还给您捎来两封信呢。大叔写的什么,也没跟我说。”

    张辅仁掏出信交给老奶奶,他颤颤的双手,像是递过张绍忠给这娘儿俩的两把剑啊!交过信张辅仁就离去了。

    “翠娥。你过来,给妈念念。”石氏冲着西屋,高声喊叫翠娥。

    沈翠娥把怀里的孩子石头递给小妹,忙跑过去。随后小妹抱着石头也跟了过去。

    翠娥接过婆婆递过的信,打开张绍忠给他妈的那封,念给婆婆听。内容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地点不定。这次是因事来州城,碰到辅仁知道母亲大人近况等等。又说了些对不住母亲,要她保重之类。最后,提到小儿可好。

    又是只字没提妻子沈翠娥。

    翠娥又打开张绍忠写给自己的那封,因为是男人写给妻子的,沈翠娥不便在人前宣读,她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先是吃惊,后是浑身颤抖,豆大的泪珠,噗簌簌滚落下来。震颤的心,使得她双手抖动时,信纸发出沙沙的响声。

    石氏、小妹见状,不知出了什么事?石氏睁大了眼睛,问儿媳:“怎么,出了什么事?”

    “这哪是什么信啊!分明是一纸……休书!”沈翠娥抽噎地说。“哇”的一声,便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委屈,像是受辱了一样的冤枉。她的哭叫,吓得石头也哭叫了起来。小妹努力地哄石头,对嫂子投以同情,对哥哥无比愤怒地说:“他有什么了不起?!”

     

    凤儿还是常常来张家串门,找沈翠娥聊天。哪次都是抱着她们双胞胎中的那个小丫头。说:“小子,总是爷爷带着。爷爷痛孙子,总是扛在肩上怕吹着,含在嘴里怕化了。黑夜都让孙子跟他一被窝儿。每天都把褥子尿的呱嗒呱嗒的湿一大片,还得奶奶天天往外晾。”

    凤儿就愿意数落公公,说:“早晚叫他把孩子惯坏!”

    “爷爷疼孙子嘛,真是实顶实的啊!”

    凤儿把闺女放在院里,叫她跟石头玩儿,两个小孩抓沙土,好玩极啦。石头喜欢小妹妹,俩人玩儿得高高兴兴,从来也不打架。古槐庄的人们,从小就友好、和善。

    凤儿也劝翠娥,跟石满全合起来,省得老是这样,别别扭扭的。

    “别扭什么?这不和以前一样吗?”沈翠娥有意引她往下说。

    “以前!以前有那个没良心的东西霸连着不用。这回更好,他撒手了,还不许别人用?”凤儿的嘴,有时也发癫,她们女人在一块,什么词都敢使。她说的那个“用”字,就指的是那种事。

    “话到你嘴准变味儿!”沈翠娥友好地斥责凤儿。

    “什么变味啦?”

    这是张辅仁在外边传屋来的话。这些日子张辅仁也常来张家找老奶奶。到屋就跟石氏东拉西扯没完,有时还到西屋,逗逗石头,也跟翠娥找几句话说。

    凤儿听着是张辅仁,就高声地答了话:“你个大老爷们儿,净往这儿跑干嘛?人家孤儿寡母的,也不好好想想合适吗!你不怕人笑话,我们当女人的还怕呢!”

    “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找老奶奶的。”张辅仁很难为情地说。

    “是不是托老奶奶,为你说媒的?呸!你也配?撒泡尿照照,瞧你那德性?人不像人,家不像家的穷坯子!不是我这个‘干妗子’说你,四姐怎么就会看上你了呢?”凤儿依着有槐花的关系,对张辅仁总以“干妗子”自称。见了张辅仁就数落他,闹得张辅仁没法儿。

    “对翠娥,你要真的有意,就得混出个样来,在人面前堂堂正正。”凤儿好打抱不平,为好友沈翠娥,像是摆出这次择偶的条件。

    “得啦,别数落他啦。他也不容易!”沈翠娥听着凤儿连珠炮似的话语,心里也琢磨:是呀?张辅仁又干嘛来了?经凤儿这么一提,使她才领悟到,噢?沈翠娥对张辅仁印象不坏,特别是在去州城遇险那次,给她的印象挺好的。想到这儿,对张辅仁最近频繁来访并不怎么厌恶。但是,自己心中有数。所以,她就用温柔的话语制止凤儿,为张辅仁开脱。‘

    张辅仁在老奶奶屋听着。听凤儿的,他心里凉了半截儿,男人特有的自卑感,使他无地自容;听沈翠娥的,又使他发现了希望的星光。就这一线希望,使他做出了后来的决定。

    张辅仁在石氏屋,待了许久,等凤儿娘儿俩走后,他央求石氏。

    “老奶奶,凤儿说的也对。可,我对翠娥一片诚心。您去跟她说,我发誓,你们瞧着,我张辅仁出去不混出个人样儿,决不回来见你们!”

    张辅仁鼻涕眼泪的,站起身故意也让沈翠娥听着,他大声地说:

    “老奶奶,翠娥,多保重,后会有期。”他两只脚腾腾地向外面走。

    翠娥在西屋听着,觉得不好,怕出什么事儿,急忙制止:“别,别!辅仁——

    石氏也去阻拦,都没有拦住。

    “都怪凤儿激他。要是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好?”翠娥在石氏面前,埋怨凤儿。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由他去吧!”石氏感慨着,忍痛地看着这个苦命的当家孙,走出张家大门。

                                                    00一年四月十日于燕郊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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