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到,天大冷。晚上进家瞅了两眼电视,老秦就喊快换台换台,现在这农村戏一点都不像,净瞎编。他媳妇四梅把着遥控器不听邪,还指着电视说你瞅瞅人家是咋演乡长的,一个小屁官,你还金官银官的做起来没完啦。老秦刚寻思要不要发点火,门外有人干咳了两声。四梅猫似的窜起来说,我爹来了。老秦顿时脑瓜仁疼,身子往后一 仰就要躺。四梅喊,敢躺,就散伙!老秦针扎了腚,忙跳起来。
原以为只有老爷子,不料身后还有小舅子小名宝蛋。老秦心里一下凉半截,暗道这老爷子真不够意思,白天说了一溜够,到了还是当了叛徒,向着他老儿子……但他敢怒不敢言:老秦虽然在外是乡长,人五人六的,可在家里连四梅都领导不了。宝蛋呢?眼下又是发了财的矿主,跟县领导称兄道弟,根本没把这个穷姐夫放在眼里。至于老爷子,人家不光原先打过约,当过县人大代表,同时他还会看水脉。今年大旱,乡里想来年多打几眼井,请技术员用仪器测,测出西大洼能出好水。为万无一失,白天他又请老爷子用土法去勘,结果与技术员不谋而合,临回来他还找了块带尖的石头放在井位留记号,并再三说不能让宝蛋知道……
没等老秦说话,宝蛋掏出两指膘厚的大票往桌上一扔说,去县里好局当个局长够不?不够再拿。
四梅瞥了老秦一眼说,老兄弟呀,这可让我们咋报答呀!
宝蛋看看老爷子说,让爹说咋报答吧。
老爷子抽烟不吭声。
老秦也不吭声。几个人小米豆饭——闷上了。
到了四梅挂不住了,一把将老秦拽到里屋说你是死人呀。老秦说死人倒好,就因为是活人才没法说话,那西大洼是全乡最后一块水源地了,你兄弟要在那建尾矿池,我能答应吗?四梅说听说旁的领导都点头,就你一人不同意,你多了哪根筋,不求兄弟帮忙,能去县里吗?老秦说去县里也不能这么个去法儿,这么去了也让人笑话。四梅嗷地就叫起来,说哎哟哟你个冤家,如今哪个当乡长的不把家安到城里,就你能耐,八年了还没挪窝,这回再不走,就散伙!我一个人搬城里照顾闺女……
老秦的汗就冒出来,四梅又一次点他的命穴:闺女一个人在城里工作,时不时来电话就说看人家下班回家可羡慕了,自己好孤单。老秦一想起就冒汗,他找县领导谈过,领导说得等调整,可连着调了两次,也没轮上。毛病出在哪儿,好像也清楚,但他不愿意那么干。而且,四梅她爹也不让他玩邪的,那老爷子早先是种地状元售粮模范,没少提醒老秦你要当官就好生当,可别学那些用不着的。该咋说,老秦从一个农家娃干到乡长,他一直挺佩服自己的老丈人。但眼下这是咋了,莫不是他儿子发了财,他心思也变了?要不就是心疼闺女外孙女,也觉得老秦这官需要改个路数当?不然,他不能带着宝蛋来,四梅也不能这么冲这么急,八成是他们一家子核计好了吧?
老爷子在外屋拍桌子说,嘚咕啥?做饭做饭,我饿了。
老秦得救了,窜出来说,那会儿我要请您下馆子,你非要回家。
老爷子说,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是这会儿。咋着?到我闺女家还吃不上口饭!
老秦说,瞧您说的,吃,咱吃。
四梅说,吃啥,光有棒渣粥。
老秦说,去饭馆,我请您吃涮羊肉,羔羊,稀嫩的。
宝蛋说,嫩?我请您吃海鲜,龙虾,活的,生吃,到嘴里豆腐似的。
老秦说,那还不如直接吃豆腐。
宝蛋说,咋啦?跟我较劲?西大洼到底给不给?那可不是豆腐,你搬不出也存不住的,干吗舍不得?
老秦说,该不该舍,你问问爹。
老爷子说,别问我,你是乡长,乡里的事得你定。
老秦说,那白天您还帮我测井?要给他,还测啥?
老爷子说,闺女,给我盛碗粥。
四梅说,哪能让您喝粥。
老秦说,是呢,喝酒!喝酒!快去买烧鸡,买酱肘子,要稀烂稀烂的,比豆腐还烂。
宝蛋说,那就吃豆腐渣得了。
老爷子说,牲口。
门开了关,关了又开,屋里就有了酒肉的香味。话声时大时小时急时慢的,但架不住老秦使出平时跟四梅练就的杀手锏,就是咱老猪不怕热水烫,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时间长了,终于才有了家人之间平和唠嗑的气氛。老秦上厕所尿了泡尿,心说真不容易,赶上当年动员一个结扎的了。此刻,小镇上的夜色已变得静谧而又绮丽,窗上的冰花在灯光下闪着多样色彩。仗着酒劲,老秦对宝蛋说我并不反对你建尾矿池,建好尾矿池再搞绿化,既对乡里有贡献,又环保了,这是好事,问题是你别往西大洼建。宝蛋说西大洼是洼地,在那建不是省钱嘛。老秦说你想省钱也不能这么个省法儿,你省了,老百姓再想吃干净水可费了。宝蛋说等我挣了钱再给他们引自来水。老秦说那何苦呢,不如保住这天然的,你多花点钱,另选个地方。宝蛋说那得多花好几十万。四梅说几十万呀,够你姐夫调八个来回了。老爷子说那就掉沟里去了。宝蛋看看爹说您这是咋说呢,是帮我还是毁我。老秦说要我看爹是在帮你,你得想想这事若办了是啥后果,那可不是几十万块钱就能挽回来的。宝蛋叹口气说都说我有个姐夫是后台,没想到是拆我的台,你们还是抓紧调走吧。四梅说对对,调走省了别人说闲话。老爷子说走了也挡不住说闲话。老秦想想说要不这么着,这几十万就算送你姐帮我调动的,我省了,让你姐投了建新尾矿池,将来分红。老爷子把酒盅一蹾说这主意不赖,宝蛋你从小都是你四姐带着,那年下河洗澡赶上发水,不是你姐冒死救你,你哪还有今天,还想挣钱……
几壶热酒下肚,四个人都话多了。四梅跟她弟说起小时的事,流了眼泪,说你有钱了都不说来看看姐姐。宝蛋红着脸说我忙呀,就想挣钱报答姐姐来着。老秦赶紧烧火打溜须,说你姐可心疼你了,看你挣钱累得肚子都鼓了,着急啊,说不会是得了胃下垂吧。四梅刚要笑又明白过来说放屁,谁胃下垂垂到肚子里去,除非你们当乡长的,我兄弟才不呢。老秦说没错,我这个当乡长的没心没肺,就剩下肚子肠子了,要不也熬不了八年。宝蛋说姐夫要我说你别当那个小官了,我送你一个矿你当老板,我保你一年后坐卡迪拉克。四梅说拉倒吧,大钱不是谁都能挣的,你姐夫是受累受穷保平安的命,回头铁矿石不值钱了,还不把他卡坏了。老秦举杯笑道,是呢你姐说得对,到那份上就我这性别,想“拉客”都拉不着,你姐还不把我撵出去。四梅瞪了一眼说当着爹咋也没正经的呢。老爷子说你们说的啥呀,卡啥拉啥,过去老百姓还有乡镇企业最反感吃拿卡要,你们可别学那勾当,都顺顺当当的才好,挣多少钱才是个够呀,别走火入魔。宝蛋点点头说看来姐夫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就说说你的打算。老秦看火候到了,就说一是我们得走,我不能在这当头儿,免得咱俩搅到一起说不清。二是走之前我要把西大洼的水打出来。三是我得督着你另找个地方把尾矿池建了,事不过三,就这些。
老爷子点点头说不错挺好。宝蛋看看老爷子又看四梅说也中,我豁出钱另找地方建一个,可你们咋走,去县里哪个单位?四梅说我哪知道,得问他。宝蛋笑了说看来还是姐夫心里有底,八年抗战,咱乡发展挺快,你也可以了吧。老秦一听就明白了,但他不想解释分辩,你解释人家不信,分辩等于找人家要钱。老秦举起杯对老爷子说爹您放心,您把闺女许给我,我不能让她享大福,也不能让她受罪。他又对宝蛋说,兄弟你就放心干你的事,姐夫我要是没那点能耐,也不是个男子汉。
话一说到这份上,也就没啥可拌嘴较劲的了。宝蛋还有一拨朋友等着他去喝酒,走时拉着手说姐夫你用钱只管说话只管说话呀。老秦把那两指膘的钱如数塞回他的兜,说那会儿说的啥入股都是笑话别当真,眼下铁精粉价格下来,你忙好自己的就行了。送走宝蛋,四梅就势将老秦拉到里屋,说闹了半天这八年你还有瞒着我的事呀。老秦说不可能,有你这个监督员在身边,除了有点脂肪肝忘了及时跟你汇报,旁的还有啥事能瞒过你那雪亮的眼晴。四梅说别扯没用的,我咋听着你好像有钱呀。老秦说是啊有钱,咱俩月月开工资,可不是有钱嘛,卡在你手里,你比我清楚。四梅隔窗朝宝蛋走的方向望望,终于明白了,她叹口气,说你呀,跟爹喝酒去吧。老秦抽冷子亲了四梅一口,小声说,谢谢娘子,这么着能保咱俩白头偕老。四梅的眼泪就淌下来,自言自语,我就是这命呀!
你是好命!
老爷子的耳朵还挺好使。他告诉老秦和四梅,他本来在家里就能灭了宝蛋占西大洼的想法,可一想这二年宝蛋给乡里又修路又建小学校,没少做贡献了,怕说不好弄得这小子犯了驴脾气,没法才领这来,这回行了,日后不必担心乡亲戳自己后背影说三道四了。
小半夜了,送老爷子出门。老爷子一看天上一轮明月,照得山地白花花的耀眼了,忽然大叫一声太好了,噌噌就往西大洼奔。老秦和四梅忙跟上来,四梅说这深更半夜的干啥去,老爷子说月光如银,看水脉最神。老秦不信但又不敢反对,姑爷子历来少说为佳。到了西大洼,只见两山夹一洼,坡地如大镜面一般直铺下来,真是一块宝地哟。开始是老爷子在前,老秦和李四梅在后边随着,过了一阵是俩人扶着,到最后是老秦和四梅架着老爷子了。这老爷子,老眼珠子直冒光,秃脑门子锃亮,他瞅啊瞧啊,又是吊线又是瞄远,直折腾得月亮都钻到云里懒得瞅了。暗色中,也不知转了多少磨磨儿,转得老秦腿焦酸。四梅说爹你不是让我们学走长征路吧。老爷子不吭声。老秦说爹啊您走吧,只要为老百姓做好事,咱走到大寒也行。终于,老爷子站住了脚,喊了一声,中了!就是这地儿啦!
老秦抹抹头上的汗,忙用脚往下使劲一踩,不料咯噔一下就崴了脚脖子,痛得他哎哟叫了一声。四梅问你咋啦?老秦说没大事。这一刻,月亮露出圆脸,大地顿时变成了银宝盆。老秦低头一看,不由地乐了:脚下正是白天他和老爷子找好的井位,那带尖的石头还是自己搬来的呢……
何申 1951年出生于天津,现居承德。被评论界称为河北文坛“三驾马车”作者之一。曾发表大量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小说、随笔以及影视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梨花湾的女人》、《多彩的乡村》,中篇小说《年前年后》、《乡镇干部》等。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