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渡河
张来源
济南的客户谈完了业务想到长城游览,我得以忙里偷闲陪同客人到向往已久的慕田峪长城。时值桃花盛开之际,长城脚下石坡上的桃林成片,花团似锦,长在石缝中的桃树仰长城之灵气、受风雪之修剪,枝干造型苍劲奇特,每一棵桃树都可称得上是一盆上乘的盆景。登上长城,客人们更是兴奋不已,纷纷向山顶箭楼冲去,而我的心却飞向长城脚下的小山村——三渡河
来时,汽车沿着宽阔的柏油路绕山而行,快到慕田峪,我觉得很奇怪;周围的景色似曾相识,突然,一块路标令我眼睛一亮:“三渡河”!三十多年前,我曾在这里度过几天美好时光。有我经常怀念的曹大妈和队长曹守合。
六七年,为了解决农村小钢磨磨面的面粉磨下料温度高、口感差,含铁量高、对人体有害的问题,我们和北京农机研究所研制了对辊式面粉机。样机制成后,研究所的凌大姐安排将样机放在怀柔三渡河进行各种数据的测试,由我和老马负责数据统计。
也是阳春,我们乘火车到了怀柔,队长曹守合驾着小毛驴车拉上我们在崎岖的小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拐过一座大山到了村口。眼前的景色让我们惊呆了:一条小河清澈见底,从村东边缓缓向南流过。两岸的垂柳被山水漱得向小河倾斜,刚刚吐出嫩芽的柳枝温柔地抚摩着河面。河边石头上有几个妇女在洗衣裳,村南的大山雄伟险峻,一座峰火台雄踞山顶。山坡的梨花怒放,一片片像朵朵白云。咦,“云朵”怎么还会移动?仔细看去,原来是羊群在梨树上吃草。山环里的小村,错落在核栗树丛中,山鸟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更显得山村宁静祥和。村北群山叠嶂,古长城随山势蜿蜒起伏,犹如巨龙通向天际。置身于此,仿佛进入了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仙境,与文革初期的躁动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时,我们才领悟凌大姐执意把样机选在这个小山村的含意。
守合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厂房和小麦,接通电源不一会儿,雪白的面粉就装满了口袋。机器操作简单,很快他们就掌握了。午饭后我和老马迫不及待地跳着石头过了小河向南山跑去,石缝里树杈上小松鼠钻来钻去,石缝下堆着松鼠吃空了的松子壳。拖着漂亮长尾巴的山鸡在山坡上山沟里和我们捉迷藏,“扑楞楞”飞出去有十几米远钻进草丛,却怎么也找不着,直到你几乎要踩着它,才又“扑楞楞”地飞到不远的石堆里。
放羊的老汉看着我们满头大汗地瞎跑笑着摇摇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要是再过这些日子,满山遍野都是花儿,杏儿也下来了。要是秋天来,山里山外都是柿子、核桃、栗子那才好看哪,松鼠子、山鸡换完了毛比现在好看多啦!不过山里人不兴祸害小生灵。”我们乘势和老人家攀谈起来,老人家介绍说:“这座山叫望京山,山顶的烽火台叫望京。每当‘十一’晚上,乡亲们爬上望京楼能看见天安门放的礼花,用不着大老远的花车钱跑趟京城……这山可是座神山哪!神就神在山背后峭壁上有一股泉水,一年四季老有水,长年结冰。村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用吃药,身强胆大的小伙子爬上峭壁,背下几块冰给病人镇镇头,喝上几口泉水就能治病。神哪!”
太阳快落山,又累又渴又饿的我们回到了队部。队长曹守合的母亲义务为我们做饭,见我们进了门赶忙问道:“吃稀吃干?”我随口应道:“吃稀!”我们在里屋和守合说话儿,曹大妈在外屋锅台上忙。一会儿,两碗稀粥端上炕桌。村干部不敢多吃多占,守合说了几句话走了,两大碗稀粥被我们喝得净光,曹大妈笑吟吟地进来问道:“吃好了吗?”我又很礼貌地随口答道:“吃好了。”大妈收拾了一番,临走时说:“锅台小盆底下扣着一个我拿来的剩饼子,临睡觉前扔给狗吃,这个守合,忙了一天忘了喂狗了。”
老马是从车间抽调到研制组的师傅,比我大不了几岁,只是面长得老点儿。说话爱夹带零碎儿,脏字打头。抽不抽烟烟斗都叼在嘴里,平时在生人面前不言语,见曹大妈走了,叼着烟斗点着头打开话匣子:“哪谁,你吃饱了吗?”
我只得承认:“没吃饱。”
“操!”老马习惯用那个字做开场白:“你倒好,尽来假招子劲儿!凌大姐说山里人实诚千万别假客气,你倒好!早晨来的时候人家问:‘烧点儿水喝?’你说‘不喝。’……吹啦!晚上喝一肚子稀粥,问你‘吃好了?’你又说:‘吃好了。’操。”
我为我的的假招子付出了挨饿的代价,只得辩解道:“我也不知道山里人晚上只喝点儿稀粥啊?”
山村的夜又黑又静,越待着越觉得饿得慌儿。猛然,我想起外屋锅台上的剩饼子,拿进来闻闻不坏,掰一半咬一口,真香!我递给老马一半,老马叼着烟斗还在赌气:“操!给狗吃的东西人怎么吃?”
我饿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半个饼子三口两口吞进肚里,剩下的半个我拿出去给狗吃了。临睡前,老马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哪谁,那个半拉饼子呢?”
“给狗吃了。”
“操!你怎么不给我留着?”
“你不是说狗吃的东西你不吃吗?”
“操!”老马也笑了。
第二天早晨,我再也不敢假客气了,请曹大妈给我们做干的,大锅贴饼子。老马真是饿坏啦,头也不抬一口气吃了三个大贴饼子。那滑稽的样子真像高英培相声里那个钓不着鱼饭量见长的“二他爸爸”。
曹大妈慈祥好客,变着方儿给我们做饭。可是山里人太穷了,大妈从家里拿来小米,煮到半熟捞出来,滚上细棒子面再煮熟,盛在碗里像一粒粒珍珠。大妈做了一碗菜,貌似粉条,吃起来挺筋道、清香可口,大妈让我们猜,我们猜不出,原来是葫芦丝。大妈在院子里种上葫芦,夏天在葫芦架下乘凉观赏,把嫩葫芦旋成丝晒干留到冬天当细菜,剩几个锯开做瓢舀水擓面,葫芦里边的种子来年再种。我最喜欢的是曹大妈家自己做的“梨儿醋”;秋天,长城远山沟里有生产队不要的野糖梨,摘下背下山来,好的二分钱一斤卖给供销社,换点儿零花钱,次一点儿的留着给孩子吃,再次一点儿的倒在缸里发酵,捞出梨渣子便成了“梨儿醋”。梨儿醋清如泉水,酸中带甜,微微有梨的香味。曹大妈家做了半缸的梨儿醋,每顿饭我都要往没有油水的菜里倒上好些醋,“多吃点儿醋吧,大妈今年实在拿不出好东西招待你样。”老人唠家常儿道出了原委……
六六年红八月过后,学生开始全国大串联,到处大树特树毛泽东思想。不知道怎么几个学生打着红旗钻山沟钻到三渡河,一共八个人,六男二女,提着的黑皮盒里边都是洋号(根据曹大妈形容,我估计是小号、圆号、黑管、萨克斯),说是为贫下中农演出,宣传毛泽东思想。乡亲们没见过这个阵势,全村男女老少围在场院里,铜管乐先是吹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一个姑娘手捧宝书走到中间,挺胸昂首宣布:“北京农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现在开始!”两个俊姑娘身穿绿军装,胳膊上带着红袖章,腰里紧束皮带,又唱又跳;六个小伙子拿着铜管乐“嘀嘀哒哒”伴奏,乐曲声在山环里回荡。
乡亲们兴奋啊、激动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临走时把交完供销社准备分给社员过年的甜杏仁一人给装满一军用跨包(那个年代最时髦的是斜背军跨包,包上缝着红五星)。
没几天儿,钢院的学生闻风而至;来了十六个人,还带来少数民族的演出服。又过了没几天,北航的学生也来了,这次队伍更庞大:乐器多、道具多,音响麦克风齐全,演出的气势更宏大。乡亲们淳朴好客,宁可自己不吃也不能亏等客人,学生们背完了甜杏仁又背栗子,最后,乡亲们把仅有的一点留着过年的蘑茹、木耳也给了学生们……“唉!”曹大妈回忆完那段经历,摇摇头:“这帮孩子,嘴儿真甜会哄人,背完了东西再也不来了。都说这帮孩子跟日本鬼子进村似的,我还是真挺想他们:这帮姑娘小子,你说这都是谁家的?吹拉弹唱都会!”
这几天,我们定时记录面粉机的出粉率、每小时产量、磨下料温度等数据,山里十里八村的人听说这里的一台新式磨,磨的粮食好吃,纷纷前来加工。守合见副业搞得红火乐得合不上嘴,也大方一回:派人到县上割半斤肉,让曹大妈给我们包了顿杏叶饺子——一顿从来没吃过的这么香的饺子。
三天的世外桃源生活结束了。我由衷地感激曹大妈忙里忙外,巧妙地用粗粮为我们做可口的饭菜。临别时,守合知道老马喜欢烟斗,在山坡石中给他刨出两个山木疙瘩做烟斗用,乐得老马叼着烟斗只会说:“哪谁,哪谁……”
为了弥补我的假客气让老马挨了一宿饿,一路上我替他背着两个山疙瘩又回到正忙于“文攻武卫”的工厂。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了,孤陋寡闻的我忙于奔波,不知道常常思念的三渡河就在旅游胜地慕田峪长城脚下。回来的路上,我仔细地观望着三渡河,昔日贫穷的山村在果树丛中竖起了许多电视天线,透过夕阳的余辉我仿佛看见曹大妈端坐在电视机前正在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优美的歌舞……
2003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