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2年大学毕业分配来泰安工作，为尽地主东道之宜，40多年来，我先后陪伴家乡和其他外地亲友登临泰山多达十几次。在前30年中，自恃身强力壮，每次陪登，不仅从不打怵，反而越登兴致越高，而且觉得每次都有新的收获。最后一次是1992年秋陪同83岁高龄的老父登山。那时我已年届六旬，攀登过程中大有力不从心之感。

    近几天，在重庆上大学的外甥女儿静静在此落脚，准备爬山。我历来主张年青人登山，不要坐车，应该步行，以便充分欣赏和领略沿途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征求静静的意见，她竟完全赞同我的主张。这倒使我有些为难了。如果乘坐环山路的汽车，我至多送她到车站；如果步行，她自己走我不放心，让别人陪同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亲自出马呢，已年逾古稀的我又着实担心坚持不下来。但几经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决定卖卖老，陪同下一代，再登一次泰山。而这也算是对我的健康状况的一次检验，更是我古稀之年的一个纪念。二女儿沛沛听说老将出马，也自告奋勇，陪同前往。

    7月29日星期六，时值盛夏大暑，天气预报泰安是“雷雨转阵雨”，气温高达摄氏32度。雷雨夜间已下过，清晨虽无雨，但天低云暗，雨意颇浓。我估计，雷雨既在夜间下过，那么这“转阵雨”就该在白天了。

    我们一行三人，乘坐11路公交车，在科技大学站下来，便开始了从东路徒步登山之旅。

    果如所料，一下车便遇上零星小雨，但毫不影响行进，小雨淋在身上，只觉得凉爽轻松。

    从岱宗坊开始，历经孔子登临处、一天门、万仙楼、斗母宫等景点，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我40多年来十几次登山，从未遇见过这么多人。这大概是正值暑假，学生大增，再则随着现代环境意识的增强，人们越来越崇尚亲近大自然，故虽有上下方便的旅游车和缆车，但多数人还是选择步行登山。

    这不大不小、时下时停的山雨，确是名副其实的阵雨。路人虽偶有打雨伞披雨衣者，但大都不带雨具，毫不以阵雨为意，照样从容攀登。还有一些人则是小雨照走不误，大雨就在路边摊点的阳伞或凉棚下，或在馆舍、庙宇的长檐下暂避一会儿。我们父女三人就是如此。而这忽停忽下的山雨，不仅没有造成什么困难，反而带来了无限的乐趣。时值盛夏，山外本是酷热难当，山中本来就比较凉爽，行进中稍感燥热，一阵小雨，沾衣欲湿，遂感浑身上下一片凉意。有时阵雨暂歇，天空稍显亮堂，太阳尚未露脸，衣服刚刚晾干，却已感到暑热的威胁，于是又是一阵小雨。

    我们就在这下下停停的阵雨中，轻松愉快地走完了原本相当艰苦的泰山路。

    因为今年风调雨顺，故满山遍野林木葱茏，百草茂盛。左侧悬崖上，绿草丛中，山花烂漫，五彩缤纷：有娇黄的金针花，紫红的扫帚花，穗状的地枣花，桑葚般深紫的莲花落，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无名野花；右面峭壁上，飞瀑奔泻，泉水潺潺；而山谷中更是河水喧哗，浪花飞溅。很多游客迈过石栏，到谷底洗脸纳凉，并用瓶子灌取山泉，且边灌边喝，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好甜！痛快！”的感叹。我们也在水边洗了几把脸，往身上撩了几把水，并稍事休息。顿觉神清气爽，一路上的暑热、疲劳一扫而光。临走时也灌了一瓶水。这山水喝起来确是又凉又甜，不亚于超市里那冰镇的矿泉水。

    好个清冽甘美的泰山水！

    途中，沛沛从手机中得知市里暴雨倾盆，下个不停。可见山下的雨比山上大多了。

    从山下遥望山上，山腰间居雾如轻纱，飘摇飞渡；而山顶上浓雾笼罩，南天门和极顶上的一切景物，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随着山势的升高，云雾也越来越浓，至十八盘，能见度不过两三米。站在南天门上向下望去，整个泰山南麓直至泰安市，就如无边无际、难分上下的雾海深渊。人站其间，已经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而山南吹来挟着雨星的大风直扑人面，吹得人浑身上下、彻里彻外全凉透了。当穿过南天门门洞时，强劲的狂风几乎要把人吹倒。此时此刻，只觉得山下的酷暑炎热恍如隔世，大有置身秋冬之感。盛夏登泰山遭遇如此情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登上顶峰，正是中午12点左右，本应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但整个山顶却像傍晚一样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在我从前多次登山，对山上的景点、景物已相当熟悉。但经过近几年来的建设，泰山的面貌已大为改观，尤其是从中天门到泰山极顶这一黄金地段，新修了多处大广场，增加了许多新的建筑物，山顶上原来通往大观峰、日观峰、仙人桥等景点弯弯曲曲、坎坷不平的羊肠小道，都劈成了宽阔平坦的石面通衢大道。遗憾的是这一次什么也无法细看了。

    但当我们游遍了山顶，步下台阶，从山后转到东边去观赏仙人桥时，眼前竟是天空明朗，山色柔和，刚才在山顶上冻得无处躲藏，此刻却如沐春光，浑身舒坦。几步之隔，山前山后竟是两番天地。我不禁想到了杜甫“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的名句。

    然而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夹杂在云雾中的浓烈呛人的烟火味儿。

    如今，泰山的香火可谓史无前例地发达。从斗母宫开始，沿途的道观、庙宇以及有点名堂的景点，无不香烟缭绕，纸灰飞舞，所以在漫漫泰山路上到处都弥漫着这种令人厌恶的烟火味儿。但最严重的还是岱顶，在碧霞祠、观音堂、玉皇顶等处，无不浓烟滚滚、纸灰飘舞，整个岱顶一片乌烟瘴气。特别是当我们走进碧霞祠时，只见在巨大的香案两旁各有直径约半尺、高过人头的一大捆香在大风中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通红的火焰烤得人不敢近前。恰在此时一位服务人员提着一只大桶来掏灰，一会儿便掏满了一大桶。而他每掏起一勺，便被大风吹得漫天飞舞，呛得游人咳嗽不止，连眼睛也不敢睁。

    多年来，我常常为泰山顶上长年被云雾笼罩而遗憾。外地游客一进泰安地界，便向北指认泰山，但大多时候是云雾一片，虽说业已身在此山外，却是难见泰山真面目。对此我总以为是泰城空气污染所致，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或说起码是不完全如此。山上山下尤其是岱顶的香火烟尘无疑是泰山乃至泰城一个严重的空气污染源。

    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于一身的举世闻名的泰山，其得天独厚，气势雄伟，昂首天外，俯瞰齐鲁的气魄无与伦比。它的自然环境对泰安乃至山东的生态状况无疑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它的自然环境一旦遭受破坏，必然对泰安以至山东的自然生态产生负面影响。

    建国以来，历经半个多世纪的保护与建设，泰山的绿化与建筑令人称叹。其森林覆盖率已达百分之百。如今的泰山堪称山绿水清，一派生机。然而那弥漫全山的香烟纸灰，混入云雾雨露，落到山上，随溪水、山泉流下山来，焉能不污染泰水？泰山水一旦遭受污染，那可就是“青山依旧在，几度绿水污”了。

    如果把长江、黄河比作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泰山就是我们的母亲山。面对现代化和人类的生产、生活活动带来的严重的环境污染，举国上下发出了拯救母亲河的呼声，实施着拯救母亲河的工程，而面对被烟尘、纸灰包裹着的泰山，我们难道不应该发出拯救母亲山的呼声吗？

    但愿泰山上那日甚一日的唯心主义大泛滥，变本加厉的封建迷信大猖獗，从此杜绝，还泰山以绿水青山的本来面目。

    泰山东路文物多，西路山水美。我本想带领孩子们从西路步行下山，但自环山公路通车以来，昔日西路的步行古道业已废弃难辨，为免麻烦，且孩子们又直喊太累，我只好决定乘车返回。

    但无论如何，此番登山乃是我此生颇为值得纪念的壮举。而且途中两个年轻力壮的孩子尚且几次落在我的后头，第二天她们又都喊腿疼，连路都懒怠走，而我却一切照常。这难道还不值得骄傲和纪念吗？

2006年8月2日初稿于岱下
2009年11月27日修改于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