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人

杨殿武

小石头老了，谁也不知道那棵大槐树长了多少年，若问起大槐树的事，小石头总一笑了之。

大槐树就长在石家的东墙外，那是村里一条南北向的街道，从哪头看大槐树都像是一个巨人。粗大的树干几个人搂不过来，枝叶繁茂，如一朵黑色的蘑菇云。派生出的五个枝杈，其中有两枝倾斜着，隆起的树冠朝着石家大院。弯曲四散的细杈形成一对分开的龙爪，托着一团浓密墨黑的树影，有人说那像举着聚宝盆。微风推动树枝，一道道光线流金流银，两个圆圆的光柱从缝隙间透出，这时你会发现，那是一个逼真的龙头：圆圆的光柱是龙的眼睛，纷披的枝叶就是龙须。当你看它的时候，你会肃然起敬；当你觉得大难临头的时候，它会保你平安；当你一丝邪念闪过时，它又会立即给你警示。脑海里翻腾的都是一个个大槐树的神奇故事。

大槐树喜人、迷人，也成了石家的自尊。

小石头的爷爷人称石二爷，大爷呢？谁也不清楚。村里细致的老人磨叨过，石家几辈都是单传，石二爷就哥一个，哥一个怎么会叫二爷呢？人们心里纳闷，可也没有谁对口问过。其实这件事小石头知道，神神秘秘的，浸透过底。

过去石家是个大户，从家谱上看小石头的爷爷确实行二，老大叫槐树人，这个名字从清末明初就有，是祖上留下来的，一代一代往下传。其实，槐树人就是那棵大槐树。那时候石头家种着几十亩地，有牲口大车，长工短工终年不断，眼看着日子往上走。又开了粉坊、油坊，还特意请人去北山选了最好的石料，錾了两盘大磨，乡亲们帮忙打了一眼水井，开起了豆腐坊。周围几个村都信服石家的买卖，打油的、买粉的、家家也端着浅子来石家买豆腐。石家的买卖不出村，名声扬得很远。凡是到石家来的人都要在大槐树下落个脚，一天到晚人烟不断，真是人旺财旺。石家族上的人认定石家的风水是大槐树引来的，就在石家的家谱上立下了槐树人的牌位。

小石头没念过书，不识家谱，上辈传下来的事他都记着，不过轻易不说，有时别人逗他几句，他也是嬉笑而已。小石头从来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小时候叫石头，长大就叫小石头了。他个子矮，脑袋长得小，提起他的亲事来别人就摇头，这么多年也没娶上媳妇。爹妈死后一个人过日子，石家大院也就他一个人顶着。和他最亲最近的就是那棵大槐树，凡是沾大槐树的事他都要管。

大槐树上的那口大钟，一直从互助组挂到人民公社。那时候，小石头腿脚灵便，爬到两丈多高的位置才把大钟挂好，钟绳谁也不让动，打钟开会、集合都是小石头一个人操作。只要大槐树上的钟声一响，没一个人怠慢，成双成对地往这儿赶，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都像是石家人。

生产队解散后，那口钟不响了。小石头说：“挂了这么多年，大槐树也够累的了。”他在大槐树下转了好几天，也没有办法把那口大钟放下来。他对着大槐树说：“人老就是肋骨无能，没法子。”有人对他说：“当年就不应该把钟挂得那么高。”小石头急着脸说：“那是石家的风水，该挂哪儿就得挂哪儿.。”结果小石头挑了良辰吉日，找乡亲把那口大钟放下来。这时候才发现，挂钟的树杈上磨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枝叶枯萎焦黄，没入冬那枝树杈就干死了。小石头请了一个年轻人把树杈锯下来，用泥巴把树的茬口糊好，又裹上了几层棉布，树杈留下了一个碗大的疤，小石头大哭一场。从那以后，谁再往大槐树上拉个纤绳，拴头牲口，小石头就要翻脸。

后来，小石头把那两盘闲置多年的石磨卖掉了，买了钢筋、角铁为大槐树做了护栏，请了做工精细的油漆匠，绘制图案，轻描细油，把护栏整理得特别雅致。别人看着高兴，小石头心里痛快，连孩子做游戏也不敢轻易碰上一下，爱护大槐树的人越来越多了。

没过多久，一个消息风一样传遍了全村，说大槐树要搬家了。

经常来石家的人，都知道小石头的脾气，只要不伤害大槐树就是好人。问起大槐树的事，他就要挺起胸膛摆出石老大的姿态，说说道道。其实也说不出点子来。这次大槐树搬家的消息一传出，和小石头要好的人，你来我往，都想给小石头出个主意，想个办法，怕他急出个好歹来。石家的大门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可谁也没见到小石头。

小石头失踪啦！村里人都这样议论着。

村支部确实做出了决定，拓宽街道，改造村貌，大槐树成了最大的障碍。村民都拥护这个决定，也都十分叹息大槐树的遭遇。

一连几天石家的大门都紧锁着。挂钟的那条大锁链结结实实地钳制在门楼上。大槐树下的人们议论着，有人说在东寨村见过小石头，也有人说他在西寨村住过。可是去找小石头的人连影子也没见到。

后来才知道小石头走访了十几个村，找过很多熟人，逢人就讲大槐树的事，道出了满肚子委屈。别人都很同情她，他就为大槐树抱不平。石家的大槐树远近闻名，石家的为人十里八村都知道。小石头一行鼻涕两行泪，闹的朋友心里酸溜溜的，很多人都争先恐后地为小石头做主。先后几次带他去找保护古树的相关部门。

八月十五那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村支部的大院里，小石头回来啦，村子里又沸腾起来。

小石头是带着区林业局的领导回村的，他下车的时候，手里还提着四盒月饼，对前来迎接的村支书说；“为大槐树做主的人来了，这月饼也是人家送的。”来看小石头的人笑了，有的人还偷偷掉了眼泪，说小石头瘦了。

石家大门打开了，村干部和区林业局的领导都坐上了小石头的炕头，在这里达成了大槐树的保护协议。小石头打开了月饼盒，拿出一块块月饼，乐滋滋地往各位领导手里塞，大家也都握住了小石头的手，小石头仰起堆满皱纹的脸，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谢谢各位领导。”

大槐树保护下来了，村里人最爱看大槐树上的野生鸟，最爱听野生鸟呼啦啦飞起的声音。

大槐树向石家大院倾斜着的龙头，显得更惊奇，更神采，小石头每天都要高兴地看看它，更重要的还是要看那两只圆圆的龙眼睛。他觉得天也大，地也大，大槐树在村里就是最高最大。

大槐树下还是和原来一样，人多、事多、议论多。小石头第一个出头，组织乡亲们拆掉了风光多年的石家大院，为旧村改造带了头。石家大院里闲置多年的车辆、农具都送给了那些爱护大槐树的人们，小石头也被乡亲们请进了家。

村干部隆重地召开了古树保护大会，小石头在大会上第一个讲出了槐树人的名字，大槐树在村民的心里更神圣了。

大槐树以东的半个村子全部搬迁到村西，旧村改造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这里建起了垂钓园、游乐场、老年活动中心，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贯通南北，红花绿草，彩旗飘扬，真是风景这边独好。

大槐树南侧的地方建起了两层小楼。第一层的门前挂着“古树保护办公室”的牌子。小石头就是这里的主人。

大槐树的周围竖起了灯箱、广告牌，一拉溜的橱窗里，有大槐树的各种摄影，古树的保护条例，大槐树的历史和小石头的简历。

村支部特意为小石头制作了铁板画像，钳制在大槐树上。也正式为小石头更名为——槐树人，名字下写着小石头八十一岁的高龄。槐树人的名字使人向往，惊动了周周围围，上上下下，成了这里的一道亮丽风景，引来了八方游客。过去，大槐树是石家的风水，而今，大槐树是这里的财神。

小石头每天都硬朗朗地站在“古树办公室”的门前，每逢游客离去的时候，都恋恋不舍地握着他的手，问起大槐树究竟长了多少年，小石头依然是神秘地一笑。

2004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