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分
李延芳
枸杞树是离我最近的一团绿色,它长在我的窗前,可算是我的近邻了。这种近不仅是空间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远处的树木由于隔了高墙不免有些疏远的感觉,这种疏远也同样是空间上和心理上兼而有之的。心理上的疏远大抵多由空间而来,近大远小的呈像铁律帮助我看到了枸杞树的每一个细节,也铸就了我鼠目寸光的毛病。远方的景物再葱郁靓丽,也似乎朦胧虚幻些,那不过是一朵静中有动的绿云,它的静默和跃动多是作为观察天气的参照,当然,也不仅仅是感知天气。
北方人多是没见过枸杞树的,她貌似垂柳,来家的客人常以为是棵柳树。在明朝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中说:“此物棘如枸之刺,茎如杞之条,故兼名之。”可见,其名字本就是依其外观拼凑来的。枸、杞两物并不常见,常见的树种中她最靠近垂柳,只比垂柳多了开花、结果的本事。
早春三月,在我的视野里枸杞树是最先萌绿的。冬天的风韵情境犹存,寒意时进时退,恋恋不舍,冷风中夹着暖流,暖流中裹着寒意。远方的树木仍旧裸露着枯槁的肢体,畏缩在冬的残梦里。在大地,这张失色的黑白照片上,在枸杞树纤秀如丝的枝条上,一簇簇新绿已悄然炸开。一个芽苞一旦破裂,就会分化出四、五片叶子,团团围坐面面相对,又在不经意间颇有规矩地依次延枝排开,各就各位。老枝低垂,新蔓丛生,耸立而上的,横冲直撞的,生机勃勃,一扫清冷空寂的苍凉。
绿意浓了,新枝壮了,小树在鸟雀的鸣唱中伸枝展叶,它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一股巨大的,只能感知无从触及的能量,莹然翠色带着积聚了、压抑了一冬的渴望,浩浩荡荡铺展开来,天地间,一座翡翠小塔渐渐丰盈。
以灰墙红瓦的底色作布景,一朵朵淡紫色的玲珑小花儿,漫不经心地散布在枝叶间,却又错落有致,疏密得当,似繁星初绽,怯怯的亮出婀娜的身姿。微风习习,千枝万叶涌起层层碧波,花儿如水上行舟,在柔波里会心的微笑。笑容在最灿烂的刹那间凝固了,无从分辨是哪个瞬间,只看到花蔫了,花谢了,落红满地。
不容得为落花伤怀,花落的伤痕处已探出一个个莹洁如玉的青果,和枝叶浑然一色,可谓是暗藏生机。哪天会突然发现,树上仿佛在一夜之间挂满了玉坠子,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流光溢彩,却比真的玉坠儿多了几分鲜活,几分生气,几分灵动。
当然,最醒目之时莫过于成熟期,暖色在枣核大小的果实上一层层蓄积,浅黄、橘黄、胭红、朱红,宛如串串炮竹喜洋洋地垂洒、悠荡,被夏日的阳光点亮了,哧哧地燃烧、蔓延,溢满小院,也溢进一扇扇心灵的窗。
从春秋时期的诗歌总集《诗经》,到唐宋明清,再到近现代,文人墨客们的笔下流淌出了许多描写枸杞的诗词歌赋。杜甫在《恶树》中写道:
独绕虚齐径,常持小斧柯。
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
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
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
弦外之音咀嚼不尽。
现在的“恶树”却是名满天下了,难怪叶光彩赞道:
天生丽质胜朝霞,浪迹寰宇遍天涯。
海外知音如相问,清水河畔是侬家。
枸杞的闻名遐迩当然全因了它的药用价值,刘禹锡在他的《枸杞井》中写到:
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清泉药有灵。
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
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
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
较之合辙压韵的诗歌,民间传说对枸杞药用价值的描述则要直白、形象得多,也有趣得多:相传在北宋年间,某日,有位朝廷使者奉命离京赴四川等地办事。在途中见一娇柔婀娜、满头青丝,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手执竹竿,口里唠叨着正在追打一个白发苍苍、弓腰驼背八九十岁的老翁。老翁前躲后藏很是可怜,使者见状便下马挡住那姑娘责问:“此老者是你何人,你应尊敬老人,为何如此对待他?”那姑娘回答:“这人是我的曾孙儿。”使者惊道:“那你为何要打他呢?”答曰:“家有良药他不肯服食,年纪轻轻就这样老态龙钟的,头发也白了,牙齿也掉光了,就因为这个,我才要教训他。”使者好奇地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姑娘应声说:“我今年已有372岁了!”使者听后更加惊异,忙问:“你用什么方法得到高寿的呢?”姑娘说:“我没有什么神秘方法,只是常年服用了一种叫枸杞子的药,据说可以使人与会地齐寿。”使者听罢,急忙记录下来。相传至今。
其实不仅是人,连鸟雀也对枸杞子情有独钟,麻雀、喜鹊、白头翁也成了这里的常客,叽叽喳喳地来,叽叽喳喳地去。它们自然不完全知晓枸杞子的妙处,没有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贪图,没有繁杂的食用讲究,只为填饱肚子,维持生存底线,没有过多的奢求,倒也清爽怡然。
五月的乡村,鸟雀们没有太多的食物,枸杞树理所当然成了它们的粮仓和乐园,携家带口,三五成群,吃在树上,玩在树上,连教后代吃食、飞行这样的重要生存课题都是在树上完成的,寂静的小院儿一时间宾客如云热闹非凡。无论新朋旧友,枸杞树一律慷慨招待,花落了结果,果落了开花,一茬接一茬,她把滚烫的心奉献给一个个生灵,无声地袒露着她的博爱之美。
枸杞树是我每日里投放目光的地方,抬头、侧目、凝神,她每每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注视中,她抚平了我的焦躁和困顿,我也因此看到了她各种的美:朝霞中的静谧美、晨雾中的梦幻美、骄阳下的赤烈美、夕阳里的慈祥美、月光下的朦胧美、暗夜中的沉静美、急风中的飘逸美、乱雨中的超迈美,还有——叶残枝枯的苍劲美。
并非在肃杀的冷秋,而是在草木葱茏的仲夏,枸杞树原本肥厚润泽的叶片上蛀满了斑驳的虫孔,叶脉断了,叶片纷纷脱落,稀疏羸弱的细枝赫然尽现,新生的幼芽未及展开就已焦黄成一粒粒皱巴巴的谷皮,一段凝固了班谰清梦的绝唱之音,只剩下十几粒或青或红的果子犹自漫撒枝头,孤孤零零地缀着,迎候着饥饿的食客。最后一粒果子也很快不见了,闹哄哄的小院儿一下子静下来。我审视着她不合时宜的惨淡与苍凉,审视着她不合宜的衰老,心底一抹秋意油然而生,和这缤纷的季节极不协调,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残败的自己。
荡涤尽喧嚣与繁华,在这个浓缩的、扩大的战场上,在无遮无拦,顺流而下的枝条夹缝里,我寻找着一份因空洞而生的平静,因平静而生的超然,因超然而生的无畏。
透过条条夹缝,我看到了高墙与屋顶掩映的远景,海水尽染的天空,排浪翻滚的游云,还有那满载着悠悠蝉鸣的婆娑树影。四方小院并非空寂,空,只是源于有意无意的冷落、忽视与放弃。空由心生,而并非由物起,跨越一道高墙很难,也很容易,也许墙外的风景更美。
枸杞树也在做着一种跨越,她跨越了生命的极限,跨越了整整一个冬天。无数个芽苞悄悄爬上枝头,鼓鼓囊囊地孕育开来,老枝溢出新蔓,新叶淹没了残叶,又一个春天扑面而来。
扶正固本,补肾益气,枸杞的功效把她的立身之本、生存之道传递给人类,她的宽厚与坚毅,执著与豪迈都贮存在一根一茎一叶一实之中。我采下十几粒暮秋的鲜果,投入玻璃杯,坠落、堆积、破裂、融合,清水泛起红意,条条色带如烟似雾不绝如缕缓缓升腾,隐约幻化出树的丰姿,花的余韵。我品尝到了其中的真滋味。谁说春天只有一次,谁说逝去了就不会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