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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尚建国 白 杨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2/13 阅读:1404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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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建国

     

    我是一名汽车司机。经常跑长途货车的那种司机。

    和大多数跑长途的司机一样,我们差不多都有自己固定的路线,一是熟悉路况,安全系数高些;二是客源逐渐固定下来,少操些心;再就是,跑熟悉了,有了惯性,也是一种惰性。

    跑长途的司机,在他固定的线路上,总会有那么几家熟悉的小饭馆。歇歇脚,填填肚子,再打一杯热茶带上,就能坚持到下一家熟悉的饭馆了。

    在我刚刚学开车的时候,只是跟在师傅们后面当尾巴罢了。

    火凤凰酒家,名字不错,可里面的装潢却一塌糊涂。几张简陋的木桌上铺着油渍渍的塑料桌布,凳子总是坐不稳,因为它也是塑料做的,坐不了几回就裂了,需要用两三个凳子套在一块坐才行。墙上的电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扇罩上尽是些长长短短像“吊死鬼”一样的油渍。“吊死鬼”是一种树上生长出来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属于树的果实类还是什么。我只知道它一旦掉到人的身上,奇痒,红肿,起苔,火烧火燎的痛等一系列的感觉便会接踵而来。

    尽管火凤凰酒家的环境很糟糕,但我和师傅们还是喜欢去那里,师傅们去那儿,我知道其中一个原因,是菜的价钱便宜,且分量足。而我喜欢去那里,是因为那儿有鸽子和白杨。

    鸽子是酒家里养的肉鸽,肥嘟嘟的,很可爱。

    白杨是酒家里的服务员,不肥,却更可爱。

    但后来,我不去火凤凰酒家了,不光我不去了,连我的师傅们也都不去了。不去的原因和鸽子无关,却和白杨有关。

    如果把时间稍稍往回拨一点,你或许就能明白我们为什么都不去火凤凰酒家了。

     

    那天中午,我们依照惯例一如既往地在火凤凰酒家门前停了车,然后鱼贯而行,喜笑颜开地进了酒家。

    几个师傅和我的姨父霍业光几个人坐在了餐桌前,一边东扯西拉地说着笑话,一边漫不经心地等待着上酒上菜。趁了这么个空档,我和另一个小学徒高卓溜进了酒家的后院去玩。

    由于常来常往,我们对这儿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后院里喂养了一大群肥肥胖胖的肉鸽,笨拙得连飞都飞不了几步。尽管如此,我却很喜欢这些大腹便便的家伙们,它们行走时摇摇晃晃的样儿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企鹅非常相象,常常会引起我捧腹大笑,甚至于会笑得我不由地流出眼泪。

    我和高卓轻车熟路地摸进了餐馆的后院,来到鸽棚跟前,逗弄着那些咕咕地哼着小曲儿的肥胖肉鸽。玩了会儿,高卓说他要去解手,我说他是懒牛懒马屎尿多。我们总是这样,相互掐,相互挤兑对方,以此取乐。高卓那天没有回嘴,只是挤了挤眼睛,做了个怪样儿,一路小跑地去了厕所那边。怕是来不及了。

    高卓总是这样,平时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一有事就慌了,连撒尿都是这样。高卓的师傅是胡云飞。胡云飞常说高卓又懒又笨,从不会放过对徒弟的挖苦和讽刺。

    我的师傅则是我的姨父霍业光,他虽很少对我品头论足,但我从他那含而不露的眼神里却能清楚地知道,他对我比较满意。相对而言,我的确比高卓懂事一些,尽管我们是同龄人,都是不足十七岁的少年。

    高卓进了厕所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观赏着那些有趣的鸽子。忽然,我发现鸽子的咕咕叫声中混合进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鸭子觅食,又像老鸹报丧。循着这刺耳的声音,我来到一扇窗户跟前。很显然,声音是从屋里传出来的。窗户下恰好有一个水泥垒的台阶,于是我踩了上去,探头往里一望。这一望,竟把我望傻了,像一只将死的鸽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人来宰杀。

    屋里的声音透过一块破碎了的窗户玻璃传入我的耳鼓,那是大毛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声音,白杨呻吟的声音,床的嘎吱嘎吱声,还有肉体相互撞击在一起时所发出的混合立体声。那声音自作主张地硬钻进我耳朵里的同时,还让我看见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大毛赤裸着大腿站在床边,白杨则仰躺在床上,她既没有脱掉上身的衣服,也没有脱掉下身的裙子,她只是匆忙地扒下了贴身的短裤衩。大毛提起了她的两条腿,正来来回回进行着有节奏地撞击……

    虽然我还不足十七岁,虽然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但我的本能和电视上、书本上传授给我的知识告诉我,一男一女,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响动,是在做什么。

    我闭上了眼睛,心颤栗了起来,觉得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正在被一片片地撕碎,一块块地毁掉;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等死的鸽子,正被人揪着翅膀按着脑袋往水里呛,呛死后,再把羽毛一把一把地撸下来,直到变成一个光秃秃的尸体。

    在我的印象里,白杨像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是个漂亮文静的好姑娘,她的优雅、她的甜美曾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美好无比的形象,尽管她比我大一两岁,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爱慕和喜欢。这一刻,白杨毫不留情面地粉碎了我——一个男孩子情窦初开的心灵。我心中的荷花正在凋零,美丽的花瓣正一片一片地落在污水里,被无数双脚践踏,被无数个车轮辗压……

    除开白杨的堕落,还有另一个原因让我揪心,大毛新婚的妻子肖敏一直当我是个小弟弟,对我十分溺爱,可大毛却在外面干出了这等对不起人的事情……

    我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喘了口气,笨拙地跳下水泥台阶,离开那扇罪恶的窗户的时候,屋里的声音仍毫不掩饰地一声高过一声。我觉得我的心被那些碎玻璃片儿划得伤痕累累了,割得鲜血淋漓了。我木然地走回鸽棚旁,看着那些依旧可爱的鸽子发呆。鸽子还是从前的鸽子,白杨已永远不可能是从前的白杨了。

    高卓解完手回来,看见我痴呆了一般,遂摇晃着我的身体说,你怎么啦?中风了?我看了高卓一眼,说,我看见大毛在那间屋里子干见不得人和事情。我的声音听起来虚虚的,没有一丝底气。同时我忧伤且绝望地指了指那边。

    高卓一听我这么说了,立马嚷叫了起来,大毛,大毛,你在干什么呀?!与此同时,我听见小毛在那边咚咚地敲门。小毛一边迫不及待地敲门,一边质问道,哥,你干什么大白天的要关门呀?这又不是你的家,你关别人的门做什么?门吱呀一声开了,大毛呐呐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声音仍是鸭子般粗浊。

    所有这一切,我和高卓虽在酒家的后院看不见,但我们却能听得清清楚。尤其是我,我甚至能想象得出,白杨恐怕早已空戴整齐了,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因为,她刚才压根儿就没有脱衣服,她早做好了应急的准备。

    那时,我再也没有任何心情观赏那群摇来晃去的肉鸽了。我突然有些恨起了它们,若不是它们一直都在那儿咕咕咕地胡言乱语,我或许能早点发现大毛的丑恶行径,或许能及时地制止这场邪恶的灾难。因此,在离开后院时,我甚至捡了一块小石子,朝那群得意洋洋的鸽子砸了过去。在小石子的袭击下,那摇头晃脑的家伙们全都惊愣得飞腾了起来,扑喇喇地扇动着笨重的翅膀,顿时将整个后院弄得尘土飞扬,一片狼藉。

    正午的阳光不太兴旺,甚至有些苍白、软弱。这是因为,有许多云彩正在迁移过来,且裹挟了一阵阵的风儿。这是那年九月的一个中午,有风,有云,也有些许淡淡的阳光。

    临吃饭前,我又见到了白杨。

    白杨把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在头顶上打了一个高高的髻,看不出一丝零乱。衬衣的下摆被塞进了裙腰里,从而使她凸现的细腰和微蹶的屁股毫不保留地散发出蓬勃的肉感。裙子下那对白净的小腿像莲藕一样鲜嫩,连黑色的布鞋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星半点灰尘。

    白杨这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没救了。刚干完那么不要脸的事情,还能若无其事地出来招呼客人,完全是没有了廉耻。

    那天,酒家的客人不多,除了我们这一大桌以外,零零星星只有几个散客过来吃饭,很快就走了。轮到我们的饭菜上桌子的时候,我一反常态地使了性子,发了脾气。

    我一会儿叫,白杨,今天的菜怎么上得这么慢呀?一会儿说,白杨,你们连开水都不会烧了,都是温的。再不就是说,我们吃饭是会给钱的,你连饭都不给我们盛满,是什么意思啊?只要白杨一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都会撴筷子敲碗,颐指气使地对她发号施令,或是心焦火辣地对她横加指责。总之,是见啥挑剔啥,看啥责备啥。

    到头来,连桌上的师傅们都对我侧目而视横眉冷对了。我的姨父霍业光实在憋不住了,遂对我训斥道:“史炎柱,你今天是怎么啦?!哪根筋搭错了?出了毛病?”史炎柱是我的大名,姨父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呼我,这说明,他已经相当恼火了。

    在饭桌上,唯有高卓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蛮不讲理出言不逊。此间,他不时地朝我偷偷一乐,好像在讥笑我的失态,又似乎是在耻笑我的疯狂。大毛仿佛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反应,他酒照喝,菜照吃,话照讲。脸虽有些泛红,却不知那是酒清的妙用呢,抑或是羞红了。白杨则安之若素,落落大方。对我的指责言听计从,忙不迭地跑到厨房去催菜,再不就是给我们拿酒倒茶,添饭递碗。该笑的时候,她会绽开满嘴的白牙妩媚地一乐,咯咯有声;该缄默的时候,她会侍立一旁,静若塑像,随时听候差遣和吆喝。看她那平静如水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仍旧美好如常,纯洁如常。

     

    吃完了中饭,上路以后,在汽车驾驶室里,我和姨父之间第一次爆发了规模空前的大舌战。

    姨父霍业光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责备我说,今天饭桌上有那么多师傅,人家都没有说什么,你却在那儿指手划脚吆三喝四,一点礼貌都不讲,一点规矩都不讲。你爹妈把你交给了我,我不但要教你开汽车的技术,还要教你做人处事,你看你今天那样,像什么话。你让我的脸往哪搁。有我在跟前,你都那样,以后我不在你跟前,你怕不是要翻天?

    看样子姨父已经对我很不满了。以前,姨父开车的时候很少说话,他总教我说,开车的时候,注意力要集中,最好不要东扯西拉地聊天。司机最忌讳开车的时候想心思、分神,出了事情,人命关天啊!可这会儿,姨父打破了自己的惯例,滔滔不绝地教训起我来。

    同样忍无可忍的我爆发了,我有难言之隐无法倾诉,我有满腹的苦衷无法宣泄,我遂开口顶撞姨父,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瞎说……

    姨父一听这话,暴跳如雷起来,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才多大一点?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多……我难道还不如你吗?

    这么一来,我们双方的脾气都越来越大,肝火越来越旺。到后来,我竟口出狂言道:“姨父,怎么样教我做人,是我父母的事情,与你毫不相干。你要愿意教我学开车,就好好地教,若是不愿意,我现在就下车……”如此这般,吵了一路,在此期间,有好几次,我都大声喊叫着,让姨父停车,好下车自己回家。然而,他却一直都不肯把车停下来,直到汽车抵达了终点站——松辽煤矿。

    我们这五部汽车此行的目的是拉煤——将煤拉回我们农场,我们农场里有砖瓦窑,需要源源不断的燃煤。那天,等汽车在煤矿里刚一停稳,我便跳下了车,然后,头都不回地甩手走了。也不管别人是如何嘶哑嗓子喊叫我,让我赶快回去,别生气啦……在那些乱七八糟接踵而至的声音里,大毛鸭公般的嗓音最为突出,那种嗓音不但让我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是让我痛苦不堪地联想起了那片咕咕咕的鸽子叫声。于是,我加快了步伐,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头发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后来,我是搭乘了公共汽车,回了家。一见到姨妈,我满肚子的委屈顿时化作了一行行泪水,刷刷刷地从我的脸上流淌下来,犹如江河湖海决了堤坝一样。

     

    听完了我淋漓尽致的倾诉之后,姨妈只是轻言细语地安慰我说:“炎柱,你还小,还是个孩子,许多事情你都还不太懂,以后会慢慢明白的……”在谈到火凤凰酒家的女服务员白杨时,姨妈说:“炎柱,在你的眼里,白杨是那家餐馆最好的女孩子,既端庄又漂亮,又温柔大方,不像别的女服务员那样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可你不一定了解白杨生活里的所有一切事情。不了解的事情就不要妄加指责……”最后,姨妈反复叮嘱我:“大毛的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告诉肖敏,他们刚结婚不久,要是他们夫妻俩吵闹了起来,那后果会很难收拾。”在姨妈苦口婆心循循善诱的劝说之下,我终于暂时按捺住了那种强烈的冲动——我刚才恨不得立刻去向大毛的妻子肖敏讲述这一切,让肖敏把大毛骂个狗血淋头东奔西窜……现在,姨妈的劝说缓和了我刚才的冲动,并在逐渐瓦解着我刚才的冲动。

    姨妈见我的情绪平静了许多,这才和风细雨地说:“你跟姨父赌什么气呢?你姨父并没有招惹你呀?你为什么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姨父呢?如果告诉了他,那你们今天就不会闹得这么僵了!”我本想说我和姨父之间一直都有一些无形的隔阂和障碍,不可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到末了,我去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姨妈,这事我不想告诉姨父!”姨妈遂批评了我的倔犟,责备了我的错误。

    尽管姨妈煞费苦心地对我讲了大量的道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却仍然存在着种种的迷惘和困惑。我对眼前的这个世界迷惑不解,觉得它的种种为人处事的原则都是那么荒诞不经,不堪一击。在我眼里一直是那么美好和纯洁的白杨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肉体,出卖自己的灵魂呢?一直以来都是那么主持正义和公道的姨妈为什么要阻拦我去向肖敏大姐揭露事情的真相呢?凡此种种疑惑,弄得我心神不定,苦不堪言,心里的负担似乎已到了极限。

    不堪重负的我,甚至开始怀疑起我父母当初的行为动机——当初,他们送我这个只读完了初中的儿子来跟姨父学开车,学做人,可如今的实际情况怎么样了呢?我居然看见了十分丑陋的东西,而这些丑陋的东西在那帮大人眼里却仿佛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了。跟着这些麻木不仁的大人们在一起,我究竟会学好呢?还是会学坏呢?由此,我的怀疑加深了——父母当初送我来姨妈姨父这儿,压根儿是想卸掉包袱,减轻负担。要知道,自从初中毕业离开学校以后,我一直都在家里游手好闲混饭吃。如今,我被打发到姨妈姨父这儿来了,我的父母眼不见为净,再不用为我操心了。至于我会学好学坏,我处在了一种什么样的成长环境里,则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了!

    由白杨那完美无缺的形象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我的思绪被彻底地搅乱了,犹如邂逅了一场十二级的台风,我眼前的一切全都天昏地暗是非颠倒了。

     

    过了几天,我们这五部汽车再次去松辽煤矿拉煤。

    在我们这五部汽车当中,唯有大胡子田壮开的是单车,其余的四部则是挂车——一主一挂。由于是负载轻盈的单车,所以,田壮的汽车一直奔跑在最前面,如同撒欢的马驹一样。可恨的是,到了中午快要吃午饭的时候,田壮居然把车停在了火凤凰酒家的门前。随后,宛若尾随在了后面的马群一样,我们四部挂车只好相跟着在火凤凰酒家附近停歇了下来。

    事情讲到了这里,我再不想替白杨掩饰和隐瞒什么了。其实,早在前不久,我便隐约听说了田壮和白杨有一腿,所以,他每次都会跑在最前面,将我们带到火凤凰酒家来吃饭,几乎没有例外。

    然而,那个时候,即便是把我打死了,我都不会相信这类胡言乱语。美好如仙女一样的白杨怎么会屈就了大胡子田壮的玷污和欺辱呢?!自从上次发现了大毛的丑恶勾当之后,我对白杨坚定不移地信任和景仰便受到了残酷的挑战和可怕的动摇。因此,这一次,在田壮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一走进火凤凰酒家,我的眼睛便在田壮和大毛身上滴溜溜乱转,生怕他们会去糟践了白杨。

    让我震惊的是,这一次,问题并没有出现在田壮和大毛身上,而是出现在了大毛的弟弟小毛身上。

    同样是在白杨居住的那间小屋里,同样是站在台阶上透过那扇残破的玻璃窗,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小毛气喘吁吁呻吟不已地压在了白杨身上。那动作和姿势与大毛有所不同。这一刻,我的脑子像是被损坏了的影碟一样,周而复始地出现了马赛克效应,这残损的画面和声音无论我怎么样努力,都拉不动,推不开。反复地定格,反复地闪现。要知道,事情不过仅仅相隔了几天啊。大毛?小毛?这俩亲兄弟,竟先后作践了白杨,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如果说,我上次对大毛的发现,仅仅只是一种无意之举,那么,这回对小毛的观察,则是我蓄谋了多时的结果,因此,我这次更加痛心疾首,更加悲愤欲绝。上回的震惊多于这次,而这次的痛苦则多于了上回。白杨这么做,说明她已走向深渊,不可救药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就这样破灭了,粉碎了,我内心的苦难有谁能明白呢?那个时候,我只有拿那群愚蠢的肉鸽出气,我将它们撵得扑腾腾乱飞,仓皇逃窜像是面临了世界末日的来到。在我的潜意识里,我真希望——这鸽子的疯狂能压倒了小毛的疯狂,这鸽子的哀鸣能覆盖了小毛的欢叫。这个世界狂乱了呀!

     

    事后,我曾多次威胁和央求过姨父,让他再不去火凤凰酒家停车吃饭了。然而,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这个人轻言微的小徒弟怎能别得过那些身怀绝技的一群师傅们呢!更何况,除了吃饭喝酒之外,他们还有另外的寻欢作乐,另外的消遣宣泄,我怎么能抵挡得住呢?除了身心疲惫伤痕累累悲痛绝望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徒劳地折磨自己,糟蹋自己而已。

    不久,我还看见了另外一个场面——大毛小毛的表哥胡飞云躺到了白杨的床上,而白杨则坐在胡飞云的身上左右摇晃,上下挫动……不用说,又是那群无辜的肉鸽受了大罪,遭了大殃。那当儿,那些鸡飞狗跳的鸽子的哀嚎之声,一定盖过了淹没了白杨的大呼小叫。

    我操他娘的,那天,连一向跟我十分友好的高卓都背叛了我。我想,他大概是实在抵挡不住白杨那战无不胜的强大的诱惑了吧?!那天,在火凤凰酒家的后院里,这个不足十七岁的恬不知耻的家伙居然色迷迷地对我说;“炎柱,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要想干掉白杨,真是太容易了——只要五十块钱就足够了——”高卓那个王八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竟燃烧了两束蓬勃旺盛的欲火。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了,他的裤裆前面高高地耸立着,如同崛起了一座山峰,或是撑开了一顶帐篷。由于悲愤和恼怒,我忽然对高卓大打出手了,仅仅只是一拳,便把高卓眼里的欲火打熄灭了,并伴随了满脸鼻血的涌冒和流淌。那一刻,尽管我没有顾得上去瞻仰高卓的裆部,但凭着猜想已知道了——他那山峰肯定已秃瘪下去,他那帐篷绝对已塌陷了下去——这毋庸置疑,我敢拍了胸脯作保证。

    在我和高卓打得难分难舍鼻青眼肿时,姨父和几个师傅都来拉架了。在劝架期间,我不止一次地听见他们说:“咦,这是出了什么毛病?你们以前不是挺要好的朋友么,好得连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今天竟然翻脸打架,还下这么重的手。”在姨父询问打架的原因时,我忽然一指那些惊恐不安、咕咕乱叫的鸽子说:“我们是为了这些讨厌的鸽子才突然打起了架!”对我的这种说法,高卓以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他的默认。面对这种奇怪的说法,所有的师傅都表示了担忧:“这两个小家伙真是犯了神经!如今的孩子们,真是难以理喻。要想教他们走正道,做好人哪,都不知该从什么地方教起……”他们的感叹意味深长。

    后来,直到瘦高个董华介入了白杨的生活之后,我的那颗受煎熬的心才算是没再往下坠落下去。那时,我拭目以待,看董华会如何对待白杨。

     

    董华三十二三岁了。

    作为一个熟练老道的司机,他有着相当丰富的驾驶经验,开车的技术特别棒。因此,在通常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开车。他的老婆孩子没有住在场部,而是住在下面的农业队里,我们很少有机会去他家里。

    董华对我特别好,常常会毫无保留地教我几手开车的高招。他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喜欢沉默。他常常会抚摸着我的头发,或是轻柔地揪扯一下我的脸蛋,用这种抚摸或是揪扯的方式,表达他对我的喜爱及欣赏。偶尔,他也会哼哼歌曲,从民歌小调中外抒情歌曲,甚至流行歌曲,他都会一一涉猎。此前,在我们这帮常跑松辽煤矿去拉煤的司机当中,几乎所有的司机都沾惹过白杨。然而,我却未曾发现过董华有什么不轨之举。让我惊诧不已的是,忽有一天,董华居然将白杨带上了他的汽车,不仅把白杨带到了松辽煤矿去拉煤,而且,还把她带回了我们农场。当时,我的心战栗了,犹如狂风中的小草。我不知道事情将会怎么样发展下去。

    后来,我辗转听说,董华是真心地接纳了白杨,准备娶她做老婆。这消息对当时的我来说,真不知是忧还是喜。不过,我却注意到了一个事实,自从董华走近白杨以后,别的司机们好像全都变得知趣了,再没有谁去轻薄白杨。正是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董华拯救了白杨。因此,在我眺望董华的目光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我想,董华是做了一件好事。

    那天傍晚,我们出车回来。趁着一个空闲的机会,我悄悄地对董华说:“董师傅,我想找你说点事。”我那正儿八经的严肃神态,似乎像要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谈判一样。董华亲昵地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小家伙,有什么事情,说吧!”我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然后,扯了扯董华的衣服说:“我们去那边说吧——”

    我想避开他人,找个僻静的地方单独与董华好好谈一谈。在我人为地营造的神秘氛围里,董华终于跟着我走了。

    那一刻,我们的身上披满了夕阳的余辉,那余辉如同某种颜料一般,将我们浑身上下涂抹得金光灿灿。走到远处的一排树木下面时,董华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狐疑说:“炎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啦?”这时,轮到我忐忑不安了。我涨红了脸,胆怯地说:“董师傅,你会不会娶白杨?”

    在我说完了这话之后,有好一会儿,董华都一直怪怪地盯视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由于站在树荫下面,我们遂离开了夕阳的抚摸和照耀,因此,董华的脸显得有些灰暗和阴郁。在我的印象里,至少是相隔了许久许久,他才开了金口:“你这小家伙,就为这事找我呀?!”仿佛根本不相信我会为了白杨的事情而把他喊到这么远的地方,进行这么严肃的谈话。

    我的回答直奔主题:“董师傅,我希望你能娶白杨,好好地对待她——”董华愣怔了好半天,像是细嚼慢咽了我这话里的每一个字,尔后,他对我的回答不是使用了嘴巴,而是使用了手掌。在抚摸了我的脸庞之后,他竟一反常态地忽然用力在我脸上揪了一下。我想我的脸肯定是被揪得变了形,如同一块拉长了的面团。然而,我却格外高兴。因为,董华已用他的手结结实实地回应了我的请求,且特别加大了力度。

    那时我想,董华或许用同样的方式向白杨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情。不过,在抚摸白杨那苹果一样的香甜可口的脸庞时,董华的手会倾注无限的柔情,而在揪扯那个苹果时,他则会透出绵绵的爱意。相比之下,董华要高雅得多,优美得多,不似大毛、小毛、胡飞云、田壮壮那般粗鲁且丑恶,下流且无耻。由此,我遂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大毛他们那帮混帐东西都曾先后期负过白杨。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董华呢?董华是否知道这一切呢?所有这些该如何开口讲述呢?左思右想,到末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算啦,还是别说了!那个时候,我唯愿白杨能离开火凤凰酒家,过上一份幸福的生活。

    等我和董华离开那片挺拔高昂的水杉树时,夕阳的余辉已经回收得差不多了。彼时,只有水杉树高高的树梢上方飘浮着一线若有若无的霞光,而我们这些行走在地上的矮小的人们,则似乎已够不着那越升越高的夕阳晚霞了。在逐渐模糊了的傍晚时,四周的寂静开始弥漫开来,并覆盖了我和董华。我们一边往回走着,董华一边轻抚了我的脸颊。在漫长的沉默的缝隙里,董花突然再次开了金口:“炎柱,你这孩子啊——”虽然只是寥寥几个字,但它们却包含了千言万语。在那“啊——”的喟叹声里,董华又揪了一下我的脸。暮色则紧紧地尾随了我们。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天,我有事开车去了下面的生产队。在此期间,我开车的技术突飞猛进,已能单独跑跑短途运输了。那天,在我途经董华的家门口时,忽然听见从他家院里传出阵阵吵闹声。出于好奇,更是出于关心,我遂迅速停了车,跳了下去,匆匆忙忙地向董华家靠近。

    刚走到院子门口,便听见董华的老婆破口大骂:“董华,你想跟我离婚?我告诉你——没门!你休想娶这个小婊子,我绝对不会成全你们!我就是要死死地缠住你,不给这个小婊子一点机会——”一边谩骂着,一边捶胸顿足,像是中了邪,折腾个没完没了。且披散了头发,扯破了衣衫。

    我早就知道董华的老婆是个远近闻名的泼妇,当初之所以鼓励董华娶白杨,在我的潜意识里,一方面是对董华的敬重,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生活得更好一些。那时,我们的日子过得本来就不富裕,如果家里再摊上个好吃懒做,整日挑是拨非的女人,那日子真是没法再过下去了。

    院子里站了一圈围观的人,而白杨正站在院子中央,脸色惨白得像个僵硬的死人。董华在人丛里一看见我,便对我说:“炎柱,你来的正好。快把白杨带到场部去——”边说,边把白杨推了出来,硬塞进我的驾驶室里,催我赶快把车开走。

    说实话,自从那次发现了白杨跟大毛的事情以后,很久以来,我都再没有正面看过白杨一眼。此刻,她如此贴近地坐我旁边,我纵使想躲闪,想回避,想退让,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已无处可躲,无地可藏了啊!那个时候,我只好硬着头皮,动作僵硬地驾驶着汽车,一时之间,驾驶室里的气氛沉闷极了,如同严重缺氧一样,让人的呼吸变得杂乱无章若有若无。良久之后,白杨打破了沉默:“我得感激你——”我并没有接白杨的话,而是照旧目不斜视地开着自己的车。也就是说,直到这一刻为止,我都没用正眼打量过白杨一下,仿佛我的身边并不存在她这个人,或者说她压根儿仅仅只是一个货品而已,不需费神去看她。

    面对我的沉默不语和目不斜视,白杨开始了自言自语:“我得感激你,因为你在董华的跟前说了我不少好话,还劝董华一定要娶我,一定要好好对待我……”那时候,我虽没有开口说话,但在心里埋怨着董华的多嘴多舌。我说的那些话,他干吗要转述给白杨呢?!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他不是不喜欢说话吗?怎么会对白杨说我跟他说过的话呢?那一刻,我对董华十分恼火。

    开始,白杨还自言自语,可到后来,她忽然哭了起来,且越哭越放肆,越哭越昂扬。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白杨的哭声。白杨实在哭得太伤心,太厉害了,我便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递了过去。不过在递手帕的时候,我仍然没有扭过头去打量她,并且,我也没有说什么话。那当儿,我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义模糊不清的“嗯——”

    在“嗯”了一声之后,我再没有下文了,如同哑巴了一样。

     

    董华和白杨结婚的时候,我虽送了一份力所能及的礼品,但却没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天,我独自一个人东游西荡着,像个飘飘忽忽的梦游者。

    董华和他那个泼妇老婆离婚以后,从下面的生产队搬到场部来居住了。他和白杨的新家安置在场部车队的宿舍楼。当我昏头胀脑地游荡到那儿时,从新房的窗口处飘出的阵阵欢声笑语和大呼小叫,既叫我羡慕不已,又叫我心里生出许多烦躁和惆怅。

    我在内心深处默默祈祷着,希望董华能将白杨带进崭新的生活,带进幸福和快乐的未来。尽管我不想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不想看见新娘的拖地长裙及她脸上透明的经润和鲜艳的白嫩。我觉得,新娘脸上那白里透红的笑容,说不定会像一个幽深的黑洞,会把我吸进去,会把我变成一片子虚乌有。因此,我得彻底地远离这个自始至终都十分热火朝天的婚礼。这么想着,我吱溜一声转过了身,蹒跚着脚步往远处走去,却偏偏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是高卓。

    高卓一看清是我,便惊喜地咋呼了起来:“哎呀,炎柱,你可让我找苦啦!快去董华家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去喝杯喜酒哩!车队的师傅们都在那里,你姨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对高卓的苦苦寻找和盛情相邀,我并不领情。不仅如此,我还大肆摧毁了他的那份兴高采烈:“你大概是吃错了药吧?”

    高卓一脸的迷惑:“什么吃错了药?”

    我说:“你得了健忘症,却偏偏吃了春药,这难道不是吃错了药吗?”

    高卓更加糊涂和惶恐了:“什么健忘症?什么春药?”在他百思不解的时候,我趁机挣脱了他的簇拥和纠缠,然后继续着我的梦游生涯,飘飘渺渺地随风消失了。

    婚后,白杨生活得相当不错。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个样子。然而,我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白杨从不会单独与男人们打交道或是相处。一旦出现无法避免的情况时,她会匆匆地离去,慌慌地回避。

    那次,在早点摊子上过早,一开始,因为人多热闹,白杨还有说有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但到后来,人全都走光了,只剩下她和大毛相对而坐时,她脸上的笑容忽地冻结了,再也顾不上吃东西,便匆忙地起身离去了。大毛还一个劲地喊:“白杨,你碗里的面条还没有吃完哩……”尽管白杨能清楚地听见大毛的呼唤声,可她始终都没有应答或是回头。那一刻,她充耳不闻,脚下的步伐却越发加快了。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我害怕大毛的妻子肖敏和白杨之间会爆发一场剧烈的冲突。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忧纯属多余。让我大惑不解的是,她们两人的关系居然相处得十分融洽,简直犹如亲姐妹一样。看见她们能这样和睦相处,我从心里为好们感到庆幸。

    有关白杨故事的结局极其悲惨,在这里,我实在不想多说。我只说一句:她后来因难产而死。白杨死后,我去找住在场部的一个算命先生讨教。算命先生说,白杨命中注定是个寡妇,她不能嫁人,一旦嫁了,便会意味着灾祸将至……又说,人一生了下来,阎王爷便给那人判了生死,白杨的死期早已确定了,不可更改。

    算命先生的话让我泪如泉涌,似乎是为了白杨,又似乎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她。

    再后来,我终于撬开了董华那张封闭已久的嘴巴,知道了白杨以前的一些身世:白杨在进火凤凰酒家以前,曾有过十分不幸的经历——她在荒郊野外被几个蒙面人强暴了之后,又被未婚夫残酷地抛弃了;她在家乡抬不起头了;她的家庭残破不堪,母亲为此事精神失常,父亲气得旧病复发……万般无奈,只好离开家乡,出来打工,进了火凤凰酒家。一开始,白杨做服务员,但是,做服务员的工资很少,而她又需要钱,医治父母亲的病痛和家里的一切开支都需要她寄钱回去维持。酒家的老板便怂恿她接客。老板说,现在公路上的酒家都有这种业务,你不做自有人做。我这里不缺服务员,你如果不能干,就另谋高就,我养不起你。于是,她不得不答应了老板,在暗中操持起了出卖皮肉的生涯……

    当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对董华肃然起敬。因为,他理解了白杨,接纳了白杨,并给了白杨一个温暖的家庭。当初,他们曾有过实实在在的幸福和快乐。

    如今,我已是个熟练的司机了,能驾着汽车四处飞跑。自从白杨离开了火凤凰酒家以后,我们再没有光顾过那家设置在公路边的小餐馆了。然而,不久前,当我再次路过那儿时,却不由自主地把车停了下来。

    那天,阳光比较灿烂,天空瓦蓝瓦蓝,似乎还有鸟儿在展翅飞翔。下车后,我进了火凤凰酒家,猛乍一望,心差点跳了出来——白杨居然在餐馆里端饭送菜,忙得不可开交。一瞬之间,我脱口喊道:“白——杨——”然而,回过头来的却不是我曾熟悉的白杨,而是一张陌生且漂亮得如同白杨一样的面孔。

    “先生,我们这里没有白杨这个人。我叫小玲子,你请这边坐——”一边揩抹了桌椅,一边招呼我就座。她的彬彬有礼和温柔大方的样儿简直和先前的白杨如出一辙,一脉相承。仅有的变化是,那个咕咕作响的鸽棚不见了,还有那群憨憨的肉鸽也全都没了踪影。

    望着显得有些空旷和冷落的院子,我对跟随在身后的小玲子说:“这儿的鸽棚呢?那群欢蹦乱跳的鸽子呢?”

    小玲子皱了皱眉头说:“什么鸽棚?什么鸽子?这儿从来没有这些东西呀?”一脸的娇憨和疑惑。

    我用一种充满了沧桑感的口吻对小玲子说:“这儿以前曾喂养过一群十分可爱的鸽子。”小玲子的回答将信将疑:“是吗?”

    以前,我也曾像小玲子这般天真可爱。那时,我刚刚跟着姨父学习开车。在这里,我认识了白杨,同时也认识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先生,请点菜吧!”最后,是小玲子清脆甜美的声音把我从有关白杨的冥思苦想里给拖拽了出来。

    (尚建国,男,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和研究生毕业。曾就职于深圳海天出版社,现任北京《报告文学》杂志社编辑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过《天空有鸽子飞过》等小说集。现居住北京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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