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李万峰

只记得那两排新砖房，只记得那个小院，只记得那两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只记得那流水，《桐柏英雄》，以及那幽怨的笛声……

那年，我几岁？记不清了，好像没上学。只是在疯玩儿，即使去干像打猪菜、捡煤渣、担水、做饭，这样的家务活儿。我是个孩子头儿，村里的孩子，大多听我的，那点活儿，也就算不什么了。我淘气是出了名的，上树捉鸟，下河摸鱼，那算什么？装鬼吓得大人夜里都不敢出门，用弹弓打来村里相亲的，把下村蹲点儿干部的夜壶凿漏……总之，都是别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为此，我也没少挨打，但总改不了……直到遇见那三个知青。

村里要来知青了，大家互相转告着。什么是知青？那时我不懂。只知道，是城里的年轻人，爱干净，挺洋气的。大队在村南盖了两排青砖瓦房，那时是村里最好的，后面的一排，圈成了小院儿，有一个门楼，两扇木门漆成了绿色，后来住了女的，而前排则是敞开的，住男知青。知青是被敲锣打鼓迎进村的，那以后，我们孩子的主要活动，便是看知青；然后，在一块兴奋地交流自己的发现。回家再滔滔不绝地讲给家长。我发现他们也很爱听……

孩子是没有禁区的，也没人防备他们，所以出入知青的屋子就很随意。有时，还有收获，像糖果啦，玩具啦，还有小人书……我最喜欢小人书了，尤其是打仗的。但不知为什么？妈妈却不让我要，还让我少去女知青那儿。可没想到，后来我去的最多的，还是那个小院儿，一直到他们都离开。

那时，妹妹刚上幼儿园班，我每天负责接送。幼儿班新换的老师，是两个女知青，一高一矮，高的梳长辫子，很精神，姓韩。矮的非常秀气，眼睛和眉毛都有点像新疆少女，黑润，灵动；但似乎有一点儿病态，姓李。有一次，妹妹受了欺负，还被姓韩的老师说，我立刻就火了。我本来就对幼儿班没有什么好感，原来村里的人管，就知道讨好干部，大队干部的孩子，还要当头儿，在幼儿班里称王称霸，饭要先吃，又多又好。放学不走着，要大家抬。我就找碴儿和他们打架，打服了为止。结果自己幼儿班没念完。现在，本以为这漂亮的女知青会公平，没想到还一样。我气不打一处来，不但打了那孩子，也开始给她们捣乱。最恶毒的，就是叫姓韩的“女特务”，说她是那时经常放电影《暴风骤雨》里，韩老六、韩老五的妹妹，晚上竟发报，还搞破鞋。气得她追出教室，我就跑，然后还拿砖头，石子儿，远远地砍她。后来，她哭了。妹妹叫我不要叫了，我没听，还藏在人家的屋顶上，用弹弓偷偷地打她，终于把她的头打破了。晚上，大队的王村长，进了我们家，我知道韩老师认他娘为干妈，他是为他干妹妹来的，我并不怕，只要他仗势欺人，我就去堵他们家烟囱。再说，我们家也是大户，有三个近亲，都是村干部。却没想到，他竟来道歉，说是替韩老师。还摸了摸我的头，就走了。没过两天，头上缠着白纱布的韩老师，竟被两个穿军装的人带走了，那天，好多人都去看，我也站得很远地看着，她的脸很白，人也瘦了许多，上吉普车前，她冲大家笑了笑，还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就走了。

我心里有一些懊悔，总觉着欺负了外乡人，还是个女的。那一阵儿，我很老实，常常爬到村南凉水河木桥的桥孔里，一个人望着河水里的蓝天白云发呆……

妹妹在幼儿班里过得倒是挺好，还常夸他们的李老师，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故事讲的最棒。只是身体不好，常常咳嗽。问我有什么办法？我听到过个偏方：蛇蛋加香油治咳嗽。于是，一天中午，我便叫上村里所有的孩子，去村南的苇塘里找。足足三个烈日当头的正午，我们搜遍了所有的苇塘，终于找到一窝蛇蛋。那以后，我和李老师成了好朋友。她是第一个向妈妈夸我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成了她的帮手，甚至保护者。她也成了我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人！李老师来的时候，没有靠山，本应下地劳动。让她教幼儿园，有病这个原因倒是其次，主要是村里的民兵连长看上了她。替她说了话。现在，这家伙有事没事都来串门儿，李老师既敬又怕，于是就经常叫我去。那时，我并不十分懂。但我看得出，她不喜欢那个黑麻子。我也不喜欢他，因为村里开批判会时，他总凶巴巴地打人。好在我并不怕他。于是，那些天，我就像一个哨兵一样，紧紧地跟着李老师。妈妈也高兴我去李老师那儿“读书”，听故事，还让我给李老师带好吃的去。我觉得我们都快成一家人了！那一段时光，是我童年时最快乐的，也才知道世界是多么大，敢情上完中学，还有大学……和我原来想的，去生产队挣十分的理想，一点都不一样。晴朗的夜晚，李老师常常吹那支长笛，曲调优美、婉转。只是有些伤感，吹着吹着，我就看到了泪光。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紧紧地靠着她，任她的泪珠带一点儿月光，从脸颊滚落，滴到我的身上，润进我的皮肤，好凉啊！她在我的眼中是那么的美，我所能做的却只是守卫，我简直有点离不开她了……

秋天，在北京，本应是个最好的季节，可李老师却走了，她是被救护车拉走的，我没有看见。我随妈妈去了姥姥家，回来听到各种各样的说法，我都不愿相信。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出门”，一切都晚了。她真的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那以后，我像失了魂儿，天天去那个小院，可看到的，只是那坏了的自来水，流成了一条小溪，有一本小人书《桐柏英雄》沉在边上……有月的晚上，树影摇曳时，我总像又听到了笛声，于是，爬起身就往外跑，不管多晚，可到了一看，只有漆黑的院落……

家里怕我出事儿，把我交给了一个男知青，大家都叫他老史。他姓史，并不老，只是一脸的落腮胡子，还有点儿卷。老史会练钢鞭，村里就叫他下夜“看青”，果然，丢东西的情况少了，特别是菜园子。老史话不多，但对孩子特别好，有时还给孩子们摘瓜吃，许多皮小子都崇拜他。我跟着他，心情有些好转。他也没告诉我李老师的事，只说我应该做个男子汉，长大就明白了。我虽然不十分懂，但觉得他说得对。后来，他教我打拳，使我迷上了武术……可老天仿佛捉弄人，那年冬天，老史出事了，他打死了人，是那个民兵连长。大家都说，老史看错了人，天太黑，以为是偷粮食的。老史被带走时，全村的孩子都去送他，大人们则站的很远地瞧着，老史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起身抱拳时，我们都看到了手铐，对于我，那是第一次。

村里的知青陆陆续续都走了。没有锣鼓，没有欢送，没有了惊奇。那两排房也没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