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时, 正赶上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回首那三年的初中时光,既是艰难的,又是浪漫的。1959年,我和村里的18个男孩儿一块儿考入初中时,正是“大跃进”的热气渐渐消退,人们混沌的的思绪渐渐清醒之时。可惜,村里的粮食越吃越少,饥饿仿佛一只老虎,悄悄地向我们扑来。那时的农村的食堂,几乎毫无例外的以瓜菜代之。(当时俗称”瓜菜代“。),后来又以棒子骨,树叶、稻草代之。正处于“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我们,虽然营养不良,饿的精瘦,可就是没失去少年时代顽皮、快乐和浪漫的天性。每天,上学放学,路上总有黑色幽默爆出。我们这18个男孩,自称”十八勇士“,其中白世忠个子最高,体格最壮,入学后,老师让他当了班长,我们还是叫他的小名-----白牛。还有个子不高,脸膛黑黑的坏小子叫赵胜。我们都叫他黑贝。还有胖子杨少文,脑瓜聪明,我们都叫他“胖猫”。我和这十几个同学,一块生活了三年,始终是铁板一块。决心做战胜饥饿和一切困难的好汉。回首当年的初中生活,细节那么鲜活,那么有滋有味!
1958年大跃进时,通州区建了四所农业中学(肖林、大稿村、龙旺庄、柴厂屯)我们这群男孩(另有两位女孩)就是柴厂屯中学第二届中学生了。这是怎样的一所中学呀?荒地上孤零零地几排平房教室。操场很小,只能放一对篮球架。没有实验室,图书馆就在老师宿舍里。拿现在的眼光观之,可以称得上简而陋之了。但我们很感谢它,很喜欢它。是它,给我们走进中学大门的机会,还因为这所中学小巧玲珑,环境优雅。学校没有围墙,打开窗子,视野格外开阔,一到夏天,青纱帐里那淡淡的香味儿,扑面而来。校园里,棵棵白杨,挺拔茁壮,校园边潺潺流水,水草丛生。课业不多,要求不高,乐的宽松自由。不是农中,哪个学校有这样的幽静之地。
从家到学校,五华里土路,我们走在路上免不得说笑打闹。但最让我们高兴的,就是离土路不远处,有一个形状类似鸭梨的大池塘,池塘连着小河,水就显得格外清澈。而岸上的垂柳,树干弯弯,柳丝细长。柔柔地直垂水面上,天边水草丰美,青蛙时不时地跳进跳出,蝈蝈蛐蛐,比赛似地鸣叫着。池塘的远处是玉米地,高粱地,只有一天蜿蜒小路通向外面的世界。一到夏天,这里简直就是我们的人间仙境。那时,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诗情画意,杨胖子忽然背起来刚刚学到的一首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首诗在这儿一读,不知好听,(借着水音),而且恰如其分。我们都鼓掌 ,夸他有水平。他来了一句:“这么好的水塘,不痛痛快快地洗个澡,那可就是啥傻子啦!我们几个,啥也不说了,脱衣下水,洗澡摸鱼。真个是痛快淋漓啊!
我们村四面皆水,村中还有一条河。谁不会游泳,出村都难。我们还在上小学时,就喜欢玩水了,待到上了初中,我们的游泳技术已经渐入佳境,我们本村的18条好汉,各个称得上是”浪里白条“。平日里,举着菜筐,凫水过河,那只是小菜一碟而已。有的会寒鸦凫水,就是把双手背到身后,还能谈笑自若,有的能躺在水面,引吭高歌。老师怕我们出事故,几次赶来参观,看到我们的表演,他就放心了。也就不深管了。也许是因为天太热了,我们光着脚板跑在土路上,觉得直烫脚底板。可我们心里有盼头,只要,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多热的天气,也就被赶到了九霄云外。洗痛快了。或打打水仗,或捉只青蛙,或扎几个猛子,抓到一只螃蟹或一条鲤鱼。就像得了奖品,上学送给老师,放学带回家。让老师或父母,也换换口味吧。那时的老师,也吃不到菜呀。
我们是农中,除了学习,还要经常参加劳动。五华里上学路,一天要走两个来回。因为村里吃食堂,按人定量,不回到村里的食堂到哪里找饭吃呢,所以中午也要走一个来回。中午放学,饥肠辘辘,还要快走,去晚了,食堂关了门,也只能饿半天了。于是我们都练出了铁脚板,赵胜甚至自吹自己是“神行太保'”了。夏天上学,最难受的是挨晒;最得意的是省鞋。只是一段土路,路边没有树,走在路上,全无遮拦。晒得头皮生疼,那时常有的事。那时还没有研究出塑料凉鞋,我们只得穿家做的布鞋。天天跑路,鞋就磨得厉害,穿不多日子,一两个脚趾,就要“横空出世”或者探头探脑。用麻绳纳成的鞋底,也不禁磨,或前或后,经常磨出洞来。为了省鞋,我们就经常光着脚板跑。有时,地面被晒得烫脚,我们也不在乎,有时脚让玻璃渣子扎了,我们也不当回事。有一句宋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确实如此。
参加劳动也有意外收获,有一回,我们全班到无力地以外的应寺村为农田除草,活儿干完了,老师就让我们回家了。走到半路,班长白牛指着前面说:“瞧见没有,那啥台子上有红果树,我去过。咱们看看去!”一声招呼,我们十几个小子,就过去了。到上面一看,我真是从心里往外乐呀。这里有好大的一片红果林。真实红果成熟度季节。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红云盖在树头。近处看,可口的大红果,一嘟噜一串,尝一尝,酸甜可口。在哪饥饿的年代,看见可以如口的东西,就就像捡来一个大元宝,那份高兴,难以形容!我问白牛:“有人看着吗?”他说:“一个地主种的,原先有人看着,入了公社了,没人管了。你们就大胆地摘吧!”他一说完,我们就撒了欢,蜂拥而上,随意品尝大红果的美味甘甜。兜里装满了,就往帽子里装。只觉得兜口太小了。”白牛还说:“这村就是我姥姥家,我舅舅是书记,你们以后随便来,我带着你们!”这以后,又来过几回,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唱着歌儿把家回。
每到瓜类一族快成熟时,拿证使我们欢乐地季节。那时我们这块地方,都不见西瓜。在初中三年,没见过西瓜。瓜地里种的瓜类可是不少,只是不会种西瓜。几个村种的主要是打瓜,还有菜瓜、甜瓜、面瓜。瓜地里都有一个小船一样的瓜棚,一个人,一张床,看瓜人很滋润。对于我们而言,想吃瓜了,看瓜人算不上什么障碍。犹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同学杨胖子只须想出一个新招儿,就让看瓜人防不胜防,比如,他先让一两个人,从瓜棚正面进瓜地。蹲下就吃。看瓜人大喝:“好大的胆子,敢进地吃瓜。我瞅瞅你们是谁?”吃瓜的不言不语。照吃不误,就是吸引他过来。其实,我们几个从后路包抄,早已得手,几个打瓜,十几条菜瓜已经装入囊中,走出瓜地了。先去的几个,一见得手了,抹头就跑,钻进高粱地里,到哪找去。只是嘟嚷了一句:“这帮小子,嘴就是馋!”接着就回到窝棚里睡觉了。
有一回,白牛说:“听说老师要过生日了,咱们凑钱给老师买几个甜瓜吧?”胖子说:“进瓜地摘几个算了,还用买呀?”白牛不愧是班长,香的这周到,他说:“来路不正,在闷酒没有了敬意,老师知道了,也不会高兴的。”我们听了,各个信服,立即凑钱,凑了十几个钢镚,找到了看瓜人。老人听了,立马说:“你们有孝心,不错,不要钱了。”我们自然都很高兴,他又说:“我知道你们肚子饿,你们只要不糟蹋,我管你们干嘛,人都饿成皮包骨了,吃个瓜还不成呀?”说的我们都很惭愧,以后再也不随便进瓜地了。
我们参加劳动。练技术也练胆子。记忆最深的是练习打炮灭蝗虫。1960年,正是粮食极度缺乏的时候,可恶的蝗虫却铺盖地地蜂拥而来。飞起来,遮住了一片天空,落下来,一大片庄稼,瞬间啃光。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灾难!那天,公社书记来了,对我们说:“蝗虫来吃庄稼了,粮食没了,冬天怎么办?我们只有共同努力,全力以赴,把蝗虫彻底歼灭。”他的话,立即,激起了我们的义愤。副班长赵胜说:“蝗虫挑战,我们出战!”大家一直响应,说干就干。都听明白了,就是“啊,我饿!”的意思,于是就发出了一片笑声。说干就干。
公社干部给我们分了组,每组发给我们一件重型武器-----生铁的炮筒子。还发给我们几十包“六六粉”。灭蝗时,我们在炮筒子里,先放火药,再放一根药捻子,装上六六粉,选一个坟头当炮架,再将炮口对准蝗虫最多的地方,一点火,炮声轰地一声炸响了,六六粉漫天,飘落在禾苗上,再看看,飞满地黄乎乎的,蝗虫一下子死了一大片。肚子饿,蝗虫多,我们想吃它,就得用手捉。用树枝串成一串,点火烤着吃,那味道好极了,很解馋!有蚂蚱吃,那些日子,我们都不觉得肚子饿。经过七天奋战,我们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由此保住了大片农田。公社领导给我们送来了一项冰棍儿,我们好高兴!在那样的年月,能吃上一根冰凉可口的冰棍儿,那真是最大的享受。这是1959年里最珍贵的记忆了。
在我读初中时的三个夏天,每年都有难以忘怀的记忆。其实,那是农家生活最艰苦的日子,吃不饱,没鞋穿。全是拿一块破布当做书包,挖沟运土一类的劳动稀松平常。但我们的生活挺充实,挺快乐,挺有趣味儿,我从中悟出了苦乐相生,苦中有乐的道理。后来读到鲁迅先生的一段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鲁迅先生把哀痛和幸福联系在一起,别有深意。我们那时的初中生更有深切的体会。少年时的苦难,简直就是一笔难得的财富。上了高中,读到苏轼的一首《定风波》的词,给我的启发很大,作为此文的总结,也许更为恰切:“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生活,不就呈现或者演绎这个人生哲理吗?在今日看来,那时的初中生活,简直是乏味得很,艰难得很,其实,我们的初中生活,充满阳光,很放松,很浪漫。好多往事,至今,还是那么值得我们怀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