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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前位置:首页   散文分类 >> 爱恨情缘 >> 郎桂林 怀念父亲
  • 郎桂林 怀念父亲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5/22 阅读:1553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怀念父亲

     

    郎桂林

     

    我们家原来不姓郎,姓王,家住马驹桥镇二街。

    我们老王记在解放前是几代赤贫,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父亲一共哥四个,他排行老三。由于家中贫寒,就把我父亲给了现在大周易老郎记。

    父亲到老郎记时,只有五六岁。到了八岁那年,我又添了个老叔。街坊们说,这个老叔是我父亲给“压”来的。

    从打有了老叔,我父亲可就不吃香了。冬天,天刚蒙蒙亮就得起来去拣粪。到了太阳升起来时,爷爷起来开开街门,得看见门外有一筐粪,如果没有,父亲的早饭就免了。

    提起拣粪,就是背个背筐,拿把粪杈,去大道上拣马粪和骆驼粪。解放前,有一条从北京到天津的大道从大周易村通过,夜里经常听见叮叮当当的驼铃声。只要一听见驼铃响,父亲就赶紧起来去拣粪。如果牲口粪拣不满筐,就得到野外的坯摞里转悠着去拣人粪。

    冬天小西北风一刮,脸上就像刀削似的,父亲就把头上的毡帽头两边的护耳撂下来,又在腰间勒一根麻绳,常言说的好:腰里一横顶三层。

    到了阳春三月,别人家的孩子都已脱去了棉衣,换上了夹裤夹袄,父亲仍然穿着开了裆的棉裤、开了绽的棉袄去拣茬头。

    夏天,父亲去打青柴,什么拉拉秧,扎木棵,水木花……他把这些青柴打回家,摊在空地上晒干,垛好一垛,留着冬天烧炕、做饭用。父亲的脊背时常被青柴扎得冒血筋儿。

    秋天,父亲被爷爷带到菜园里剜山药。

    解放前,马驹桥地区以盛产山药出名。麻山药、白玉山药,北京城里人爱吃这里出产的山药,专门到马驹桥的集市上来买。

    挖山药,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山药长得二尺多长,深深地埋在土里,挖的时候必须挖够深,挖到山药芦头(芦头,指的是山药的种块),还不能挖断。如果挖断了,就卖不到好价钱了。

    八步长畦的一架山药,一个好劳动力一天才能挖两个畦,而爷爷给父亲的任务是两个畦。十来岁的孩子,他能完成吗?到了傍晚,各家的菜园里都没人,全走净了,父亲见自己的活完不成了,就蹲在畦头哭。

    在郎家房后住着一家姓吕的,吕家有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伙伴,叫吕小六。吕小六家的菜园和郎家的菜园紧挨着。吕小六见父亲没能完成任务,累得直哭,就过来帮父亲挖山药。

    天大黑下来,吕小六的父亲来菜园找他吃晚饭,看见吕小六帮我父亲挖山药,便气昂昂地找我爷爷理论,冲我爷爷骂:“你他妈的也太狠了,小三他(我父亲在二街老王记排行老三)才多大呀,你竟敢让他干这么重的活!你要把他累坏了怎办?嗯?”

    我爷爷无言答对,只得听吕小六的父亲奚落:“别人家的孩子像小三儿这个岁数,正是念书的时候,他来你们家,饶了不让他上学,还让他干这么重的活……”

    街坊这么一骂,倒给爷爷提醒了,他咂摸着:“对呀,让他去镇上学徒,学缝鞋,以后出了徒还能挣钱!”

    于是,父亲被爷爷领着,到镇上认了个皮匠师傅,学起了钉鞋的手艺。

    解放前学艺,无论是学哪一行,什么木匠啊,瓦匠啊……五行八作,都是学满三年零一节才算出师。在这三年零一节的时间是不挣一分钱的,吃住都在师傅家里,等于给师傅当了三年多的长工。

    等到三年零一节学满了出了师,父亲能在镇面上独立缝鞋钉掌挣钱了,他已经长成了15岁的大小伙子了。

    1925年春天,正值直奉战争在马驹桥地面上打拉锯战。奉军从马驹桥撤往关外时,父亲被抓了壮丁,被掳到东北去了。

    父亲连缝鞋的摊子都没来得及归置起来,更甭说给家里捎个信了。马驹桥的王记、大周易的郎记,全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父亲就这么失踪了。

    不过,当时的父亲却没有害怕,他心里坦然地想:“当兵更好,还吃现成饭了呢,省得在郎家受冷落,遭白眼。”

    父亲后来进了东北“讲武堂”学习,并认识了吕正操。

    “讲武堂”学习未满,他出了天花,在奉天医院养病。养病期间,正值张作霖于黄姑屯被炸。那天,父亲躺在病床上,就听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连屋顶部都被震得哗哗掉土。这才引出了张学良独闯日本兵营,生擒内奸杨玉廷。张学良用内奸的头颅祭奠了张作霖的亡灵之后,自己挂帅亲征,向日军宣战。

    然而,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遏制了张学良的抗日意愿,又引发了“张杨和蒋”的“双江事变”,这是后话。

    父亲在张学良笔下,先当了仪仗队的“举旗指挥”。后来因一个马夫克扣马粮,致使一批拉炮的马匹饿死,父亲被分派当了马夫。

    父亲当上马夫之后,并未避免马匹的死亡。而这次马匹的死亡不是因为马夫克扣马粮而饿死,却是因为父亲把全部的马料都喂了马,马被撑死了。由此可见,父亲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对党国的忠心耿耿。

    马死了,父亲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反而因他恪守尽职受到上司的赏识。他屡屡晋升,提升为班长、排长……并保送到广州“黄埔军官学校”炮兵科进修,为黄埔第19期学员。

    父亲从黄埔毕业,又就读于云南昆明国际军官学校,授课的是美国的军事教官。

    震惊中外的“台儿庄战役”,是国民党军队利用两个师的兵力作诱饵,把华中、华南几乎所有的日本军队几十万人统统吸引到台儿庄外围。国民党军队用“围棋作眼”,“包围反包围”的战术,将日本几十万军队团团围住,先用猛烈的炮火往包围圈里轰击。

    当时,我父亲已晋升为炮兵团长,上校阶级。每当父亲讲起台儿庄战役时,都是面带激奋:“那个战役打得太激烈了!光炮击就持续了两天!连我们自己的两个师也不要了,全都包了饺子,打得天昏地暗,到处是死尸!河里漂的死尸把河道都堵死了,河水也变成红色,分不出是敌人的还是我军的。后来我被炮震昏滚下山坡,醒来后顾不了浑身的伤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爬起来就去找炮。要知道,那时的炮可是命根子……”

    父亲又提到了狗:“狗恋恩情猫恋食。一座村庄被炸平了,到处是死人。可是,那些狗各自站在各家的瓦砾上狂吠,至死不离开它曾生活过的地方,那叫声显得那么凄厉与无奈。”

    从东北“九·一八”事变到“八·一五”光复,整整十五年,父亲一直在国民党军队里与日军作战。

    解放战争是从东北打响的。

    父亲是在“攻打四平”的战役中被俘的。提起打四平,父亲的情绪又激昂了:“林彪行,连日本人都怕他。他们说过,老虎就已经很厉害了,它再佩上三把剑就更厉害。林彪的军队特勇,有的战士肠子都流出来了,在地上抱成一团,他们不理会,继续抱着机枪扫射!”

    接收他这个炮兵团的解放军长官是郑洞国,他与父亲认识,是“黄埔”的同学。

    在授降仪式上,父亲指着自己所辖的大炮向郑洞国交代:“这八门大炮上好了油,完好无损。一号炮在瞄准时要上调三度,七号炮要下调五度……”郑洞国打断他的话,不无讥讽地说:“行哩,我的老同学,让您多费心了,去那边集合去呗!”

    在进关时,站岗的解放军战士发现父亲的军大衣总往下坠,就叫住了他。岗哨上前一摸他的军大衣,笑了:“好哇,上校先生,你的军大衣里光洋可不少哇!”解放军从父亲身上搜出了好几百块现大洋和一些牛肉干。这些现大洋和他的所有证件都被没收了。

    卸甲归田的父亲成了穷光蛋。回到故乡大周易,是母亲在姐姐的破屁股帘里藏了百十块银元派上了用场,置了五间房和五亩薄地。

    1948年,解放军下江南时,解放军曾委派人来请父亲同下江南。来人也是国民党军队里的旧部,他向父亲许诺,到了解放军那边仍是原职不动,父亲却拒绝了。他说他在枪林弹雨中钻了大半辈子,不想把老骨头扔到江南去。那个同僚仍不死心,一再劝他。父亲被逼无奈,道出了真言:“我郎玺廷一臣不保二主,永远信仰三民主义!”那个同僚一听这话,只说了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望您多多保重!”说完就走了。

    就是父亲这句话,成了文革时挨斗的主要罪状。

    父亲连种地带开杂货铺,勉强维持全家五口人的生活(父母,哥、姐、我)。到城里趸货,交通工具就是父亲的两条腿。夜里12点钟起来,肩背一条口袋步行到北京,第二天中午准时回来。

    回到家里,他把装着货物的口袋往炕上一扔,坐在炕沿上喝水。母亲把口袋打开,把里面的货分类摆在货架上。我哥哥那时已九岁,知道站在父亲背后为他扇凉。

    每礼拜趸一次货,父亲都是徒步去城里,平常由母亲在家里卖东西,捎带着做饭。父亲还要抽空去那五亩田里侍弄庄稼。

    这样坚持奋斗了四五年,家里渐渐有了些积蓄。

    后来有街坊问父亲:“你怎么有这么棒的体格,能徒步去城里趸货?”父亲笑笑说:“黄埔精神是我的生活支柱,是几十年的战火硝烟炼就了我一身的好骨架。”还有一条,父亲他没有讲,那就是他生活特有规律。每日起居,无论春夏秋冬,总是清晨五点钟起来,到院子里摸索些活计,或挑水、或扫院子、或拌鸡食喂鸡……然后洗脸吃饭,吃完饭下地。中午12点准时吃饭,中午休息一小时,下午接茬下地劳动。干脆这么说吧,他睡觉时脱下的鞋子都要在炕沿下摆放整齐,鞋尖冲外。如果谁不留神把他的鞋子碰歪了,他就不痛快。睡觉前被子是什么样,醒了起来被子仍然是那个样子。吃饭时间观念强,他不管母亲多忙,每天三顿饭必须准时。他吃饭准时,却不择食,吃什么都可以,吃饱了就行。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们大搞深翻土地、并户并村吃大锅饭,那是个充满激情的年代。

    村里的墙上画满了漫画:一节火车厢只拉一块大红薯,棉花长得像大树,要摘棉花就得蹬梯子。一个大冬瓜里面能藏五六个娃娃,一棵大白菜得需用两个人来用箩筐抬……

    1958年确实是个丰收年。然而,丰收年却迎来了三年经济困难。人们吃糠咽菜,吃树皮、吃观音土,有的人连枕头糠都吃了。村上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

    供销系统开始公私合营,我家的小杂货铺也归了马驹桥供销社。

    辛屯有座养猪场,隶属供销社所管,父亲被委派到养猪场去喂猪。1960年春,猪场闹猪瘟,父亲把病死的猪扛回家来,烫烫,褪了毛,卸成大块煮熟了让我们兄妹五个人吃(现在我下面又添了弟弟妹妹)。唉哟,平常总是吃野菜,现在吃上了大块的猪肉,母亲和我们可就开了荤了。每个人从锅里捞起一块,狼吞虎咽起来。

    说心里话,1960年最困难的时候,挨饿挨得眼睛发蓝,是父亲驮回来的死猪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

    然而好景不长,后来父亲往家驮死猪的事情暴露,被供销社开除工职。不过,最困难的日子过去了……

    1966年文革爆发。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揪斗。

    那时我正读初中二年级,在“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株连下,我中途辍学,回乡务农。在村里召开的批斗大会上,父亲低头躬腰站在台上,下面口号声此起彼伏:“打倒历史反革命郎玺廷!打倒大军阀张学良!……”

    口号声过,有人厉声问:“郎玺廷,你为什么不参加解放军?而去参加国民党军队?”父亲回答:“我不是主动参加的,我是被抓壮丁抓去的。”

    当时村上有驻军,是“4563”部队。就听有个解放军战士问父亲:“听说解放军下江南时,曾派人请过你,有这回事吗?”父亲回答:“有。”这个解放军又问:“你为什么不去?”父亲沉默片刻,回答:“我……在枪林弹雨里闯荡了几十年,没丢了命是万幸,觉得年纪大了,不想命丧江南。”

    驻军的连指导思员叫王永宽,这时王永宽问父亲:“你是不是死保蒋介石?对蒋介石忠心耿耿?”

    父亲不再言声。

    台下发出参差不齐的逼问:“说!”“说!”“郎玺廷,你是不是蒋介石的忠实信徒?”“交代你所犯的罪行!”

    就见父亲低着头,咬肌蠕动:“我不是蒋介石的忠实信徒,我也憎恨蒋介石,因为我一直在东北军张学良手下供职。蒋介石压制张学良抗日,张学良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军队闯进来不能抵抗,国恨家仇不能报,他也万分地痛恨蒋介石。所以他才在西安温泉扣押了蒋介石。我当时心里非常希望张学良能杀了蒋介石,后来共产党出面调解,张学良不但没杀蒋,反倒乘飞机护送蒋回南京。张学良反倒被蒋扣押了起来,我也十分痛心。从那以后,我们东北军就不吃香了,大部被遣散,分散到蒋的各个部队。一有重大战役就让我们这些东北军去当炮灰。东北军是后娘养的……”

    父亲的话还没讲完,就听那个连指导员又振臂高呼:“不要听郎玺廷蛊惑人心!”“不要……”

    批判会结束后,那连指导员见批斗会没能激起村里人对父亲的愤恨,就想利用我来揭发父亲的罪行。他找到我,向我开导:“郎桂林,你看你父亲有多嚣张,他根本没有认罪的表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你应该站出来,揭发你父亲,这也能证明你从行动上能与反动的老子划清界限,这对你以后的前途有好处,重在表现嘛!”

    当时我想也对,我如果与父亲划清界限了,政治地位也能有所改善,要不然总在“黑五类子女”的行列里待着,当兵,当工人也没有指望。可是,我揭发他什么呢……

    回到家以后,我绞尽脑汁,写了揭发父亲的大字报。什么“他当马夫,用马料喂马把马撑死了,由此可见郎玺廷对党国的忠诚!”什么“郎玺廷曾说过一臣不保二主,两兵交战各为其主,许可你信仰共产主义,就许可我信仰三民主义。”“他向解放军开炮,不知打死了多少解放军……”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大张大字报!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用黄色的标语纸写的,贴在当时生产队队部的门外砖墙上,下面属了我们兄妹五人的名字。

    没承想我的大字报贴出之后,却在家里引起了风波。我哥哥郎钧林收了工从外面回来,他一进院子就冲我质问:“桂林,那大字报是你写的?”我当时困惑地点点头:“是啊,怎么啦?”“怎么啦,你这不是对爸落井下石吗?他冲解放军开炮你看见了吗?”“不是……我……不是……为了把咱们解脱出来吗?”“解脱?”哥哥笑了,他当时的笑容很苦涩:“噢,你想踏着爸的脊背爬上去?你可能吗?”我望着哥哥那一起一伏的胸脯,语塞了。一种愧疚感攫住了我的身心,眼前一片茫然。

    哥哥仍在唠叨:“在东北时我已七八岁了,当时的情况我清楚,东北军从三一年到四五年抗日十多年!爸曾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台儿庄战役’……”

    我走进屋里,见父亲正在认真地缝他胸前“历史反革命”的白布胸章。我一看见他那白布胸章,心里就咯噔一下,沉重得像压了一座山。我看见父亲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我想:可能他没看见我写的大字报。就上前问他:“爸,你看见我写的大字报了吗?”

    父亲的语调很平静:“看见了。”我又问:“你生气吗?”这时父亲抬起了头:“生气?干嘛要生气?只要你们不受牵连,你再说重点都没关系。”

    父亲又低下头去缝那胸章,继续说:“你说的那些‘一臣不保二主,两兵交战各保其主’什么的,也正是我的本意。我做人向来讲的是堂堂正正,老老实实,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我听了父亲的话,鼻子有些发酸,眼睛有些湿润。知道他还有一个本意,就是豁出自己再挨批斗,也不想再牵连我们。

    然而,我的揭发批判父亲的“义举”并没能使我们兄妹的政治待遇有所提高。驻军的连指导员却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更高的要求,那就是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1972年的麦收到了,父亲已是60岁的人了。但是,分给他的割麦任务仍是一个整劳动力的任务。

    父亲并没有怯阵,他把上身脱光,头上扎了一条羊肚毛巾,挥镰割麦子。当我割到地头时,看见父亲还在地的半截,他的身影一起一伏的,只能看见他头上的毛巾。我心中顿生怜悯,顾不得自己劳累,转身走过去与父亲并肩割了起来。

    到了近前我才发现,父亲的胸脯已被麦芒扎得起了一层小红疙瘩,他仍然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别接我,注意划清界限!”我听了他这些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边割麦子边说:“爱他妈的界限不界限,反正也是划不清了,我只知道你是我爸,我是你儿子!”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正当我哀叹自己命运的时候,1976年粉碎了“四人帮”。一场与文化丝毫不着边际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全国开展了“正本清源、实事求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紧接着就是落实政策。

    父亲被邀请到中山公园的“中山堂”开会,传达中央统战宗旨,并发放生活补助金。时任统战部长的乌兰夫主持会议,并肯定地说:“东北军是抗日的军队,张学良不是军阀,是抗战将领。”

    父亲领到生活补助金,喜滋滋地冲我说:“钱不在多少,我的名誉正过来了,这就足够了。”

    我听了他的话没有吱声,心里说:“你的名誉是正过来了,可我的青春年华还能找回来吗?如果你的同僚找你去解放军下江南,我现在还是躬耕垅亩写春秋吗……

    我们村的村北有两个大窑坑,改革开放以后,在窑坑里放养了鱼苗。父亲被派到这里看鱼坑。

    虽然鱼坑周围长满了芦苇,一片荒凉,但很清静。一个人在这种清静的环境下,往往勾起对以往的回忆。

    父亲坐在土窑坡上,眼望着眼前的芦苇荡有感而发,并吟诗一首:

    戎马生涯大半生,

    山南海北遍高登。

    叶落归根回故里,

    到了老来看鱼坑。

    吟诗过后便潸然落泪。

    紧挨鱼池西面还有座小房子,是公社的道班,里面住着护路工。

    有一天,曾经在大周易村蹲过点的公社干部姚景民来到了道班。父亲认识他,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了。姚景民一声叹息:“我在你们村犯了错误,上面让我抓阶级斗争,我把大方向搞偏了,揪出了一个偷盗集团。就为这,让我到这里反省问题,闭门思过。”姚景民又哀叹一声:“就连你这个老国民党的上校团长都‘解放’了,我还听不见下文呢!”

    父亲把话岔过去,问他:“你会下围棋吗?”姚景民一听,来了精神:“会下,就是下不好。”

    父亲一听,也高兴起来:“咳,什么好不好的,来,摆一盘解解闷。”

    从那以后,他们二人经常在土窑前面的平台上摆棋对弈,倒也是一番情趣。

    …………

    1992年冬。

    有一天上午,父亲蹲在屋沿下攥煤球,他攥了一上午。我媳妇叫他吃午饭,父亲猛地往起一站。就在这瞬间,父亲就觉自己的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了。头也晕眩起来,他咕咚一声仰身摔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媳妇赶过来时,父亲已经口鼻出血了。

    父亲享年八十三岁,只差一个多月就步入八十四岁高龄了。七十三、八十四是人生年龄的坎。他没能跨过这个坎。

    通县“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几位同学,惊悉父亲辞世的噩耗,赶来悼唁。以“同学会”组长戴梅新先生带队,他率领几个“老棺材瓤子”,步履蹒跚地来了。他们一走进院子就嚎啕大哭,可见他们同学之间的情谊有多深!

    在父亲的葬礼中,我哥、我姐,还有弟、妹,他们全哭了,唯独我没哭。我想,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况且,父亲是以这么好的结局,走完了人生的旅途,干嘛要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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