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了。就在别人忙着为自己的先人树碑立传的时候,父亲!您亲爱的儿子——我,却以农村人普通的祭祀方式——携一刀草纸、几个馒头、一盒香烟、来供奉您了。因为连日来揪心的思念,已把您的儿子折磨得再也无法承受肩扛手推的那碑的份量。即便是轻装,我也是踉跄着来的。父亲,您会理解儿子的。
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无言的坟头上瑟缩着是隔年苦艾、野蒿及无名小草的枯干的躯体,坟旁白杨树冻僵的枝条上蹲着的几只麻雀偶尔发出的喁喁的叫声,烘托着墓地的悲凉与寂寞。父亲,七百多个日夜里,这个世界陪伴您的就只有这些了。虽然阳光依旧,但已不属于您。父亲,儿子心疼您。儿子无法知晓,一生好热闹的您在那边是如何忍受凄凉和寂寞的。
是一场令您的儿女们终生诅咒的病魔,在您的儿女们始料不及的瞬间,将您依旧恋着这个世界的魂灵一下子拎走了。父亲,人说纸草能冥界,草纸燃起的缕缕青烟里,我多么再想见您一面,聊上一会儿,哪怕是我再给您点上支烟,您再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抚摩一会儿。这,已是两年来我梦呓般的奢望。我也知道,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在你我之间的距离,不再是可以用尺度量的距离,却是一切距离中最辽远的距离——生与死的距离。两年来,每当我携妻儿回到家去,与您老人家的交流,至多是抚摸您的冷寂的灵帏,仰望您的惨淡的遗容,或是与母亲、姐妹扯些您生前那些淡淡的旧事。
您是爷爷的独生子,老辈子给您创下的家底并不窄巴,您并没有像老辈担心的那样污坏,而是秉承了祖辈骨血里的那种忠厚与灵性。只有九个人的私熟班,您年龄最小,却是学长,因为先生说您脑子好使,也正干。不到二十岁便娶妻成家,从此,家庭的重担永远地落在了您的肩上。您送走了奶奶送爷爷,嫁走了大姑嫁小姑,迎来了闺女迎儿子。家庭这副无法推托的重担,您一挑就是四十多年。
奶奶病重时,正逢大热的暑天,您日夜陪伴奶奶,给她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别人进屋都得捂鼻子,您却一陪就是两个多月。爷爷病重,您步行去九十里外的地方讨偏方,一天汤水没打牙的您,就在离家不远的乡间小路上,一头晕倒在如血的夕阳里。爷爷不愿吃药,打您耳光,您就双手捧着盛满药汁儿的碗,跪着求爷爷把药喝下。三十岁,您刚刚满三十岁,奶奶和爷爷便撒手人寰,将全家人的生活和人生的酸甜苦辣撂给了您自己。您哭完了母亲又哭父亲,哭完了父亲又哭自己,哭自己薄如白纸的命运,哭自己对父母未能尽完的孝道。
当您怀着悲伤的心情和对未来的恐惧接过家庭这副担子的时候,正逢国家困难时期。个挨个的一群孩子嗷嗷待食。您便挑起铁筲,去浇那片等菜下锅的自留园。从早晨到傍晚,从春天到秋天,那根榆木肩担就几乎没离开过您的肩。肩膀压肿了,就上上冷敷,扭着筋了,母亲就给您拔拔火罐。晚上,常听到您躺在土炕上一声声的哎叹。您哎叹的是伤痛,懂事的我从您的哎叹中读到的是生活的不易和对人生的抗争。青菜和酱油汤再也无法维持全家人生存的时候,您就推起那辆爷爷推过的小车,到很远很远的朋友家借粮食。当把半袋子高梁推回家时,您却饿得一腚蹲在门槛上,半天站不起来。
孩子们的学业,是您一生所系的大事。“忠厚传家远,读书继世长”是您终生奉守的信条。好好念书,自会有个好前程,这是您经常教导孩子们的。记得我小学二年级时,由于没完成假期作业赖着不肯上学校,您在一遍遍嘱说无效后,扬起那满是老茧的大手把我痛打一顿,从此我在学业上再也不敢有半点儿懈怠。十七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我带着高考落榜的消息回到家时,您并没有责怪我,只是将手推车上的拉绳递到我手里,说一声:“走,往坡里送粪!”我生怕一点点的不如意会惹怒您,赶紧抓过拉绳,跟父亲您干了一个秋天的地里活。歇息时,您只是埋头抽那老旱烟,看得出,您脸上刻着的是对我学业的忧虑。转过年来,您问我:“老二,还想小学吧!”“想上”,我怯怯地回答您。是啊,父亲,我的一句“想上”,意味着您又将额外地付出近400元钱。那时400元这个概念,我上了大学才弄明白它是怎样的一个含量。第二年秋季那个夕阳如火的下午,当我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冲进家门向您报喜时,您喜泪盈眶,扬起那当年揍我屁股的巴掌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小子,好样的!”父亲,虽然那次您揍我时,我不懂事的心记恨您,可如今,那记恨却变成了融融的爱意,这爱意刻骨铭心,伴我今生。
父亲,您那边的生活肯定很清苦吧?在您过完六十岁生日时,儿女们就劝您停下手中那份效益可观、可毕竟很累的活计,闲下来享清福。可您就是不答应,非要干到不能动弹为止。儿子们说该收养老费了,您却说只能干就不麻烦儿女们。儿女们孝敬您老人家的好吃的,您总是先给孙子和外甥们吃个够,说他们吃了比您自己吃了还滋润。每当孙辈绕膝时,您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父亲,也许生活给您过多的磨砺,您总是用豁达的态度对待生活。您说有生就有死,有到死时也不要怕。不怕死的您实在是不愿死神降临的这么快。因为您手中的劳动证明着您热爱生活,因为您不愿撇下到您死时还一直攥着您的手的相伴您一生的老伴儿——我的白发满头的母亲;因为您还不放心您的儿女们会处进好遭遇的一切事情;因为您最最钟爱的孙子们,有的刚呀呀学语,还未叫您一声爷爷。是的,父亲,您是多么地留恋这个光明的世界啊,就在您昏迷前那几分种,您还睁大了眼睛,再看上眼您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卧室里的一切和围在您身旁的亲人,再重重地叹上一口气,表示出对这个世界所能表示的一切。
父亲,我如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没有能够满足您生前的唯一愿望,就是到日照去看看大海。在您的病情确诊后,我就想方设法翻着花样让您生活。带您去济南、去潍坊,吃豆汁、火烧、海鲜。您说您不馋这些好东西。父亲啊,您没有发现儿子背着您落下的成串的泪珠。只有儿子知道,您不是不馋,是您的身体不容许再吃下去。您说您只是想看看海。父亲,不是儿子不带您去,您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挪动了。您年轻时在寿光的羊口出呋时,很喜欢海,也时常和儿女们啦呱那些快乐的时光。可现在,您不可能再看到真正的大海了。父亲,在您走了这两年的时间里,我一改往常爱看电视的习惯,更多的时间用来看书。我实在怕看见荧屏里反复出现的海洋,怕那些画面勾起我心酸的往事,怕脆弱的神经承受不了对您老人家的思念。父亲,那边的世界里不知有没有海,如有的话,您就自己先去看看吧。等儿子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我一定陪您老人家再去看大海,了却将折磨我一生的对您老人家未了心愿的遗憾。
父亲,您不是将军,也不是富翁,只是一介终生躬耕垄亩的平民,只是努力将自己的生命延续成一种默默的永恒。父亲,您放心吧,儿女们懂得您冥冥之中对晚辈的那些充满爱的期待与祈祷,但愿您在那边生活得更安静、更幸福,别再有那么多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