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的黄兔子
霏 霏
一
未到过北京的人,多半会把这里当成个理想化的地方,有长安街一样的路和故宫一样的房子。其实,在宏伟华丽的高楼大厦背后,也躲着一片片灰暗破旧的穷街陋巷,像一个个害羞的丑姑娘远远地躲开人们的视线。
那条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知春”,不像它附近的中关村一街、二街、三街,名字起得乏味。路两旁立着一幢幢光鲜亮丽的写字楼,其中的一座,就是新丝每天要呆上8个小时的地方。在8小时之后,她还要走上15分钟,回到那个灰蒙蒙的老住宅楼里。那片老楼建得早,当这条路还是崎岖不平的土路时就远远地立在那里。
那是她和小松的家。其实是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两个准备考研究生的人各租了其中一间闭门造车。新丝和小松租了剩下的9平方米。没有买床,在地上铺了一张厚厚的旧床垫就占去了房间的大半部分。床垫是紧贴着镶了暖气片的那面墙的,这才在门旁留出了一块空间,可以塞进一个衣柜。小松说买几个晒衣架,在墙上钉几个钉子就可以了,可新丝认定要有个衣柜才有“家”的感觉。最后他们在买床垫的时候多花了100元,买了一只三开的旧衣柜,衣柜上还附带一面穿衣镜。镜子的左上角有一道半圆型的裂痕,好在不伤大雅,还能照出整个人来。本来还该放张桌子,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好在窗台上还有些地方,可以摆放一些生活用品。他们如果在家里吃饭,都是在公用的过厅,那里有房主留下的沙发和茶几。
新丝在一家全国闻名的企业工作,但也只是个小职员,整天和报销医药费的单据打交道,领每月2000元的死工资。每天清早,她打开衣柜,从她那半柜子有样子没牌子的衣服中挑选出今天的上班装。也许挑中的那件正是小松送给她的,也许不是。
换好衣服,新丝精神抖擞地踏出破旧的门,沿昏暗的楼梯走下楼,楼外是个明亮的世界。
二
今天单位给每个员工发了一桶1.5升的陈醋,好在住得不远,新丝可以把它拎回去。等电梯时,新丝遇到一张又圆又香的脸,加之皮肤粗糙,整个脑袋仿佛一只大柚子。
“好辛苦啊!这么晚才走。”柚子皮上出现了两个被称为酒窝的坑坑,甜甜地对新丝笑。这是市场部的小贾,这幢写字楼里所有的漂亮女孩子他全认识,此人爱模仿卡通片里“蜡笔小新”的腔调说:“小姐姐,你爱吃鱼香肉丝吗?嘿嘿!”或者是“小姐姐,咱们好像同路呀,嘿嘿!”
“明明刚到下班时间嘛,哪里就晚了。”新丝说着和小贾一前一后上了电梯。
“怎么拎这么重的东西啊!我开车送你。”小贾殷勤地说。
“好久没去健身房了,正好练练上肢。”新丝故作不屑地说,看着小贾歪着脑袋冲她笑。
小贾要去B1层的车库,新丝在1层先下了电梯。穿过大堂时,鼻孔里仿佛还有小贾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味那么重,分明是出门前刚喷的,看他发梢的口者喱,也还是湿漉漉的。
“这小子,准是赴约会去啦,说什么送我,也不怕迟到了。”新丝边走边想。
她迎着徐徐晚风向“家”走去,心里和手中的醋桶却有了些许相似的味道。小松是一家网络设备供应商的业务员,公司虽然在北京,他却必须全国各地地跑,这次出差,大概过四五天才能回来。
“商人重利轻离别,昨日浮梁买茶去。”新丝撅着嘴,进了屋,顺手把今天背后的暗红色鸵鸟皮手袋丢在床垫上。那是小松从上海给她带回来的,新丝背着它在办公室里一亮相,就夺得了同事们的啧啧称赞。她把脚上的黑色软羊皮女鞋蹬掉,换上了紫红色的缀珠皮底拖鞋。中友百货搞返券促销的时候,小松买一双男皮鞋,返回的购物券换来了她这两双鞋。
今晚只有她自己,新丝不想吃得很隆重。窗台上还有一大包小松出差前陪她“打劫”超市的战利品,新丝从里面挑出一包方便面和一根烟熏火腿,这才发现火腿上标签印着“0—4度保存30天”。
“还以为是常温保存的呢。”新丝不禁为自己的粗心懊悔,用手掐掐火腿,没涨袋,又把它放在鼻子前闻闻,没怪味,这才放了心。
他们的临时爱巢里没有冰箱,因此新丝总不敢买变质快的生鲜食物。当初搬进来时,小松信誓旦旦地说:“老婆,暂时委屈你一下,我一定多多赚钱,早日买咱自己的房!”
谁知这一“暂时”竟也快两年了。两年前,小松“为了新丝”,来北京发展。那时新丝才刚刚从大学毕业,但毕竟是北京人,工作单位听起来也很不错。小松第一次带新丝回家乡看望父母,他妈妈就提起了儿子的婚事。老人家用一双枯树枝一样的手轻轻托起新丝白皙纤细的十指,看到这个女孩子果真像儿子在电话里夸得那样标致,眼角的褶子堆里挤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天新丝却遇到了心烦事。由火车站到小松家,他俩步行了一段,新丝米色裤子的裤脚上就已经镀上了一圈黑边。小松的家乡盛产煤炭,新丝是知道的;但她还是无法想象这里的每一条路都有煤车遗撒的黑渣,卷起尘土,天空中永远罩着青纱。而小松,把这一切都说得美不胜收。
新丝看着眼前这位老年妇女,极力表现自己是多么害羞,提起结婚就脸红。她的心里却禁不住猜想,小松老了皮肤上是否会有层层叠叠的褶子。其实小松的皮肤她是熟悉的,从来没想过男生的皮肤会那么细,那么滑,简直是唐僧肉。
三
新丝父亲的葬礼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由肝炎到肝硬化直到丢了性命的肝癌,父亲走时只给新丝和母亲留下职工宿舍楼里一套小小的两室一厅。那类楼房格局很不合理,采光不好,坐在客厅里即使是阳光明媚的中午也要打开灯才能看清报纸上的字。可即便是这样的房子,也被人“惦记”上了。
继父和母亲、父亲原来都是化工厂里的同事。因为要保护北京的碧水蓝天,工厂被迁出京城了,一批不愿离京的老职工就提前办了退休。工厂搬走了,职工生活区原原本本地留了下来,以前的老同事现在还是老邻居。
继父退了休,开了社区里第一家成人保健用品店兼第三家修车摊。因为是该社区此领域的先驱,成人保健用品店的生意比旁边的水果摊、报刊亭都要兴隆。新丝的妈妈本来只是帮“叔叔”看店的,终于有一天“肥水不流外人田”。
“卖什么不好,非卖这个……”新丝想起继父的生意,心里总有些不快。第一次带小松回家,新丝有意绕开继父的小店,不从那里走过。
算起来,母女二人算是同时在谈恋爱的。三年前,新丝还在读大学,隐约感觉到母亲有“情况”,便不愿回家,泡网吧的时间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她心里不自在,所以ID叫“自由自在”。
在网上聊天室里,“自由自在”遇到了“月光里的黄兔子”。
月光里的黄兔子:北美洲的印第安人相信一个灵魂作为人存在的时候,在另一个地方还会以某一种动物的形式存在,所以他们喜欢用动物给自己起名字。
自由自在:你是人还是兔子?
月光里的黄兔子:是人。
自由自在:是印第安人吗?
四
“就是觉得自己该有个家了。”新丝歪着头,斜着身子倚在沙发上,脚上趿拉着一双鞋底已经磨平的塑料拖鞋。
这个凉爽的清晨,昏暗的客厅里只有母女两个人。刚起床,娘俩都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望着攒在沙发另一端的母亲,新丝坦白了在上网聊天时认识了小松,两人如何谈得投机,如何见面,小松如何从家乡辞职来北京找她,最后平静地道出了想和小松“在外面住”的想法。
妈妈端着肩膀,双手托着胳膊肘,眼睛盯着地面找答案。大概把地面上的所有瓷砖都看了一遍,妈妈才抬起头,眼里水汪汪地说:“你可要多在意自己呀……”
“妈……”新丝扑到妈妈怀里,双肩不住地颤动着。她安详的父亲此刻正在墙上的像框里静静地望着她和妈妈。照片刚刚挂上去的那几天,母女俩也常常是这样偎依在一起。
母女本是世上最亲的人,女儿的心思当妈的心里最清楚。她爸爸病了这些年,也苦了这丫头。女儿今后的路还长,“骑驴找马”也是一种走法。万一碰到“更好的”,新丝也不算是“离过婚的女人”。
妈妈把新丝搂在怀里,亲了又亲,仿佛她的女儿只有三岁大。她一边叮嘱新丝一些生活的常识,一边像从前一样用手掌的皮肤擦去新丝眼角的泪。
太阳勤奋地往上爬,路过窗口时递进一片金色的光,把母女俩都镀得金灿灿的,客厅里也仿佛亮了一点。
五
小松刚刚到北京的时候,他家里还不时提起他和新丝的婚事,眼看着小松由业务代表变为业务主管,月薪由1000涨到6000,渐渐也不操这个心了,只是嘱咐他女孩子都爱乱花钱,想在北京立住脚,攒钱买房最要紧,倒插门的女婿是最受气的。
新丝吃完了泡面,在厨房洗净饭盒,沥干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考研学子的屋里都黑着灯,据说是去附近的大学上晚自习,不到晚上11点不会回来。这些人活得像蚂蚁一样辛苦,可只要考上了,个个都幸福无比。
新丝把饭盒放在窗台上,随手从超市购物袋里挑出一板巧克力。纯奶油的巧克力,在口中融化时是种滑滑的甜甜的感觉。广告里讲过,巧克力的味道就是爱情的味道,新丝忆起第一次和小松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新丝刚念大四,那时的小松已大学毕业两年了,和现在一样白净,挺拔,但发型和衣着都比现在的他“土”许多。虽然这次见面是以“见网友”为理由的,但见面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明白了自己会是对方的什么。那一天,尽管小松还是个“半个月才花10元饭钱”的人,他还是花了40元请新丝坐在“仙踪林茶坊”的秋千椅上喝泡沫绿茶。两个人很快就开始计划小松辞职来北京找新丝的事了。
巧克力的末味有点儿苦,也许是因为不纯,也许本来就是这样。新丝想起半年前那个闷热的晚上,她和小松各坐床垫的一角,沉默不语,两人的额头都汗涔涔的,因为新丝发现了小松和一个“女网友”的事情。
“她在石家庄等你呢!你找她去吧!咱俩散伙吧!”新丝和小松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如今她发现了“女网友”给小松写的情书,于是率先发难。
“……”小松沉默不语。他从未见过新丝如此愤怒,盘算着如何哄她开心,一时竟不知所措。
“她叫‘似水柔情’,对吧……”新丝从小松挂在门后的公文包里掏出手机,没等小松过来阻挡,已查到了女网友的电话号码。
“还‘似水柔情’呢,真恶心……”等待接听时,新丝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小松似乎料到了这段公案的结局,倒也释怀了。
“喂,是‘似水柔情’吗?……你知道‘月光里黄兔子’是谁吧!……我?我当然是他老婆啦!你别挂,他有话和你说……”新丝把手机塞给小松,倒要看看系铃人如何解铃。
“喂,我是……对,是我。”小松怯怯地拿眼角扫了一下新丝,她依然面沉似铁。
“她是我女朋友……很长时间了……我们一起住在北京……怪我,怪我,我觉得对不起你,我并不想骗你的,所以还是说清楚的好……”手机里好像有人在哭,然后就断了。小松不敢流露出伤感,哄新丝高兴才是他当晚的“第一要务”。
六
“或许我和他的结局也是这样的”。新丝不敢多想,她还是相信小松的,因为她是自信的。
“等哪天问问隔壁考研究生的事。”新丝边想边翻开一本英文版的小说,盘腿坐在床垫正中。
此时此刻,或许,在某个地方,有一只毛色姜黄的野兔静悄悄地浮在月光下,也等待着新一天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