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稀的青岛
庄汉东(江苏新沂)
从青岛回来这么久,每次看到窗台上的那几粒从青岛海里带回的砂石,就隐隐地处觉得有涛声在耳畔响起,一种神秘的召唤就会从涛声里传来。让我不住地想再回去看看。人往往不能按照自己的思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此我太多的时间只能走进记忆,在那里做一次回溯。这已经足够了,有值得记忆的事情也是快乐的。
多年来每每听到谈及青岛,总是赞不绝口。但最终使我没能按捺住的还是梁实秋先生,他的一篇对青岛的回忆,让我在2000年5月前往烟台的时候,拼着绕圈子,还是去了。我希望着在那里能和先生作一次交流。
青岛的确很美,有美丽的被誉为“东园花海”的中山公园;依山傍海、山势起伏的鲁迅公园,还有康有为、沈从文这些大师们的故居;更有中国最著名的道教圣地崂山,而崂山顶上的迤逦风光,更是充满着神秘的仙家色彩。但是这些早已有人作过描述,并且描述得让我望尘莫及。因为太美反而让我觉得过于奢侈,我总认为青岛的美不仅要给我心灵的遐想与向往,还应让我产生更大的震憾。所以在青岛能给我很大吸引的就莫过于那几处涛声依依的海滩了。我之所以匆匆地,像赴多年之约似的赶来青岛,就是为了一睹青岛的海。我一直记着梁实秋先生在忆及青岛时说过的话“青岛的美不在山而在水”。我还记得他曾为了吸引冰心先生一去青岛,不下数次地在写给冰心先生的信中谈及自己在海边的发现和拥有的乐趣。
我对青岛的第一印象就是青岛是个坡。火车驶进青岛后,一直有向下走的感觉。虽然离海还不是很近,但热情的涛声迎了过来。下了火车后,我就朝打听好的栈桥直奔过去,因为时间有限来青岛前我就已订好了所要浏览的景点,栈桥就是其中之一。而我到栈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看桥尽头的回澜是否还在!梁实秋先生在谈及回澜阁的时候曾经说过,在那里观海的波澜壮阔,自有一种做大王的雄风。回澜阁还在,只是个既不华美,也不壮观的八角的小亭子,我有些失望,它怎会让先生有思念的情呢?我满怀狐疑地走过去。海风飒飒地吹过来,像要扯去我的衣服。这个时候我所能听到的就只有涛声了,那轰隆隆的、狂劲地震着耳鼓,让你想说些什么都不能说出来。这压制着一切声音,只有它可以大声喧叫。哦,我开始明白了先生为什么会有做大王的雄风了。五月的天气还不是很暖和,海风很凉,挟带着一丝丝咸咸淡淡的海味儿,那种只能用感觉品尝的味儿,让我觉得它更像人生的滋味。这个时候望着仿如山凹的海湾,再看看历经风雨的小亭子,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了种酸涩涩的感觉。海水还是那时的海水,看客却不再是当年的那人,我相信这个叫回澜阁的小亭子并不是在诉说着世事的沧桑,而是在忆念曾经的故人。当我们以不同的心境走进事物,你会发现事物总是在随着你的心情变化各异。
我在栈桥前停留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后,沿着太平路向东,步行着穿过一些大街,然后沿着莱阳路走向汇泉的海滩,那是我要去的第二个景点。街道和矗起的楼房我是不会看的,在所有的城市里钢筋和水泥架构的永远都是为了禁固人类的房子。我觉得腿有些胀的时候,汇泉的海滩宽广而水浅,坡度缓,作为浴场据说东亚第一。每当复季,游客蜂涌而至,一个个一双双的玉体横陈,在阳光下干晒,晒得两面焦,扑通一声下水,冲凉了再晒。其中有佳丽,也有老丑。玩得最尽兴的莫过于夫妻俩携带着小儿女阖家光临。小孩子携带着小铲子小水桶,在沙滩上玩沙土,好像没个够。这里就是先生所说的那片最美的海域?许是五月还不是游泳的季节,我来得早了,没法挽着手用赤着的脚,追着海水玩,他们随着打过来的海浪,惊叫着跑开,又随着退去的浪撵过去,兴致到也挺高。我随地坐了。海上的浪很大,几只游艇在不远处起起伏伏地泊着,没有人,有的只是海鸟。我知道这些海鸟已经被人们无数次地描写过了,我还是想说,它们给我的印象就是勇敢。因为大家对美的理解方式不同,我只能用勇敢这个词。汇泉的涛声不是很轰轰烈烈的那种,相对于栈桥的涛声要平静了许多。虽然不能游泳是一种遗憾,但来此听涛不也是一种快意吗!其实人们在失去一件东西的同时,也会得到另一样东西。只是我们往往更在意想得到的东西,从而把原本该得到的也忽略了。
青岛海边随处可见卖海螺或贝壳的人。她们大多数是家住海边的渔妇,穿着朴素的渔家打扮,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手里拿着自家捡来,然后穿了丝线穗儿或制成哨子的螺、贝类。她们在你的眼前展示却不叫卖,那些饰物大都不值几个钱,卖者买者也不会为此讨价还价,需要者自会掏钱买去。我虽然喜欢却没有买来,只是独自在涌来的海浪里捡了几粒开头各异的石子类,我总是对原始的东西更感兴趣。而今那几块石子还在我的窗台上完好如初地摆着,我每次抬头看到那些石子上如海浪样的花经纹,就会想起青岛,耳边就仿佛有依依的涛声向我呼唤。
汽笛的声音很远,仍然可以听到。周围的人都在以各自认为快乐的方式嬉戏着、耍闹着,很吵。起身,顺着梁实秋先生所走的方向,我走向水族馆。在水族馆里,我看到的那些海里的动物不知道是不是先生曾经看到的,但我的心情却没有先生那样的兴致。我打量着那些在玻璃后面游动着的动物,或许它们已经知道自己仅供观赏的命运,涛声就在外面响着,它们却只能无奈地、恹恹地游曳于这片狭小的水域。他们同是大海中来的吧!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起它们当中定有些是从海峡那边飘过来的。我不由得认真地盯着它们的眼睛,也许从它们眼里你能看到离人的泪呢。但我想我只是听到了先生的叹息,“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
出了水族馆,渐渐感到腹紧和疲倦,便离开海滩,就近找了一个餐馆,要了一盘海瓜子,一杯青岛啤酒。喝着清凉生鲜的啤酒,就着辣乎乎的海瓜子,如是换了平日,自会有说不出的精神。但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隐隐作疼的脚掌,竟惹得我生出瞌睡来。浑浑然吃完饭后便沿着海边寻了一家就近的旅馆。海边的旅馆大都很贵,想到仅是做一两日的逗留也就由他们了。略做清洗便在旅馆里躺了,原想稍做休息,然后逛逛青岛的夜市,没想到躺下后就沉沉睡了。醒来时城市的灯火依旧辉煌但人声已淡了,旅店也已锁上门。在后来抵达的那些城市中我总会对青岛人积极的治安防护工作格外赞赏。再睡已是不能了,索性爬了起来。站在窗前才发现那些窗户是带着隔音层的,怨不得这么近竟没有听到海涛声。轻轻打开一扇,一股潮湿的海风伴着涛声一并吹了进来,忍俊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取外套披了。我不知道那是涨潮或是退潮,只觉得那瞬间涌来又急遽消退的轰鸣声,似在冲击又似在奔溃,时而轰隆又时而呜咽,往往复复,仿佛音乐但更像战鼓,激昂、雄壮,足以撕裂皮肤。它横冲直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极具毁灭同时颇具创造。它相同于一切音乐又完全稀有。我再没有了睡意,呆呆地站在那里,只那么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曾想起,更不曾说,一切想要做的事情,早早地飘到了云天之外。这才是真正的涛声,没有一丝喧扰,也没有丁点的破坏,那么纯净,甚至是一种直白的呼啸。我不能说醉了,事实上我的脑海中早已一片空白,没有涛也没有我,天与海乃至世间的万物都已是一片空明……
不知何时,我竟在轰杂的人声中再次入梦。醒来已耽搁了看海国的日出,但每想到昨夜的涛声,便不觉得遗憾。早饭后,我来到五四广场,看了看矗立在那里的“五月的风”,便是我要去的最后一站了。从福泰广场乘着201公交车,大约十几个站点的过程就到了它的终点——石老人站。行前,曾有朋友对我说过,在青岛什么都没有看,只去了石老人处,问其所以然,不说,却更吸引我。石老人所在的地方谈不上如何繁华,虽然隔不太远就是海水浴场,但是并不见有多少人前往。那里的地处比较幽僻,也较为环保,许是离市区较远的缘故吧。游人也不是很多。其实,石老人也不过是一海中孤礁,因受了海水和海风的侵蚀,形成了一个老人的模样。只是老人的模样却深得我同情,他仿佛在海中思索着什么,又什么也不说。他只是坐着,下额处似有几缕长须,看上去的确是很老了。又似乎不愿别人对他的打扰,他才选择着水中。他很沉寂,像在回忆着美好的往事又或在思念着什么人。他是在期待什么?或是在做着凭吊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只觉得心中再次有股酸酸的液体在涌动,在刺激,石老人景区的水域更为宽广,涛声也更为敞亮,但我总觉得那涛声是一种召唤,比如呼唤游子归来的声音,凄凄的,又如哽咽了似的,低徊、婉转,疼而且凉着。我突然想到一位台湾的老兵在给我的信中说道:“当我终于有机会归乡的时候才发现已无家可归了。”我知道他的家乡也是在青岛这一带的。石老人不正是一位期待游子归来的父亲吗!就像我再次想起栈桥尽头的回澜阁一样,但梁实秋先生再也不能回到他一住就是四年的青岛了,也不能再用赞美青岛的话吸引冰心先生了。1987年10月3日,梁实秋先生永远地留在了台湾,他在自己定好了回归日子前夕离开了人世,把思念留给了那些苦苦思念他也是他苦苦思念着的老友和亲人。难道石老人不正是等待着老友重逢的故人吗!我终于明白了朋友,他原来只是想告诉我,只有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呀!海水不停地冲击着,拍打着,细碎的浪花不时地溅到我的身上。我想这一定是石老人在让我把他的思念带去天涯吧!而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也正是在等待我们带来远方的消息吗!
在青岛停留了四十个小时后,就匆匆地离开了。我知道四十个小时和四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我觉得能带走青岛的涛声已相当奢侈了,还要奢望些什么呢。此后的日子我会在那几粒砂石中听到无处不在的涛声。而每次听到那涛声生命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就像现在,我望着眼前的砂石,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声声让我回首的那走过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