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月饼
赵童(北京密云)
“七月十五花红枣,八月十五满天红”。这是我小时候家乡人常挂嘴边儿的一句农谚。
一过农历七月十五就要打枣了。临近枣秋,孩子们就盼着月亮圆,盼着八月十五晚上吃月饼。
那时在农村只见过一种月饼,皮儿粗,圆圆的有小玻璃杯口儿那么大。一块月饼,大人一张嘴两三口就嚼碎了,真不够塞牙缝儿的。
小时候看到什么都好奇、新鲜,见到什么都要问一问,为啥八月十五吃月饼?为何叫月饼?有时在院子里扬脖儿望着明月自言自语:那么大,真亮!那上面都是啥?它的亮光儿从哪儿来的?在幼小的心灵里有着一串串好奇的问号,有着种种奇异的幻想。
曾记得初次吃月饼时,刚掰开月饼就问:这馅儿里绿的、红的、白的是啥?父亲告诉我:绿的是青丝,红的是玫瑰,白的是桃仁儿。
记忆中,八月十五的月亮早早地升起来了,圆圆的像个大茶盘,越升越亮。它不停地走着,不停地穿过一朵朵白云。月光洒在院子里,洒在墙上、房上,仿佛给万物罩上了一层蒙蒙的白色轻纱,又似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银,照得屋里像白天一样。
月光下,母亲拿出一包儿月饼(只买一斤,共八块,那时八毛钱一斤)打开,摊在炕桌上,顺手推给父亲三块儿,递给大哥一块儿,送到身后下巴颏儿担在母亲肩头上的妹妹嘴边儿一块儿。妹子咬住月饼,赶紧用手拖住。
炕桌前,母亲继续分月饼,又拿起一块掰成两半儿,一半儿递给我,另一半儿递向三姐。然后包起余下的两块儿,起身将包儿放到支起的窗扇儿上,那是留给大姐和二姐的。
当母亲递过半块儿月饼时,我扫了三姐一眼:她的脸色阴沉下来,像是刚刚挨过打一样。但她还是伸手接了,随后不声不响地撩起门帘儿低头出去了。我接过另一半儿,追着三姐出了东屋。手捂着半块月饼站在院子里,望着那蓝天上悬起的一轮明月,听三姐带哭腔儿小声地说:“大的疼,老的娇,挨打受气在当腰。”其实,这句很平常的话是左邻右舍的娘儿们在串门闲聊时常挂在嘴边儿的,而我们就信以为真了。虽然这次分月饼不是大平均,但我们毕竟还是吃到了。只因人多,孩子多,东西少,说不上“挨打受气”。尤其是母亲,对我们几个孩子都一样疼爱,平时干家务活或饭桌上吃饭,几乎没有训斥过我们。虽说才吃上半块月饼,但那甜滋滋的味道却永远回味着。
月光下,我托起那半块月饼,伸出舌尖儿先试着粘了一下,而后双手又捂住了。愣了一会儿,又伸出舌尖儿轻轻地舔了一下月饼的馅儿,一股香甜的味道立刻引出了口水,我禁不住它的诱惑,慢慢地咬了一小口儿含在嘴里,半晌舍不得嚼,随后又捂住了。不知不觉地嚼了几下,那种甜馅儿的味道我弄不明白,说不清楚,它不像含块糖,也不像喝白糖水,更不像吃冰糖葫芦。那种甜味儿着着实实而能长久地回味,一直能甜到心底儿。
我在皎洁的月光下,慢慢地细嚼那一口月饼,一时不想让它咽下去。我重新捂住那缺了一小口儿的半块月饼,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一直望着那茶盘大的明月,心想:再过多少月还能吃到月饼呢?
三姐回屋了。我捂着它回屋从板柜上找了一条干净的白纸,将它裹起来,掖进自己的枕边儿下。我钻进被窝侧身躺着,手捂着半块月饼甜甜地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才把它吃完了,仿佛那半块月饼永久地在我枕边藏着。
八月十五过去了。上场的五谷杂粮陆续地打净、晒干、入囤。出了嫁的大姐和二姐因农活儿和家务事的拖累,没能住家来。母亲给她们藏起的两块月饼,随秋末放下的窗扇而滚落炕上,它们已经变了颜色,长出细细的一圈儿黑毛毛儿。
似水流年,时过境迁。四十多年前,那半块月饼的形状、颜色及口感,已在我心中定格,那咬第一口月饼时的滋味仍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那甜甜的月饼馅儿至今让我回味无穷。
四十年后,每当农历八月十五,见到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成盒儿或成袋的各式品种的月饼时,不由得朝楼外望去,寻找那一轮明月,仿佛又听到了三姐的哭腔儿,看见和她正在月下的院中咀嚼着半块月饼。蓦然回首,感慨万端,像触电一样浑身麻苏苏的,血液在周身涌流,胸脯像山峰一样一起一伏,眼眶里一下子湿润了,辛酸和幸福的泪水搅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