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彭乐山

一声凄唳瘆人寰

——姜戎先生《理性探掘》一文读后

心灵的屋宇像在承受一串强烈的震波，合上那部黑色封面的《狼图腾》，耳畔仍不断响起姜戎的呐喊：我们要学习狼精神！

在我印象里，除无人区外，而今世上已很少有狼。倒是有时见到嗜血者，刺青且残忍的流氓还有巨贪和大毒大枭。文明的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日，不会叫狼再猖獗下去。美国就曾提出过彻底灭狼的计划。

如果说狼也有一种精神，那只是它们为满足血口的贪欲，而凝聚在一起的残忍、无情与邪恶。

——万恶之最狼为首，一声凄唳瘆人寰！

诚然，姜戎先生的长篇小说（《理性探掘》其实是最后的一篇文论，却又放在小说的里边），在展示六十年代内蒙大草原上人与狼斗的场面时，的确写得出神入“画”，给人以一种视觉冲击，读后不禁让我浮想联翩。但是姜先生在这部小说的尾部所倡导的一番主旨，却难以令读者苟同。

一、着眼于老相片还是历史的长镜头？

姜戎先生在《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一文中（全题是《理性探掘——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极力强调游牧民族强悍、勇敢和智慧，强调成吉思汗因拥有“狼图腾”精神病而取得丰功伟绩。随后姜先生几乎将整个华夏历史说成是游牧民族匈奴、鲜卑所创造的历史（因为它们的输血）。再有，只要是历史上杰出的领袖人物，姜先生都变着法儿找出他们与游牧民族或多或少的血缘关系，如李世民、武则天、朱元璋……似乎仅差那么一点点就会把孙中山或毛泽东也扯进去。

而这仅仅是开头，接下来就是批评儒家给中华民族带来“羊精神”，再接下来批评农耕让中原人变成软骨头，解放后在共产党领导下依然依恋农耕。一句话，谁杀人不打愣儿（如李世民亲手杀死长兄，武则天亲手掐死女儿），谁就具有高尚的游牧民族的狼精神。

如果是一般的谈古论今，姜先生的上述看法似乎也无可厚非。而就是在他淋淳尽致地描写过狼之残忍、贪吃、结伙做恶、狡诈无赖之后，却如此赞赏它们，并用这把“狼梳子”去梳理乾坤，评点古今。简直让人不知其所云了。

可是，不管姜先生怎样充分发挥和纵情引伸，人类社会的漫长发展就似我们登上现代商厦的一部滚动式电梯，开始踏上的是最低一层，它不会停留，而抵达顶端之后，哇！让人看到的是时尚商品的琳琅满目。

流连“游牧”是在轻抚一块自恋的胎记；称道“狼精神”则犹如欣赏一块心灵的刺青！

昔日的历史已成为白发渔樵江渚观看的秋月春风。游牧也罢，输血也罢，我们不能只停滞于几张老相片，更主要是关注历史的长镜头。

二、“狼图腾精神”绝非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

人最初也是蛮荒中的动物，后天劳动创造了人，但直到原始社会还有人吃人现象。这足以说明，人类若想抵达文明，首先要摆脱野蛮和准野蛮。正由于此，于是才有孟子的所谓“恻隐之心”，才有佛学中的普渡众生，乃至后来国外西贤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人只有彻底脱离狼豺虎豹的野性才能进一步谈到其它，就如同我们要品味“官礼茶食，嘉湖细点”，首先必得有“炮生为熟，以化腥臊”的第一步。

如果我们一旦反回到狼精神，就会出现清一色血洗或弃绝人性的灭门九族，前者如太平天国后期的残酷内讧，后者如历代的文字狱。

当然，讲文明讲人道不等于不要阳刚之气和勇猛精神，这跟狼精神不能相提并论。诚想，如果当今人类个个如狼，动辄就抠眼珠，拽肠子，那么精神虽有，文明焉存？

姜戎先生一再宣扬“游牧精神”和“狼图腾”崇拜，这无异于让生产力后退让人性崩溃让江河倒流。

尖端科学，高品位的艺术以及时尚的享受，从终极上说，哪一样不是从远离“狼性”而出现的。再者全人类所敬仰的哲人、领袖、精英皆因他们提倡善、美，反对狼性的邪恶，才得以立于圣哲之林。人们都热爱圣女贞德，没人拥护希特勒。

三、团队精神必须摒弃阴险的狼性

当今社会是在科学、人文、财富三个方面齐头并进的发展。团队精神是要有的，但苟若某集团公司或跨国企业只一致对外而不讲基本诚信与商德，只像群狼一样横扫千军，它的利润指数会直线下降。早在19世纪初，欧洲一些大企业从董事会到全体高级员工，“同心协力”谋求盈利却不顾环境污染，最终引出一场媒体大曝光，于是出现了震惊全球的所谓“扒粪运动”。

君不见大企业，或于早上向着太阳祈祷（多见于日本），或上班之前高唱店歌，形式可谓多样，但唯独没有画一幅“百狼图”贴在墙上，全体冲其顶礼膜拜。

四、成吉思汗的成功仅是“过去时”

按姜戎先生的看法，成吉思汗之所以入主中原，横扫欧亚是因其具有“狼图腾精神”。

其实，成吉思汗青年时代，他和他的家族在蒙古贵族的相互残杀中，一度财产荡尽，家破人亡且妻离子散。多年以后他们才转危为安，于是又开始去争服其它部落。与其说他的成功是因为具有“狼图腾精神”，还不如说他的性格是“狼们”逼出来的。这在他后天一串发泄性陈述：“要让对方的所有女人都成为孤守无依，终日哭泣的寡妇”中，可以得到证实。

至于他的铁骑冲入欧洲之前也曾有一段插曲。那是他的一个庞大商队在如今伊尔库斯克一带全部遭际无故的杀害。

按照现代的所谓“蝴蝶效应”的观点看，历史成就一个人至少有时会由于某种偶然性。当然我们不可以全信，但是成吉思汗入主中原也不能都归结为他具有“狼图腾精神”，外部的客观原因是很重要的。

当时赵宋王朝经过多年的“洛蜀朔党争”之后，局面已非常混乱，而宋徵宗赵佶却不关心朝政，整天作画练字，他手下的“六贼”又在杭州设置“造作局”，每天役使工匠数千为皇室制造珠宝金玉之物。嗣后，奸臣贾似道竟“私订合约与蒙，却朝野尽蒙”。试想，如此昏庸的政局，可谓危卵，一石击之即垮，又何需非要具有什么“狼图腾”精神的队伍去攻打？

至于当时欧洲的形势呢，也并不比赵宋王朝的局面好到哪儿去。

在成吉思汗打到欧洲之前，他们已经由于多次的十字军东征和教会与教会间的派仗，使当时的保加利亚和匈牙利的经济极度恶化，再说那时欧洲还没有什么城市，据历史学家统计，最大的城市只有5千人。

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否定历史对成吉思汗这样杰出领袖的高度评价，而这里想说的是“狼图腾精神”究竟有没有姜戎先生所示的那么伟大的作用。

可历史是无情的，即便是由于“狼图腾精神”赋予了这位曾经征服欧亚大陆的人物以赫赫武功，那也只是历史的过去时。

现代战争之胜负除全体一心之外，主要靠卫星定位和导弹射程的远近及其数量。只靠“狼的团队精神”纯属神话。本拉登和他的手下，萨达姆的赶死队没“团队精神”吗？可面对西方高科技的强敌，又当如何？

五、“狼图腾精神”的倡导有助于拜金主义的泛滥

改革形势大好，经济发展突飞猛进。遗憾的是于某种清明之外，到处贴满一张“欲望的脸”，正如一位诗所云：酒绿了处事的波，钱红了赤裸的骨胳。别的不要说，只要看看街头或非正式报刊（但也在报亭出售）上的广告，造假证明者有之，买迷幻药买窃听器者有之。在隐蔽处更有鸡头、妓女和贩卖淫秽光盘者。我相信在不断加大整治力度的同时，这些发霉的东西会渐渐少起来，但绝非一时就能解决了的。这些人，除极少一时走入迷途外，他们早已被“狼精神”全副武装了起来，狼需吃肉，他们需要赚钱，只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是不需干这些勾当的。

狼精神（即使再加上“图腾”二字也依然带有贪婪或残暴的意思）的提出，无异于助长着一些坏风气和恶势力。

六、又走回了一个悲剧性的圆

姜先生一再以“用狼图腾精神武装起来”作为改进软弱民族性格的治世良方，但自己也发现，狼精神一旦泛滥之时就是人类进入地狱之日。于是为了弥补这一漏洞，不得不提出希特勒的狼性和文革时期狼性“红卫兵”，是由于未能得到很好的驾驭。还特别指出：必须适度地释放和高超地驾驭人性和狼性。（见《狼图腾》437页）

然而，以上这些事实和自圆其说的本身，便无情地暴露出提倡“学习狼精神”的某种随意性（未从整个人类文明社会的发展过程去考虑）和不可靠性。

而且姜先生说至此处，似乎自己不经意地走进了一个悲剧性的圆。因为，“适度释放”之本身就是一种“中庸之道”。那么请问，儒家给华夏民族带来的仅是一种“羊性格”吗？

在即将结束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作为前卫作家余华的《现实一种》那篇小说。兄弟俩眼红了，头发竖起了！啊！狼精神暴露无遗：施用致死的“笑刑”，剥皮，挖眼睛，摘睾丸……

不知姜戎先生对这个故事是怎么个看法，而窃以为，空有“狼图腾精神”不会完成一种彼岸的抵达。这里所说的彼岸，是指人类必需在竞争、物欲、拼搏之外建立起一个美好精神家园。否则，一个和谐社会乃至和谐世界是不会存在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雪尔仁尼琴（前苏联持不同政见者）曾说：发展社会道德比发展社会经济更为重要。当然此话仍需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但它提示给人们一个有关“彼岸”的构建问题。

至今仍有人认为，一提“儒家”就联想到它是封建统治者的帮闲帮凶，其实最初孔子的儒家思想并非完全是那副面孔，它确实对人类彼岸之抵达做出过某种关照。正如张中行所说：儒家知不可为而为。而姜戎先生似乎抢占了这个上风头，硬说儒学给华夏民族带来一种羊性格，而医治软骨的济世神医则是一群海狼和游牧狼。

不管“狼图腾精神”多么美妙，它也只是现实此岸的一种抢啊夺啊的“提神剂”。我还是喜欢羊，它给世界以诗以歌，纯洁如白雪的女儿。

“天理人欲”辨

出于某种原因，常常想起朱熹的一句话：“存天理，去人欲”。

朱不仅是封建制度之卫道者，且行止亦多多有亏。叶绍翁在《四朝见闻录》中对其有所揭露：虐待老母，与尼偕行，诱之为妾……而清人纪晓岚在《四库提要》中，对此说法颇为认同。

然窃以为，朱熹所倡之“存天理，去人欲”是为封建统治服务并压抑人性的，但“天理”（对我们来说可以解释为社会道德）和“人欲”这两个概念以及二者之间的联系，时至今日，我辈乃有深入探讨之必要。因为它关联着当下社会的道德发展与和谐。

随着经济日益发展，人欲也逐渐升温。

从一些耳闻目睹的事实不难看出，一些个人欲望的大口已有欲吞山河之势。看，从十多年前的30万元一桌筵席，到最近一百多万元买两筒茶叶；从两个暴发户比阔大烧人民币，到而今两位富豪斗富将一辆价值100万的奔驰抬高到800万。这，无一不在说明“人欲”的恶性膨胀。

自古以来，大富之人都这么折腾吗？答曰否！且看，乾隆皇帝看到臣仆为他送上一具象牙凉席，却频频摇头叹息曰：此物过奢矣！《红楼梦》中的贾元春看到为其省亲建的大观园，提出以后不能再这样铺张。再看世界首富的瑞士，人均年收入折合人民币24万。但很少有开着宝马，奥迪驶于街头的。

一言以蔽之，出现于我们眼前的无度的挥霍，早就应以舆论疏导。

然而有人却说，既然提倡人性，尊重人性，就不便遏欲之纵。

此说非也！提倡人性始自欧洲文艺复兴，那是宣扬人文主义精神与个性解放，反对禁欲主义。从文学上看，薄枷丘的《十日谈》正是这些思想的开路先锋。这里的“欲”一般是指男女间的爱情和人对自由的向往。

“人欲”则既包括要求情感释放，也含有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

由此观之，“人性”和“人欲”不可以完全相提并论。

那么你说人欲不宜放纵，可如今业已富起之人，不去挥霍怎么办？

此语乍听之有理，可就怕经过一番参照与比较。

以英国女王为首的英国王室拥有别墅和豪华轿车，可一旦享受过了头，花销出了圈，就立刻受到民众和议会的指控。

在我们本土，对于富者的姿意与纵欲，非但舆论监督未能形成，相反，只要有款腕们勇于“烧包”，媒体全去递名片，抢镜头，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再者，目前社会缺乏对某些人“轻易获利”的调控。如某明星的一句广告词，一瞬之矫作却赢金数万。难怪有些大腕拍着胸脯冲记者说，这些钱我拿得理所应当。

然而凡此上述种种，很少有人将其上升至天理和人欲上去认识，似乎一沾上这两个词就有“程朱理学”之嫌。

偶翻张中行先生的文章，发现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以德和法节制人欲，以避免求之过剩。

这是一种真知灼见，它警示我们，在“天理”和“人欲”猛烈撞车时，我们不能只海量地包容一面。

而笔者在这里借花献佛且不揣浅陋，试将“天理”和“人欲”的关系梳理如下：

存天理，去人欲是一种反动

去天理，纵人欲是一种极端

存天理，俭人欲是现代的明智

听禅后记

想写这篇文字，是因为读了张中行先生的《禅外听禅》。

张先生在这本书中所举资料颇丰，如《五灯会元》、《灯录》等，使笔者眼界大开。而这里所说“听禅”，实则听的是《五灯会元》中的诸般禅语，但这些东西又是从张先生的“说禅”中听来的。

此前，一想起禅就以为那一定是句句妙语联珠，拨云见日。可如今展目以观，竟是些语言简涩，意旨模糊的语句，用张中行先生的话说，处处充满神秘色彩，百思难解。至于那些禅师对问者施以“棒喝，脚踢”之类的场面，更是让人满头雾水。

不过笔者以为这里倒是洋溢着一种精神，即走无路之路和以“执”破执的决心。

但从终极意义上讲，禅宗的根本出发点是破除“我执”和灭世间大苦，而其中又以人死事大。这是一个大题目！如此想来，便渐渐旁逸出一些个人的看法。

一、若是生命的原色之一，正如天有暴雨必有闪电

许多痛苦是人类无法解除的。六祖慧能的那个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只能是让人“外离一切相”或不在“境上生心”。从灭苦的意义上看，则又是抽象大于具体，而人之每种苦恼（除贾宝玉那种无故愁觅恨之外）都是具体的。譬如一个人的某处内脏长了癌瘤，终日神经被肿块压着，因疼痛而呻吟不绝。此刻，患者能“心中无一物”吗？果如是，松堂临终医院的临终关怀也可省却许多麻烦，只需让那些病人心中牢记《慧能偈》即可。再者，如所有人均能做到“无物则无苦”，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和学术价值也就成为零。

笔者不否认禅理（包括《慧能偈》）有时对于某种执迷有着清明心地的作用，但假如以为禅学真的能救苦救难，似乎也是一个误区。

二、我“执”之“执”，均系高分子化学和磁场所形成

从禅（也包括整个佛学）的观点上看，“执”就是各种各样的“欲”和各种各样的迷恋。譬如贪恋美味，美男或美女，喜爱钱财，希望永生等等。但从现代科学和生物化学，特别是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角度上观察，所有具体的“执”都受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化学基因及场的支配。笔者在一份医学资料上偶然发现关于男子阴茎勃起的化学原理，即“受动情激素刺激后，先分泌一氧化氮，再通过膨胀起的海绵体中的毛细血管去激活乌甘酸。这就是性欲的化学基础。至于味蕾、视网膜也是如此。

可禅宗顿悟破“迷于美色之执”的方法是：当见到西施般美女或潘安式的美男，首先应想她（他）是一具骷髅，甚至是一堆血污。如此这般，性之欲恋也就去了。但笔者怀疑，以抽象意志去抵制强烈的“生化反应堆”，究竟能显出多大力量。

三、探骊得珠，岂可全靠“顿悟”

禅宗自六祖慧能开始主张顿悟。然而佛学上的许多精辟之见似乎都是经过审慎与周密的思索得来的。如有关“相对论”以及“各种事物皆由条件聚合而生而灭”的哲思。

至于在研究“人死事大”上，光靠顿悟是否能取得进展，颇属疑问（依笔者拙见这个问题之不可解决倒属“大道之常”）。

另外，笔者对六祖禅师以《慧能偈》战胜神秀（五祖弘忍的上座弟子）一事，也有些看法。当时神秀与慧能虽“同题作偈”，但神秀的偈是先出来的，而后六祖慧能才有了参照。这里，二者之间孰费力孰不费力，孰难孰易，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以上仅是笔者的一些管窥蠡见，虽然未能从《五灯会元》之类找出什么明确答案，但也发觉其中有一种不能说清的意趣。

其实除去灭苦的大题目不谈，纵观禅之发展，从广义上讲，似乎只要去掉太浓的烟火味，只要是一种智与形而上的融合，皆可谓禅矣。

最近还看到一些关于禅的新解。南方有些地方开辟一些半开放的寺院，休闲者可以在那里过上两天半僧半不僧的生活。据说回来之后便领略到禅了。另外，白领或小资们在公闲之余，坐在有花有草的阳台上，冷眼向洋，喝上一杯香茗或咖啡，这，叫现代意义的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