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郑德宽

母亲出生在西集望君疃村，家里世代为农。姥姥家的房坐落在村东南的高台上，周围有一圈枣树，东面有一片苇坑，南面有一亩菜园，稍远处有不少大柳树，那时姥姥家的日子还过得去。

我家有四个舅舅，母亲是唯一的女孩子。由于生长在农家，她很小就会做家务、种地、种菜等。听人说母亲年轻时聪明能干，会过日子，身体好，人漂亮，很招人喜爱。

母亲18岁时就嫁给了父亲，共生了六个孩子，活了五个。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说来母亲的一生过得很苦，1951年她38岁父亲就去世了。那时大姐17岁，哥哥13岁，二姐10岁，我不到两岁，弟弟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父亲是独生子，他的去世等于家里折了顶梁柱。听人讲，要不是舅舅和街坊们帮忙，父亲的棺材都抬不出村子。出殡那天，懂事的哥姐们搂着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懂事的我在棺格旁爬来爬去哭着找爸爸，那惨景叫心软的人不忍到现场，到现场的人没有不哭的。

父亲去世后的两年里是母亲最难熬的两年，父亲在时全家靠种地、做点小买卖勉强维持生活，父亲死后使家里雪上加霜。那时母亲几次想死，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弟弟和几个儿女便都挺了过来。哥姐们心疼母亲，念三年级的哥哥最先提出辍学，接过了父亲的锄头；接着17岁的大姐出嫁了，我被寄养在舅舅家。按母亲的想法是活一个是一个，不能一起等着饿死。二姐懂事早，她看出了家里的危机，时刻不离地跟着母亲，明着是帮妈干活，实质是防妈想不开突然投河溺井。为了一窝小燕儿般的孩子，母亲横了心要活下去。弟弟生下后没奶水，是母亲用面粥喂大的。

我太爷是教私塾的，我父亲有文化穷耿直，土改时地主家的大瓦房分给了我家。父亲硬是给退掉了，致使我家住着三间板打墙的房。记得我五岁那年深夜，屋外雷鸣，大雨哗哗地下，母亲、姐姐、弟弟和我睡在炕上，哥哥睡在靠后山墙的柜上，睡梦中我被轰隆一声惊醒，紧跟着耳边哭声一片，眼前的景象把我吓傻了，屋子的后山墙塌了，眼遮挡没了，眼下是风雨中的棒子地，屋外的树啊庄稼啊在闪电中醉汉般地摇晃着；暴雨窜进了屋，地上流着雨水、炕上汪汪着雨水、我的身上淌着雨水。哥哥被埋在坍塌的墙土里哼哼着，母亲披头散发，浑身是泥，边哭喊边疯狂地用手刨着泥土，见状二姐和我也帮母亲一起刨土，算哥哥命大，天亮时总算把他刨了出来。为了我们能活着，母亲带着我们用秫秸把后山墙堵上，又住了一秋一冬一春。雨季到了，母亲怕大雨坍房把我们都糊死屋里，带我们搬了家，开始了串房檐的日子。

串房檐，即借住别家的房子。从我五岁到当兵的十三年里，我们搬了六次家。由于搬到的新家都是和几家同院，所以母亲非常注意同邻里搞好关系，对我们管束极严，小孩子嘴馋，她怕我们嘴短了手短了，便教我们长志气：凡到吃饭时间必须在自家屋里，不准串门、不准看别人这饭，别人给东西不准吃、不准评说别人家饭菜好坏；她教我们与人方便，同院合睦相处；叫我们按点回家、走路脚要轻、说话声要小、抱柴不准在院里掉柴叶、脏水要倒到院外、不准在院里蹦跳打闹；她教我们讲礼貌：见到大人要说话，开口称您，见到长辈要叫、要主动扫院子、大人干活要帮忙；她教我们辩是非：不准我们抽烟、喝酒，据说我爷爷赌博败家，故母亲恨死了赌博，她不准我们看玩麻将的、斗唆壶的、摸十点半的，谁看了晚上揍谁。同院人讲迷信故事，她不准我们听，晚上她给我们讲岳母刺字、杨家将的故事。母亲教我们要诚实、厚道、讲良心：不准说瞎话，要与人为善，多看别人长处，记住别人的好处，不准说别人坏话。不白花别人一分钱，白吃别人一口饭，要知恩必报。母亲的这些教悔对我的成长影响很大，我之所以没沾染上赌博、酗酒等毛病，应是谨记母训的结果。

母亲不太爱说教，但做出的事很服人。我姑父去世以后，姑的脾气变得非常古怪，带着傻儿迁到我村常拿母亲撒气：骂母亲克夫、没收能耐叫我们受穷、指责母亲不叫哥姐念书耽误哥姐前途等。哥姐听后很为母亲鸣不平，而母亲却说你姑说妈两句是为咱好，谁叫咱穷来的，是妈没能耐，甭怨你姑，妈盼着你们长能耐。话说得我们心里酸酸的。虽然姑这样，但母亲只要有一口好吃的都要先给大姑的傻儿吃，逢年过节舅舅送来催节货都要分一份给姑。

母亲绞尽脑汁保护我们，用心血浇灌我们。

小时没爹的孩子是要被人欺负的，母亲怕我和弟弟在外面受委屈，外出劳动时就把我俩锁在屋里，怕弟弟乱爬摔到炕下就把他拴在窗户框上。我俩除在炕上爬来爬去就是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盼母亲早点回来，鼻子被压得扁扁的。母亲疼我们，每次回来都给我们带回吃的：春天带回几串榆钱、几嘟噜槐花；夏天带回几个青麦穗、几把红桑葚；秋天能盼回一抱绿甜棒；冬天也会带回几把料豆子、几粒花生种。赶上随份子还会带回几颗糖果，然后像燕子喂小燕般地喂我们。

高尔基说过：母亲，是唯一能使死神屈服的力量。

记得小时哥哥得了一场大病，母亲上下午下地，中午赶着驴驮着哥哥去邻村看病，整整一年，驴累瘦了，母亲却挺过来了。小时候得病是没钱治的，拉肚子吃点马蔺菜、发烧了用凉毛巾敷一敷、蚊虫叮咬发炎烂个坑糊把灶坑灰就算不错了。记得我7岁那年背上长疮没钱治，肿得像馒头，母亲只能每天给我热敷、挤脓，挤不出的脓就用嘴吸，后来烂了个乒乓球大小的坑，没辙了母亲攒一篮子鸡蛋请了个老先生给我开刀，老先生开刀没麻药，用盐水消毒后生剌，剌开后用盐水冲去脓血再用刀尖刮去里面的烂肉，这样开刀能不疼吗？为了防止我乱动，哥哥搂住我的腿，妈妈用一只胳膊抱住我的头，一只胳膊堵住我的嘴，手术后母亲的头发像水洗一样往下滴滴汗，胳膊上深深地印着我的牙印。我哭了，母亲笑了，我的病从此好了。

一个寡妇拉扯五个孩子过日子是很难的，所以母亲凡事忍为上，处处维人。我是孝子，因没爹别人耍戏我我能忍，但谁要因母亲守寡对她说长道短我是要和谁玩命的，因这没少和人打架，每遇打架母亲总是先把我拽回家，边哭边用笤帚疙瘩狠狠地抽我屁股，然后再登门给人赔礼道歉。我想这应是母亲在当时对我非常规的保护吧。

母亲手巧，心眼儿好，乐于助人。她常帮别人穿盖帘、刨笤帚、激酸菜，母亲腌的酱疙瘩不烂不长白渍，又香又脆，每有街坊求教甭管多忙，她都耐心告诉。父亲在世时常卖些炒货，母亲的炒功在村里有名，她炒的花生不糊不生，又香又脆；她炒的玉米白花花的一层花，很少有死豆。每到腊月初一母亲都要帮别人炒花生、玉米花等。那年有一个在门板上停尸几小时的老太太深夜里突然说话了，家人以为闹鬼不敢近前，是母亲稳住了其家人又用土法救活了老太太，老人又活了十几年。我们曾和双目失明的婶子住对面屋，尽管其脾气古怪，但母亲率我们给其抱柴、烧火、做饭等事事感化，处处体贴，使两家亲如一家。母亲所作所为深深影响了我，我不善言辞，有时吃了亏也不愿和别人争辩，但我有我的做人信条，那就是母亲教我的以事服人，真诚助人，善待别人，屈己从人，规规矩矩做人。

母亲不识字，因穷两个姐姐都没念过书，哥哥只念过三年书。母亲总觉欠我们的，所以决心要培养一个读书人，目标是我。开学这天母亲用两块头巾给我做了裤衩、背心，用一块毛巾给我缝了个书包，光着脚就上学了。我没让母亲失望，以全公社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初中。亲戚听说后都劝母亲叫我辍学劳动算了，但母亲心里有数，她说只要儿子想念，我就是卖血也供他。上初中的学费书费是3.5元钱，是母亲借了半个月凑齐的。我非常体谅母亲，只要有时间便去挖药材、割青草、拣破烂卖钱补贴家用；学校放麦假、大秋假、寒假及周日我都到生产队去干活，挣分分红交学费。我想这是儿子对苦命母亲的一点点慰籍吧。

儿女成长的脚步有时也会踩伤母亲的心。

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母亲看整天批这个斗那个，担心我学坏，说什么也不让我上学了，我幻想着有一天能升学深造，坚持在学校“革命”，为这母亲不知哭了多少回。这是我第一次伤了母亲的心；68年我瞒着母亲报名参军，当带兵的家访见到母亲时，母亲像丢了魂一样一下子瘫坐在炕上不停地流眼泪。我心里明白母亲很为难，她既愿意儿子为国效力又不愿儿子离她远去。送兵那天母亲嘴说高兴但心疼地下不了炕，叫二姐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煮了叫我带上。听说我走以后母亲从未跟人说我，但在我离去的几年里她每天傍晚都要坐在村北土地路上朝我离去的方向凝望直到深夜，盼着她的儿子早日归来。这是我第二次伤了母亲的心。最让母亲不能接受的是我在村里当干部，母亲二十几年守寡人单势力孤，最怕伤人，而当干部就要得罪人，所以她最反对我当干部。我当干部不到一年母亲病倒了，且一病不起，两个月后为了我们姐弟五个活命苦苦挣扎23年的我的苦命母亲去世了。乡亲们给母亲开了追悼会。由于学大寨搞土地大平大整，我不想平地时再惊扰母亲，故给母亲选了个地势低的地方下葬。我苦命的母亲，安息吧。写到这里我失声痛哭，我心疼，我悔恨。我默念千百回：妈，原谅我吧，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但丁说过：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在母亲去世的头三个月里，我的魂被母亲牵着，我每天都要到母亲的坟前哭上一场，我在回应母亲的呼唤。是我伤了母亲的心，我只有哭出来心里才痛快。一次我哭着哭着在坟前睡着了，梦见那年盛夏，瘦小的我发高烧没钱治，母亲背着我在老彭家的大门洞里溜啊溜啊，我的头耷拉在母亲的肩上，小肚皮和母亲汗湿的褂子紧紧贴在一起。妈妈你在哪儿，儿子的心里痛啊！

人说女人是脆弱的，但母亲是坚强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她具有比金子还硬的意志，这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坚强。我感谢母亲，是母亲给了我与困难做斗争的勇气和经验。父亲死后，母亲领我们姐弟5人经历了千辛万苦，这使我在走向社会后再没被困难吓倒过。我感谢母亲，是母亲的血汗浇灌了我，使我长大成人。是母亲教会了我怎样做人，我的品质、我的性格、我的生活习惯、我的为人处世、我的行为做物无不打着母亲的烙印。我所以活得像个人样，能为家乡做点事情，应完全归功于母亲。

我愧对母亲，母亲一辈子饥饱劳碌，临死也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我没让母亲过上舒心的日子，我没能治好母亲的病，让她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还写什么呢？我的心要碎了。

母亲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世间最伟大的母亲。

2006年4月草于区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