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妞（外一篇）

王克臣（北京顺义）

山里人说：深山出俊鸟。山妞比鸟俊，比俊鸟还俊的山妞毕竟不是鸟儿，鸟说飞就特儿楞飞了，飞出横在面前的燕山。燕山那面是啥样儿呀？鸟儿知道，山妞没见过。

山妞在梦里笑过也哭过，梦一醒来，就痴痴地琢磨大山外面的事。她早瞥足了劲，咋着也得瞒着大人的面。出山！

天刚麻麻亮，山妞就把头晚备好的红枣，装上从邻家借来的排子车，还带上一杆老秤，那秤上的金黄色秤星，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还亮。

山妞悄悄上了路，东方的启明星像一盏街灯，高高地挂在天上为她照亮。路两旁的树，黑乎乎的，山妞有些怕，心想，要是车上有个伴儿该多好。呀，前面拐弯处，有个毛茸茸的庞然大物蹲在那里，山妞硬着头皮蹬着排子车走上去，噢，原来是一丛树棵子。

山妞蹬着排子车，拐了一道又一道山环，待她绕过歪坨山时，太阳出来了，那么大，那么圆，比山里的太阳好看！哪像在山里，那么刺眼！人也多了，马车也多了，还听见了嘀嘀的汽车嗽叭声，连锃亮的小汽车也开过来了。

山妞眼睛不够使了，她感觉什么都是那么新鲜，她心里正琢磨着回山后怎么样向姐妹们描述这里的世界，突然身后一声高腔大嗓把她吓了一跳，一回头，是一个高高的胖胖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深蓝深蓝的制服，眼晴挺怕人地盯着她。

“走开，走开，到市场上去卖！”那蓝制服说。

山妞立在那里，没有动。

“没听见，聋了？”

山妞心里紧一下，脸扑地红了，喃喃地说：“俺，俺不知市、市场在哪里。”

“噢，无照经营？罚款！”蓝制服说。

“罚啥，啥叫那个？俺自家院子里的红枣呀！”山妞一时不知咋说好了。

蓝制服扫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又见人群那面一挂大车挤了过来，他慌忙一闪，拦住辕马，同那把式交涉去了。山妞见那蓝制服再没有空来理会她，这才惴惴地离开，一路打听市场的去处，推着车，钻进吵吵嚷嚷的闹市。

市场呈“凹”字形，在那“凹”的边缘上，排满了花花绿绿的小摊，各种叫卖声，十分嘈杂，细细听听又极有趣。山妞像是一只低飞的鸟儿，一时落不住脚儿，好容易才寻到个空当儿，停下来，学着人家摊上的样儿，把两只麻袋的嘴儿挽起来，那红红的枣儿，在初升的太阳的照耀下，像两团火，映得山妞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她不会叫卖，听到邻摊女子细气的叫卖声，她觉得好玩好笑。回山后，要是学给姐妹们听了，准会笑破她们的肚子！山妞想。

“姑娘，这枣儿，么子卖？”中年人问。

“啥，啥么子卖？”山妞慌了。

中年人“嗤”地一笑，说：“这姑娘，么子卖，就是么子价钱嗷？”

山妞支支吾吾半晌，终于灵机一动，说：“别人多少，俺也多少呗！”

“哈，哈哈——”

“笑啥？俺又不是唬你！”山妞鼓起了勇气说。

“好吧，请你称一千克吧！”

“一千啥？”山妞蒙了，慌慌地取过秤，不知如何动作。

“呀，一千克，就是一公斤哟！”

这山外咋这么怪，说话咋像外星人，山妞大惑不解。正不知所措，一抬眼，见始来时遇见的那位蓝制服，正想问，巧极了，那人正朝她走来。

“你这个咋回子事？热照也没有，又违犯摆摊规矩，还用这种十六两老秤！”蓝制服口齿流利，一骨脑派了一堆山妞的“不是”。

山妞哪里懂这个？讪讪地笑，蓝制服抄过山妞那杆老秤，吼道：“没收了！”

山妞一愣，哭丧着脸儿：“行，行行好，俺这秤，是从乡亲家借的！”

“顶少也得赁购买新秤的发货票来赎！到市管会来找我！”边说，边提着秤走了。

山妞急得无奈，她想爹娘了，她觉得山外不如山环环好，此刻，她恨不得扑到娘的怀里痛哭一场。

山妞茫茫然推车往回赶，脚下拖着的，是她那可怜巴巴的身影……

野  店

野店早先并不野，在村中心的池塘沿上，那儿有一株老树，老辈子人说：曾有个捞虾的为雀蛋儿点小事打起来，那个精瘦精瘦的汉子被打死那株树下。这么多年了，人们在黑间路过那棵树，还毛咯噔的。池沿上那小茅屋也怪，这么多年没人住，不漏不倒，就那么立着。其实早些年住过小两口的，那男的是吆喝鸡蛋的，夜里骑自行车回家，被路劫的用刨白薯的大镐钉死了。那女人穿了白鞋进进出出的，不言不语，怪可怜的，可不多久，也不知了去向。

那茅草屋顶野，又在池沿上，杂草丛生，越发平添了几多野腥味儿。

忽然，京顺公路像是一夜之间冲个大口子，将小村劈成了两半儿。池塘只留下个瘦瘦的“新月”，那座小屋也像一夜之间蹿到了平坦宽阔的大道旁边。街里有户姓胡的名叫胡大，他有个女儿叫英莲，二十七八岁还没有个对象，许是命中注定，有个安徽的铁道兵，也姓胡，三句两句说妥了当他倒插门女婿，胡大脾气犟，没出仨月就把这“二胡”给赶了出来。

摸天地黑，上哪儿？搬进了这座茅草屋。

小两口勤快惯了的，除草填院，却也旧貌换新颜。太阳压了山儿，小两口再不敢出院，英莲心里更是发毛。那胡总归是当过兵的，总安慰她：“有我壮胆，怕啥的呢！”

世界上有许多奇事：好事到顶儿了，就该走下坡路，可“二胡”如今被挤上了绝路，再往前走，就是月牙坑。

“月牙坑，月牙坑咋了？养鱼养虾养鸭子！”那胡嚷开了。

英莲抹去了眼角上的泪珠儿，嗔怪地一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已被擦干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落在了她那苍白的面颊上。

穷人有穷招儿，啥穷招儿？就是铆死劲儿干，天上能掉馅饼，邪性了！

果然就养起了鱼，养起了虾，还从箭杆河边黄礼那儿赊欠了两千元的鸭雏。

那日晚，习习的秋风送来了英莲的歌声，那胡悠悠地拉起了胡琴为她伴奏，这是小村乡亲们半年多第一次听见他们的歌。

“美得！”是祝福是嫉妒，在淡淡的夜色中，只凭听音是极难判断的。

严冬过后是新春，野店找了泥瓦匠，又在店前盖了三间新房，给这荒荒的地界儿带来了生机。

三间新房不为住，为办店，小吃，家常小吃外加鸡蛋汤。

这类小吃最受来往大车把式的青睐，花钱不多，有吃有喝，况且，上京下卫的大车把式，仨俩月的在外头奔命，哪里有个上炕解乏的时日？野店歇脚儿，吃喝俭省在其次，顶开心的是有个粉嘟嘟的英莲店里店外地伺候着。

有个人称周铁汉的车把式，人高马大背阔腰圆，常来常往，与二胡两口子混得挺熟，赶上早了晚了的，就住下，反正茅屋三间，空着也是空着。周铁汉也不见外，赶上便吃，吃饱便睡，起五更套车赶路。

再后来，周铁汉大车上常给他们从京门脸子、卫上坎子捎来各种用得着的下脚料。

周铁汉和二胡好得在一桌儿上吃，在一个茅屋里住。

一日，那胡堂弟结婚，他手里也宽绰了，虽说不上衣锦还乡般的风光，可还捎着大包小包地还乡，天晓得“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英莲等了一月又一月，等到了一季又一季，从雪花飘飘等到春雨潇潇，从千里冰封到江河滔滔。前襟的泪水湿了干，干了湿。总之，是再也不见了那胡。

周铁汉瓮声瓮气地说：“去他的，有我周铁汉谁还敢欺辱你不行！”

英莲泪盈盈，半晌，撩起眼皮，一对泪珠，咕噜，落在了她那挺挺的胸脯上。

小村又沸沸扬扬起来：“米烂了，粥熟了，锅干了，还不糊？糊了就去他个娘的吧！哈——”

“说的啥呀？甭绕脖子，一个字命”。

“是命么？”

“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