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发赵八爷

张宝石

赵八爷，通州东南卜落垡村人，在赵氏家族“元”字辈中，大排行第八位，人称赵八。“爷”字是后人出于对他的尊敬，后加上的。“人头发”是人们形容他杀人如麻，手里的人命和“人头发”一样数不清，所以江湖上好事之人，就送了他一个绰号：“人头发”。合起来顺着嘴念，就成了人头发赵八爷了。至于他的大名，没人提起过，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或忘了吧。

赵八爷像个凶神恶煞。平时，他那双豹眼，总处于一种似张非张的状态。就是这似张非张的眼睛，也比平常人的眼睛大一倍，眯着眼时，两旁的眼皮正好把白眼珠盖上，露出来的那对黑眼珠，倍儿亮，像两把刀子，让人不敢和他对视。像两盏透视的灯，让人的心肺暴露于世，没有秘密可言。如果那双豹眼全部睁开，再瞪起来，保准你在他面前，心惊胆颤，精神先垮去一半。人们都说，赵八爷浑身上下长着“ 瘆人毛”，使人们一见到他，就自觉矮他三分，不战而言败了。

赵八爷没有亲朋好友，包括赵氏家族中那些近枝，没有人和他来往，他整天虎着个驴脸，六亲不认，就是三叔二大爷，在他面前欺负人，他也会站出来，轻的骂你个狗血喷头，重则赏你个嘴巴或拳头、窝心脚。没人搭理他，也没有敢搭理他，就连他的媳妇都不和他过一句话。他的媳妇是个炕上炕下，屋里屋外，干净利索的好手，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村里也有敢和八爷对着干的主儿，就是村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子们。赵八爷也只有在他们面前咧着嘴笑。每当他外出，回村前，必须先把糖果花生什么的准备好，再骑着大黑驴哼着曲往家赶。刚一到村口，劫他的“响马”变戏法似的，来了一大群。“八爷回来了？八爷您好！想死我们了！”像背歌词似的。每当这时，八爷准的一蹁腿，跳下大黑驴，一躬腰，“孩子们好吗？”“没有八爷好！”赵八爷笑着用食指撸了一下挡在最前面孩子的鼻子，“想八爷了，还是想水果糖了？”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包东西，向路旁空地上，天女散花般一撒。“响马们”立即向追食的鱼，抢糖果去了，赵八爷哈哈大笑，骑上驴，一鞭子回家去了。日子长了，就成了规矩，成了赵八爷进村必演的节目，成了一道风景。

有一天，赵八爷从外面回来，正赶上张家哥五个在村外赛狗，这哥五个可不是省油的灯。号称张家“五虎”，个个都是炼家子，十里八村的没人敢惹。赵八爷骑着大黑驴，长板坡唱的正欢，大黑驴像踩着鼓点儿似的迈着小碎步往家赶。突然在张家的狗群中蹿出一只大黑狗，狂叫着拦着路，大黑驴一慌，冷不丁向后一仰，差点把八爷从驴背上摔下来。与此同时，就听叭的一声枪响，子弹左耳进右耳出，大黑狗立时毕命。“妈巴子的！”赵八爷用脚一点驴肚子，一边骂，在驴背上一哈腰，左手猿臂一伸，用手一抓狗尾巴，向驴屁股一甩，那利落劲哪像五十岁出头的老人。“狗肉香，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一边说，一边骑着驴没事似地往家赶。完全没把张家五虎放在眼内，平日里横行乡里杀三个，宰两个的爷，今儿成了三孙子，一个大气不敢出。这时五虎中二虎的儿子小胖不干了，大声叫道：“赵八爷不仗义！”“别介，我的小祖宗。”二虎忙去捂儿子小胖子嘴。“咋不仗义了？”赵八爷一蹁身跳下驴背，黑着脸回过头问。“不仗义就是不仗义！”小胖一推爸爸，向前一蹿，反问道：“吃人家狗肉，都不说声谢字，拿起就走，仗义吗？”“得！好了您哪，八爷错了，给您，赔理了。”一只手从驴背上拽下死狗，又拿出一锭银子往小胖手里一放，“得了您哪！”一抱拳，八爷回头就走。“赵八爷还是不仗义。”赵八爷一回头，脸有点阴：“咋的！嫌钱少吗？”小胖大声道：“不少，既然死狗钱您给了，咱一对一，平对平。谁也不欠谁的，死狗您得拿走，两清。”“好嘞，八爷真的服了。”又把死狗扔在驴背上笑道：“什么五虎八虎的，猫一窝。”一指小胖，“这才是爷！”八爷乐呵呵地走了。张家五虎裤子都尿湿了。

赵八爷不常在家呆着，隔三差五就骑着他的大黑驴出去，有时一两天，有时十天半个月的，有时更长，家就像客店一样，有人在保定府看见过他，在天津、北平见过他，有人在唐山看见过他，无论在哪里，看见他的人，说的形容的都一样，低着头，眯着眼，哼着曲，骑着那头大黑驴，走呀，走呀，走。

一件事竟有两个不同的结果，刘庄人说他是个大英雄，榆林庄的人骂他大狗熊，汉奸一个。

回家的路上，路过刘庄，刚到村西头，正赶上一队日本鬼子的骑兵，把区小队一个班包围在一个破庙里。日本鬼子来了个铁桶阵，向破庙里强攻，区小队玩命地往外冲，赵八爷来的正是时候，双枪将正好又包围了鬼子兵，只见他双枪一举，左右开弓，指东打西，一枪一个，两枪一双，先打死了小日本的机枪手，再揍它往里冲的鬼子兵，也就几分钟的工夫，20多个鬼子，就死了十双多，包堆了。区小队长一握赵八爷的双手：“没想到八爷咱是一路。”“都是中国人能有几路。”村长刘安跑来：“快转移吧，榆林庄炮楼里的鬼子马队一会儿准到，再晚就来不及了。”赵八爷一指区小队长：“兄弟你向北撤，”回头对刘安说：“你快找几个人弄三四辆大车，装模作样去把那二十多个狗日的尸体给炮楼拉去。免得他们来了，村里老少爷们遭罪，见到他们吹神着点，就说八路有二三百人的队伍。”“那你哪？”刘安不安地问道。“我呀，”赵八爷一指榆林庄方向，“过了榆林庄不就到家了，回家。”

远处日本兵的马队疯了一样，刮过来了，赵八爷一鞭子打在大黑驴的屁股上，大黑驴急了，迎着日本兵的马队冲去。一眨眼工夫，打了个对头。鬼子兵立即把八爷围住了。日本山田中队长，用指挥刀一指赵八爷：“你的，什么的干活？”翻译官跑来，认识赵八爷，用日语和山田咿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良民的？可有良民证？”虽然有翻译官说情，山田还是不放心。“有。”赵八爷一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蓝本，傲慢地向山田无理地扔去。山田一伸手，打开一看，上面有日本驻通州特务机关长土肥原亲自签署的特务证。土肥原在官级上，最少大他山田十级以上，他马上把本子双手还给赵八爷，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因为山田在八爷一亮特务证的时候，就看出此人来头不小，因为他知道，可通州城，包括自治的冀东十八县在内，由土肥原亲签的蓝色特务证也就三本，其余都是黄色的，黑色的多如牛毛。殷汝耕那本蓝色的特务证他看过，这是他有幸看到的第二本，第二个人。赵八爷把特务证装好对山田说道：“前面八路两个连的兵力，你们，”赵八爷一指山田：“人太少，就这百八十人，我看山田君，最好不要去了，来日方长吧！山田君，我还有急事，就不打扰了。”叭一鞭子，赵八爷骑着驴走了。

话说公元一九六八年，在这人妖颠倒，黑白不分的年代里，通县（通州解放后已改名通县）和全国一样，正在进行一打三反运动。即打击反革命，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物们粉墨登场了，于是乎叛徒、特务、反革命揪出一大堆。

赵八爷就是这次运动的受害者，有人说他是日本大特务，在京西一次杀死七个武工队员，为什么人称人头发，杀的人太多了，上报市里执行枪决。公检法靠边站，造反派说了算。

你们还记得上文中咱说过的张家二虎的儿子小胖吗？时过境迁，当年的小胖此时已经当上了县公安局局长。小胖知道，赵八爷是个好人，打小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偶像。他此时此刻非常着急，因为造反派已决定在国庆节前一天开公审会，所谓公审，只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他们要杀一批真正的好人呀。他已在暗中将赵八爷写的部分材料，转交给上级有关领导，这几天他心急如火地等着上面的消息。

公审大会如期举行，主持大会的是个新面孔，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军管会主任张鼎中同志。张鼎中同志走上台，清了清嗓子，宣布公审大会开始（公审大会开始前，另外七个公审对象由造反派压在台上），张鼎中同志说：“我代表新一届的通县县委，军管会宣读北京市市委一号令：一，解除造反派头子刘小五、郭卫星的职务，并实行逮捕。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胖（请允许我用他的小名）指挥另外几个公安战士，给坐在主席台上的刘小五、郭卫星二人带上手铐，押到台前。二给赵八和另外七名同志松绑。小胖亲自上前给赵八松绑。张鼎中又当众宣读了北京市委对赵八同志的鉴定书如下：

赵八同志是我党优秀地下革命工作者，一九二七年入党，长期从事我党地下工作，多次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八年在上海任铁血锄奸队队员，直接受陈庚同志的指挥。大革命失败后，受叶剑英同志委派转到北平工作，受刘仁同志直接领导。赵八同志在国共全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受党的派遣，执行党的命令，枪毙国民党罪大恶极中将级军官2人，给我党造成极大损失的高级别叛徒15人，日伪汉奸县级以上伪汉奸8人，日联队长1人，武官8人，各类叛徒87人。经请示中央军委决定赵八同志今后享受师级待遇。

特此

北京市委

全场响起如雷般的掌声，赵八哭了，哭的像个孩子，咱干的那点事儿，党和人民还给咱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