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夫人寻人参的思索

孔昭琪

内容提要：《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为凤姐“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先后在自己屋内，往凤姐处、邢夫人处、贾母处，结果只寻得“须沫”、“糟朽烂木”不成用的人参。这“糟朽烂木”恰象征贾府正在走向没落。正在王夫人为难之际，薛宝钗答应通过哥哥“去和参行要他二两原枝来”。对王夫人感叹“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宝钗劝慰人参“原该济众散人”，不应“珍藏密敛”。薛宝钗的观点显示了中华医学“博施济众”的优良传统。宝钗自幼为寡母分忧，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又生活在皇商之家，深谙商业乃至市场药品造假内幕。也可见医药造假乃古已有之，非自今日始。该情节不仅寓意深刻，而且对主要人物心理刻画、神态描写细致入微，深刻而传神。

关键词：红楼梦  王夫人  人参  糟朽烂木  象征意义  济众散人

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①常常通过一个普通的、细小的生活内容来展示丰富的社会内含，揭示重大的主题思想。第七十七回开头王夫人寻人参一节就是这样一个内涵丰富、寓意深刻的情节。

该回开头说“因用上等人参二两”为凤姐“配调经养荣丸”，于是王夫人开始了一段寻求人参的曲折而复杂的历程。

王夫人先在自己房里“翻寻”，几经翻检，都没有寻出成用的人参；命人到凤姐和邢夫人两处都没有寻到；最后至贾母处虽寻得“指头粗细不等”的“一大包”，但经医生鉴别，却已成“糟朽烂木”；正要命人到外面去买，在坐的薛宝钗提出“去和妈妈说了，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事情才得了结。

令人惊叹的是，在这短短千把字的篇幅里，竟有如此丰富的内涵，深刻的寓意，而且人物的心理刻画、神态描写无不细致入微，深刻而传神。这一精彩段落至少令人想到诸如“糟烂朽木”的象征意义，王夫人的深沉、细致，中华民族先进的、人性化的医药观，古代的药品造假等等复杂、深层的问题。

一  “糟朽烂木”的象征意义

在自己房里，王夫人“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嫌不好，命再去找，又找了一大包须沫出来”；因命彩云“再细找找”，找出“几包药材来”，王夫人看时，“并没有一枝人参”。遣人往凤姐、邢夫人两处皆寻找无果，最后，王夫人“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不等，遂秤了二两给王夫人”。但当王夫人交给周瑞家的令小厮送与医生配药时，周瑞家的回来转述医生的话说：

那一包人参（按指贾母给的那一包—笔者），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陈。这东西比别的却不同，凭是怎么好的，只过一百年后，就自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烂木，也没有力量的了。

正当王夫人决定“去买二两来”时，在坐的薛宝钗说“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提出“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里要他二两原枝来”，并亲自回去安排，问题才得以解决。

堂堂皇亲国戚、百年望族的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然找不出二两可以配药的人参，就连最高权威贾母处“指头粗细”的“上好”人参也已成“糟朽烂木”，这说明什么？可以毫不穿凿地说，这正说明贾府正在或已经走向没落，所谓“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而这已成“糟朽烂木”的人参，正是贾府这座行将倾颓的大厦的形象化的象征。

作为贵族之家，人参是贾府常用的重要配方贵重药品。

林黛玉刚进贾府之际，人们问她“常服何药”，她说“吃人参养荣丸”，贾母说，“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第三回）。因贾珍请来为儿媳秦可卿诊病的张先生所开药方上有“人参二钱”，所以第十一回王熙凤看望重病中的秦可卿时说，“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第二十五回病笃的贾瑞须服“独参汤”，也去贾府寻人参，虽经王夫人好心嘱咐，王熙凤也“只将些渣沫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却“向王夫人说”“共凑了二两多”。

由这些情节，不难看出，人参在贾府使用频率之高、数量之大，他们的重要人物一日“二斤也吃得起”，而如今这位荣国府的重量级人物、当家少奶奶王熙凤要二两可用的配药人参都找不出来，这岂不是从一个侧面暴露了贾府的由盛变衰吗？

这件事发生在第七十七回，此时的贾府虽不似八十回以后的“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②，但此前所发生的一些事件却显示其衰败景像已很明显。诸如秦可卿、秦钟姐弟先后之死，金钏投井，尤三姐自杀，王熙凤害死尤二姐以及刚刚发生的抄检大观园致此后晴雯、司棋等先后惨死等等，这些人虽不是贾府的重要人物，但她们的死也都直接间接反映了贾府矛盾重重、积重难返，正在一步步走向衰败。

二   王夫人的感慨与长叹

作品通过王夫人在寻找人参的复杂过程中所历经的“焦躁”—“低头不语”—“长叹”等情绪变化，充分展示了王夫人的深沉与忧虑，从而深刻地揭示此番人参问题的重大内涵。

第一次，王夫人与丫鬟先在自己屋里找了三遍，先是“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又找了一大包须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并责备丫鬟们管理不当。第三遍命彩云“细找找”，找出“几包药材”，“并没有一支人参”。

第二次，“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乃亲自来告知“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

第三次，“只得向邢夫人那里去问”。说“上次没了”，才往王夫人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此即上文彩云所说“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去了”。

第四次，“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

作者不厌其烦地将王夫人寻人参的过程写得如此具体、详细，对人物心理刻画得如此细致入微、传神逼真，其通过这个情节来揭示贾府颓败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

王夫人在自己屋里寻不到时的“焦躁”，面对贾母所给“手指头粗细”的“糟朽烂木”的“低头不语”，对最后不得不出去买的“‘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给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寻去”的感慨与“长叹”，难道仅仅是就事论事对人参问题的思虑？难道她没有想到贾府日薄西山、今非昔比的惨淡现状与暗淡前景？

作为贾府最重要的内当家，王夫人是贾母之下集地位与权势于一身的最重要的人物。她外表平和、温厚、慈祥，如贾母形贬实赞的所谓“和木头似的”（第三十五回），探春所谓“佛爷似的”（第三十九回），而实际上这位王夫人表面上虽不动声色、不事张扬，而本质上却是城府极深，老谋深算。这样一位深沉、老辣的当家人，面对这“一大包须沫”和“糟朽烂木”的人参，她的“焦躁”，她的“低头不语”，她的“长叹”，无疑是对贾府现状与前途的忧虑。由此可见，这“糟朽烂木”的象征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三   中华民族的医药观

当王夫人感慨“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且“说毕长叹”时，在坐的薛宝钗有一段关于药品使用观点的精彩议论：

    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总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

药品“原该济众散人”，不应“珍藏密敛”，宝钗的见解高人一等，非同一般。这不仅表现了宝钗的宽厚、大度，而且显示了她博览群书，熟悉民情，具有丰富的医药与社会知识。

而主张药品“济众散人”，反对“珍藏密敛”，实际上也应该是我中华民族先进的人性化的传统的医药观。

祖国医学古来即主张医药应博施济众，一视同仁。唐玄宗所撰《广济方》指出医药应“以济众为要”；明代医家龚廷贤在所撰《医家十要》中提出“博施济众，惠泽斯深”；1926年孙中山先生曾为沪上名医丁甘仁书赠“博施济众”匾额。而薛宝钗“济众散人”的观点，不仅表现了这位贵族小姐的大方、善良，而且与中华民族“博施济众”的优良传统一脉相承。

薛宝钗自幼为寡母分忧，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超人的生活能力。她又生活在皇商之家，稔熟包括医药在内的商品采购与经营内幕，因此对于药品的选购与使用具有丰富的识别能力和使用经验。《红楼梦》在多回章节中展示了宝钗渊博的医药与保健知识和用药经验。如第八回于劝阻宝玉喝凉酒的同时就讲了一些喝热酒与凉酒的利害关系；第二十八回王夫人因问起黛玉服药时，提起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她忘了，宝玉猜了几个药名，都不对，而宝钗则一语猜中为“天王补心丹”；第三十八回所作《咏蟹》诗则融入了丰富的食蟹的卫生知识；第四十五回，宝钗见黛玉的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讲了一些“平肝养胃”的道理，实际上是主张食补胜于药补；第八十四回薛姨妈被夏金桂气得“肝气上逆，左胁作痛”，宝钗“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薛姨妈“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等等，这些情节都充分展示了宝钗丰富的医药知识和老练的用药经验。由此可见，她建议王夫人到外面买人参途径的正确与稳妥。

四  古已有之的医药造假

正当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要去买人参时——

     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切住。如今外头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全枝，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

如上所述，宝钗自幼为寡母分忧，操持家务，对家庭伦理、社会人生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又生活在皇商之家，对商品交易，特别是对药品经营，具有一定的知识，深知药品市场上的造假内幕。

人参可以如此造假，其他药品自然也不例外。可见医药市场上的造假现象原是古已有之，并非今日始。《红楼梦》之渊博，其高超、丰富的认识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五  细致传神的笔法

这样一个不过千字的简单情节，作者却写得细致入微，一丝不乱，对于重要人物不仅动作、心理刻画深入细致，而且语言简练、内涵丰富，神态传神逼真。如当路路断绝，王夫人不得不亲自往贾母处寻人参，而寻来的“一大包……手指头粗细”的高级人参竟成“糟朽烂木”，“只好去买二两来”时，王夫人——

   因问周瑞家的^③：“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

这个细节太重要了，它不仅委婉而含蓄地充分显示了作为贾母曾经亲口说的“极孝顺”（见第四十六回）的儿媳的一片孝心，而且深刻揭示了她处事的周到、细致和深谋远虑。她深知以贾母的精明老道与高瞻远瞩，绝不会听不出此事的弦外之音，绝不会想不到这“糟朽烂木”的象征意义，因此她不忍心让贾母忧心、多虑，她要将这“糟烂朽木”的可怕的象征意义深藏心底，到此为止，自己扛起来。再如，王夫人及其下人从在自己屋内到至凤姐、邢夫人、贾母处先后共五次寻找人参，而每次的言语、心理、神态都不相同，可以说是一次比一次感慨良多，心情沉重。诸如“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的焦躁，对“卖油的娘子水梳头”的感慨与“长叹”，特别是当听过周瑞家的关于从贾母处寻来的人参已成“糟朽烂木”的汇报后的“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的神态和言语，以及“也无心看那些”被医生“号上名字”的“几包不能辨的药”等等，可以说作者的笔触深入人物灵魂深处，笔墨精练，而却对人物心理刻画入微，表情神态传神逼真。堪称大手笔，巧制作。

此外，细心的读者当不会忽略，此段文末“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王夫人“遂唤周瑞家的”问抄检大观园的结果。由此转入本回中心——处置抄检大观园之后的奴隶们。作者可谓忙里偷闲，见缝插针，情节转换，极其自然。正如著名红学家蒋和森先生所云；“《红楼梦》就是这样逼真和看不见人工的痕迹。在这部作品中，每一个情节的变换和运转，就像一道蜿蜒的流水，只见奔流而不见它的生硬、中断和缝合之处。”^④

[参考文献]

①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③按此处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整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即“庚辰本”）作“因向周瑞家的说”，显然较此“程乙”本准确。

④蒋和森《红楼梦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011年8月9日初稿于岱下

2011年8月13日修改于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