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偏是离人恨重
这个美丽聪明的女孩子,在《红楼梦》中如昙花一般神秘地开放,又迅速地凋谢;又如一颗明亮的彗星在寂夜中闪现片刻又悄然渐逝(从八十回中的趋势看,她在逐渐走向暗场)。照四十八回前的表述,《红楼梦》故事中的人物似已出齐,各人的命运也早有固定的发展程序了。似乎是宝琴等即便不来也早巳形成完整的写作布局了。
但是她来了,她倏然而至,迅如疾风;她雅量高致,挥洒自如;她艳冠群芳,词惊四座!大家都被她比了下去,而她自己也泯灭了。虽然从形象描绘上看,她只是一个“画儿上”的人,但不应疏忽,她是大观园图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画中人。这样,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一个问题,作为一个血肉之躯,她的去向是什么呢?
我不同意简单地用“拙劣”两个字来概括高鹗的后四十回续书。后四十回续书中,也有不少漂亮文字和情节,可以赏心悦目的。所谓“抽劣”也只能是与曹雪芹相较而言。那么多的续书一个一个都垮了,唯他较能体谅雪芹原意,用一场社会悲剧来挽结,这一点便颇不筒单。但他在世界观、思想方法、艺术修养和本身经历诸方面与雪芹的差距使他确实难乎此任,“人仰马翻”的败笔比比皆是。有些重要人物他续写不来便采取“格杀勿论”的野蛮办法。于是史湘云、薛宝琴、林红玉等均罹此难。
然而史湘云、小红有册子可查,有批语可寻,循这些“档案”研究总可找出她们今后的大概情况。而对于宝琴的研究,难就难在明确的线索大少,偶有一点批评也含糊得令人莫名其妙。对她的研究线索,只能从情节的发展趋势和她的诗词中去寻找了。
薛宝琴锣响鼓鸣地走进了大观园,所为何事?她未出现,作者便通知读者,她是专一进京“发嫁”来的。但一直读到八十回终,一不见她递庚贴;二不见她吃茶受礼;三不见姑爷来拜,“发嫁”竟如石沉大海无消息!依我陋见,这个可怜的姑娘是嫁不到梅家去的了。她既入了大观园,进了“群芳谱”,就难逃薄命之劫。
(一)她的进京就是为了嫁。奇怪的是,新女婿却跑了。“那年在这里”将她许了梅家,今年她为了“发嫁”而来“这里”,而“这里”的梅公子却不在“这里”!普天下哪有这样的亲事?难道说连女婿在哪儿也不搞清楚了,就慌慌张张地把闺女送上门去?
梅家消息五十七回有所披露:
宝钗听了,愁眉(对岫烟)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家,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离奇!梅翰林原本无外调的消息,却又偏说他在“任上”,翰林的“任上”不在“这里”么?再,“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已经要发嫁了,姑娘已经千里迢迢奔来了,竟然还说是没有“定”!
这同湘云的婚事对看,手法一致。袭人问湘云婚事,湘云不答,等于是告吹。同样的,宝琴的婚事也是发生变故了
(二)嫁梅家,却与宝玉一同去折梅,与宝玉提亲。前辈红学家分析这个问题时曾认为这叫作“白雪红梅”相配,代表宝琴与梅公子完美无缺的好姻缘。我殊不以为如此,不要忘记“白雪红梅”是相配在“琉琉世界”中的,是一个如此靠不住的脆弱基础!
(三)第七十回,黛玉撰《桃花行》古风,却落在宝琴手中。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流下泪来。
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妃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
很好。你既然承认是你作的,那么,“泪干春尽花憔悴”、“寂寞帘栊空月痕”的命运就也有你一份!
(四)薛宝琴自填的《西江月》柳絮词中明明白白地讲“明月梅花一梦”、“偏是离人恨重。”程高本将“梅花一梦”改为“梨花一梦”不仅与典不合,而且于事乖谬。
在评论这首词时,还借众人之口,特点出了“几处”、”谁家”这两个词,暗示她不幸。
(五)前文已经讨论过,宝琴乃是“画中人”,而宝琴在《梅花观怀古》(可认为对于“梅”的“怀古”)的谜诗中讲“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这再明显不过了,她不可能在“梅”边,只能令人遗憾地“在柳边”。9!/d
那么,“柳”又是谁呢?可以肯定不是柳湘莲,也决不会是柳五儿家的什么人,他们的资格差得远呐!
五 芳颜究属落谁家?
为什么脂砚斋等各家对宝琴如此讳莫如深?
我的理解是,她后来的情节是干犯了“皇禁”,暴露了曹雪芹的“伤时骂世之旨”。为了躲避这一问题,批书的人谈到她只好打一个“副十二钗”的哈哈。所谓“迷失”者,这个词本身就欠通,对于一件东西、一部稿本“失”是可能的,“迷”字便模糊得可以。谁见过一本稿子发了“迷”走失的?迷进石头八卦阵里了么?
因此,我认为《红楼梦》后数十回的湮没不是什么“迷失”,而是封建势力围剿的“胜利成果”(具体情况当然复杂)。愈是反封建性质强烈的内容,便愈是“迷失”得干净。但也正因如此,便愈值得我们如今查古书、寻线索、晶批语、细考证,去那烧尽的残灰里扑金银,觅珍宝啊!
现在须回到她的十首诗谜上来了。这是了解她这个人今后去向最完整的一份资料。根据这份资料,似可以探索出琴姑娘的命运之路。
蔡义江同志的新书《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的《备考》中谈了他对十首怀古诗的看法。他正确地认识到,这些诗谜“另有真正的、有意义的‘谜底”’,存在着“谜外之谜”,是“人生之谜”。
但是,值得商榷的是“谜外之谜”究竟为何物。蔡同志认为“《红楼梦》的‘录鬼簿’,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女儿的哀歌。”并依次将十首绝句的谜底断为总说、元春、李纨、凤姐、晴雯、迎春、香菱、秦氏、金钏、黛玉。
我认为,既为“《红楼梦)的‘录鬼簿”’,那么起码对大观园中的主要女子不应有所遗漏(不必谈尤二、三姐等人了)。如湘云、(甚至宝钗)、妙玉、鸳鸯、司棋等在书中的分量是很重的,而且都没有长命征候,为什么“录鬼簿”不包括她们呢?
上述诸九人(除金钏外)的命运,“册子”上早注得明明白白,何必要再一次用更隐晦的诗来重复原来显亮的判词呢?这样猜谜,不过是把“俗物”当成“人”来猜,仍旧没有离开普通猜谜法的窠臼。
我认为“人生之谜”的说法很对,但不是别人的人生,而是她自己的人生。十首诗谜是宝琴的自说、自唱、自悼、自挽。所谓“却怀往事”是正话反说,全是她的“后事”。现在我将10首诗谜分成四个层次综合起来试析一下:
第一、二首诗为第一层,如鼓儿词的开场白,总地叙述自己一生遭遇。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面对四面楚歌的困境,虽有外戚(贾府——马援)的莫大功劳,未能免去垓下香殒的命运。
第三、四首诗为第二层,是第一层意思在精神上的延续。讲自己在湍急的政治旋涡中无法摆脱“牵连”的景况和自己不计“名利”、报答知己、义无反顾的心情。
第五、六、七、八首诗为第三层意思,是演义式地叙述事变的经过和自己身处事变中的态度。先讲皇帝的无道(隋堤风景),再讲自己与爱人、知己朋友分离的无可奈何和惆怅心情,既而讲自己被谗逐、被赐死。
第九、十两首诗,是述志、言情、畅谈自己对“事变”的感想和自己忠贞不渝的风骨。最后“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意境的变调,颇有“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的味道。 串连起来看,十首诗谜与自叙“墓志铭”颇有类似之处。
这种破谜的办法当然异乎寻常。但是,当其他普通的解法无济于事时,这种办法就是一种合乎逻辑的途径。
为了把这一问题说得更清楚些,按照十首诗的内容和我的思维线索,取“《好了歌》注”形式同样用歌唱出来。“把势”不好,请诸君看个意思:
魏吴交兵,只误得苍生不幸,
忠良遭谗害,嗟讶又得甚用?
名利俱虚话,敢怨他人嘲讽?
君不知,我乃是为报知已,才落得这般儿形容!
不敢当,风流天子君恩重,
怎知奴本桃叶女,厮配得人间情种,
景不堪渡口临流别离情。
孰能料,一封诏命颁九重,
落得个黄昏夕阳照青冢,马嵬坡前系白绫!
红颜薄命今方信,自古原来一般同。#GM
事虽难遂情已尽,何况是“已经勾引彼同行”!
叹人生本无定
哪得个杜丽娘死而复生?
献丑了!不知能算得解悟否?如果这一解可以成立,《好了歌注》中无人加批的“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加在宝琴身上如何?
我们知道,宝琴初人贾府,曾受到无上的宠遇。贾母欲将为宝玉求配,但亲事未成,原因是当时已“许了梅家”。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梅家得罪外调,梅公子病死(梅折)。“未放定”(请注意,当然是“放过定”了,但绝对不可公开,那样宝琴就得未嫁守寡)的宝琴当然可以另嫁。但是,与宝玉冷饭重温断无是理。那么,她嫁到哪里去了呢?
薛家有财无势,投奔贾家为的是找一棵歇凉大树。他们进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将女儿奉献给皇家,为“公主侍读”才人、赞善之职,寻找一座硬硬实实的政治靠山。但这件事宝钗却设有成功。书中既交待,那就是泡了汤。顺理成章,宝钗的这一使命,应将由此比她更漂亮的宝琴承担起来。而且果然如愿以偿,宝琴也入宫了。
她可能没有上升到贾妃那样的地位,就遭到了政治上急剧的变故。寅年卯月,贾妃死了(赐死之说是有道理的,但是否因柳湘莲的“造反进逼皇城”而引起,值得进一步商榷)。接着,风云突变的形势急剧恶化,贾府被抄,事连着薛家,一败俱败。这阵,她就非卷进去不可了。
薛家与贾家政治上的联系,必然促使她通过某种关系或自己直接出面为贾家说项。不料却被忠顺王的势力打击或出卖,反而惹起“圣人”的“龙心大怒”,下令追查她这种“妇人干政”的罪,又查出宝琴未人宫前与梅、贾两家的一段风流艳史,她就身获“欺君”重罪,不可避免地要被赐死了。
我相信,这是十首诗的真正谜底。当然,仅仅靠这10首深邃得如桃花渊水一般的谜语来断言她的那些结局是很不够的。因此,我还想再提出一些证据来说明我的结论:
(一)贾母赠裘
对于这种裘,曹雪芹下了极大功夫,反复进行渲染,以至于弄到只要一想到宝琴的形象便总觉得她始终披着这件“金翠辉煌”的斗篷。
什么名字呢?原来是一件“凫靥裘”,乃是“无厌求”的谐音!
真是一个好名字!也许我的见识少,孤陋寡闻,但野鸭子总还是见过的,那头上的毛长不过二分,色泽也并不十分出奇,谁能相信“用野鸭子头上的毛”织裘这样的鬼话?
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作者用曲笔在讥讽薛家。即湘云说的“只配他穿”也像是挖苦话。
(二)芦雪庭即景联句中宝琴的诗句
为了表述方便,我将其全部摘出,采取加批的方法进行说明:
麝煤融宝鼎,
绮袖笼金貂。 宝琴句
光夺窗前镜, 宝琴句
香粘壁上椒。
批:宫中之景,宫中之物,宫中之人!谅贾王史薛家族之显赫,亦不敢自建“椒虏”!
野岸回孤棹,
吟鞭指灞桥。 宝琴句
赐裘怜抚戍, 宝琴句
加絮念征遥。
批:随驾出巡的风度和气概。
泥鸿从印迹,
林斧或闻樵。 宝琴句
伏象千峰凸, 宝琴句`
盘蛇一径遥)
批:“伐柯”的来了,可以听到砍树的声音。可以看到“伏象”(我意指忠顺王一伙)在
“蜂凸”那里搞鬼。
僵卧谁相问?
狂游喜客招。 宝琴句
天机断缟带, 宝琴句
海市失鲛绡!
(三)宝琴填的《西江月·柳絮词》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汉苑”是汉代皇家禁苑,而她不过是那里的“零星”;“隋堤”是隋炀帝游幸故址,而她只是岸上无数供皇帝玩赏的“点缀”品中的一件而已。“三春”的事业尽付东风,那么余下(贾府共有四春)的一春呢?不恰是“三春”么?只有元春的“事业”似尚可以(可以挽回颓败命运)也不过落得个“一梦”罢了。
至于“几处”、“谁家”以及“离人恨重”的含意则较为明显,可说是她无法排遣忧郁心情,面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曼声叹息。
(四)关于“梅”和“柳”
在宝琴的活动中和诗词里,“梅”和“柳”的分量占得很重。她的雪中折梅、捧梅,她的《咏红梅花》诗,似都是以梅自喻,热爱梅花的风度、赞颂梅花的骨气、讴歌梅花的艳丽。但在以“柳”为题材写作诗词时,她的情绪就发生明显的变化,总有那么一点怨气。从《柳絮词》、《广陵怀古》和《梅花观怀古》中都可以感受到她对“柳”的不满。如果说《柳絮词》只是有点低沉哀怨的话,那么《广陵怀古》就近乎讥讽,还带有一点淡淡的自我解嘲。
在《柳絮词》和《广陵怀古》中,她都把“柳”与“隋堤”联系了起来,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沉思,天下有柳的地方可谓多矣,为什么偏要说“隋堤”之柳呢?“章台柳”不比隋堤柳要出名得多?为什么不说“章台点缀无穷”或“章台风景近如何”呢?这就不能使人不相信,曹雪芹笔下的琴姑娘,对隋炀帝一样的昏淫暴君有着一种特殊的幽怨。
所以,“不在梅边在柳边”这句旧戏词在这里完全是反用,是怨词。读者只要想一想那个“梅”字能够给这位后来失意佳人多少美好的回忆,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对“柳”是那样地厌憎了。
六 结束语
如果有人对我说:“照你说的那样写是不成的。因为薛宝琴无论怎样说都算不得《红楼梦》的核心人物,仅仅你说的‘故事’也足够写几十回!”我将哑然失笑。
薛宝琴作为一个实体人物,曹雪芹不给她安排结局是难以想象的。但我相信,曹雪芹决不至于像我这样笨,竟将我在本文中分析的东西赤淋淋地付诸鸿篇巨章。从现存八十回的后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薛宝琴已经转入暗场,完全有理由断定,她的挽结将和元春一样用“假语村言”或“真事隐去”的曲笔描写。
从《红楼梦》的结构和布局的角度来看薛宝琴这个人物也颇有意趣。她是为着赴大观园“最后的晚餐”而匆匆赶来的;当着黄昏的太阳把最后一抹灿烂的光明赐给大观园儿女时,她犹如散花天女一般在这里降临,万花缤纷之后群芳解体,红颜凋落,只在人间留下余香。从这一点上说,她又是一阵报告“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残酷的消息的秋风,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煞星,是一个到大观园中呐喊“解散”的值星官!
【原载】 《采红集》(中州古籍出版社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