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物语
郝津俐
独自一人,来去匆匆,他说我是来寻梦的,寻到梦了吗?我不知道。
——题记
书 屋
城市的文化生态,是一根牵牵惹惹着文化游丝的藤蔓,书店,就像一只只的金瓜,吊在这根藤蔓上,闪着独特的光泽。从心理上,我是极为偏爱藏在城市褶皱里的那些小书屋的,它们虽小,但大都闪着聪明狡黠的灵光,做着大隐隐于市的文化梦。
书屋的发展,在整个城市的文化进程中,总的来说还比较流畅,有行云流水的态势。它们安静地隐藏在居民附近的周围,很家常的样子,是可以供你日日去说私心话的,不用隔着老远的距离,穿过闹哄哄的街市,去赶那些大书店的场。书屋是有自己的信念的,它们做着细水长流的打算,起誓般地要与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埋了头一点一滴的要过好每一天的日子的。书屋是城市里的文化和声,虽不是主旋律,但是却充实丰满了书市的曲调,少了它,便少了许多荡气回肠的回忆,显得单调、单薄,没有厚重,缺少层次。
可就生存情况来看,这些书屋,相形之下较为艰难,不能像大书店那样摆着谱,它们得有自己的算计,要在骨子里争口气。于是,书屋总是描好了眉,化好了妆,打扮得可人意的,来接待你,是把你当作了客来待的。相比之下,大的书店总是较为松驰迟钝,不修边幅,就像福州路,那里聚集着沪上数家航空母舰般的大书店的,里面人来人往,不像是逛书店,反像是逛集市,闹哄哄的,也有些人让人闹心。还有那些灰扑扑脸孔的新华书店,穿得还是一套中山装,十年以后再见的时候,还是不肯换一下,连里面的营业员也还是一副公家脸,也许以前还是新鲜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磨损得显然厉害。而书屋则不然,是会知根知底地打扮自己,是要讨人好的。它们的布局也不似那些大店,茫茫然的一片,让人进去无处抓似的,而是细致地分类,可着人心地把书归类放好。屋里还响着音乐,如伸出灵魂轻荡的舟楫,自渡,也渡人。
我独自无言地翻捡故纸堆,比较留意于介绍老上海的资料,在对城市追忆时刻登场的,常有那些活跃在旧上海影头里的书屋,是悬浮在怀旧氛围里的活跃分子。三十年代的上海,也应有这样一些知名的小书店,在浓重雾霭的社会里,发出幽亮的光。隔了那么多年,一旦拂去时光的尘埃,它们又活色生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一点不带隔膜,也一点不显生涩。忽然觉得这些书店的旧影,是隔了山重水雾的,它们的故事也显得风云跌宕,不可思议,许多事情是让人无从想象的。可是,一旦跋山涉水地走过来,却一切都云消雾散,风开月明了。
当然,从表面阅读,我看到的仅是书店的风情故事,是有着无法相知的隔离的。单就都市里的书屋而言,实际上,它们是在刀光剑影里生存的,它们跌宕不安的内心,是掩了起来的。再知名的小店,也是有着惶惑不安的生存心理的,它知道自己只是沧海一栗,是兴隆时代的一个点缀。曾记得绍兴路上的席殊书屋,是有过风光霁月的好时光的,可是现在,就泡沫般消散了。
如果说,那些大书店是小说,那书屋就是散文,是随性可读的,有着自己诗意的。小说,使这座城市有了深度、厚度,有充实的底蕴;而散文,使这座城市有了灵性、感性,充满浪漫的底蕴。书屋,就在丝丝缕缕的经纬间编织着城市的文化散文梦。
电 车
一个城市的时代特征,常常要由许多符号来注解。电车,就不可剥离地会在老上海的时尚广场中出现。顽皮地向我驶来的,可能就是张爱玲笔下的那辆电车。它如孩童一般地自语,不急不徐地行驶在路上,是有自己的信心的。
瞧,张爱玲的笔,是多调皮呀,电车在她眼中也宛然是个孩子了。我一直以为活在散文中的张爱玲更有生气,她的抑郁情调已在小说中用尽,在散文中便常常流露出松驰自然的表情。渐渐地,这份记忆就遥远了。
今天的上海,还存在着一些无轨电车,虽然大多破旧,但是它来来回回穿梭的身影,总显得青春,透着孩子的俏皮和少女的妩媚,它车顶上的那两条长辫子,灵活地支撑起一方天空,像是有所依恋的,有所指向的,又含着有一心一意伴着你过日子的心思在里面。
私下里觉得,都市里的物事与电车结伴,大略都带有诗意。我来上海的这一天,正好赶上灰蒙蒙的天气,那么这些来回穿梭的电车,无疑能激起人们美好的感觉。它日复一日的,沿着既定路线,编织着自己的命运旅程,足以作为城市浪漫的资料。尤其在这个怀旧氛围浓重的日子里,电车的穿梭,给单调、沉闷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迟滞的阴暗天气,一辆电车缓缓行过,它的辫梢在天空中划过,像是在用力把城市天空那浓重的阴霾给划开。它一路缓缓滑过静谧的思南路,洋气的衡山路,深邃的复兴中路,穿过一路遮天蔽日的梧桐,就这样,营造出了醇厚的浪漫气息。
电车的这种诗意特质,用它来抒情,在影视剧中很容易就构成了一段情节。现在影视剧时尚怀旧,首选地是上海,电车是其中的心要元素。在不同版本的剧中,导演总是喜欢用它来起承转合,对爱情故事进行阐释、说明、注解。多少次,我在剧中看到它优雅的身影,现在在旧南京路的街头又重新看到了,呈现着的是S形的曲线,跳着华尔兹般的舞蹈。其实,电车的运用,不过是想营造点怀旧与感伤的气氛,来给曾经的故事加点料。而电车,仍然是不变的。
就像现在坐在电车里,总感觉会和老上海发生点什么渊源似的,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婉约和细致。电车,就像墙上挂着的老月份牌,留声机里放着的老唱片,它的身影是浸在浓浓的旧情绪中的,是老上海的一处生活细节。可在现代都市中,它孤傲的身影总显得落寞,像是留不住过去时代的青春记忆似的,无奈的在俗世中藏身。
可在我眼里,现代电车纯净、美好,是不知和时代较真的,它只是沿着既定的路线,重复地画圆。街头,一辆新型空调巴士驶过,相比之下,电车显得松驰、迟钝、不修边幅。它那电流的嗡嗡声,像是在发表着议论,有些嘟囔的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可它并不认真地追究为什么会落入如此困境。只是依然“叮叮”地响着,重复演绎自己单纯的旅程。可它的身份毕竟是有些模棱两可的了,是缅怀过去的那种荣耀,还是持续如今的落寞?那“叮叮”的声响中,像是它长长的思索,是还没有打定主意的停顿。
上海开埠初期,英商聘白尔电车公司试行有轨电车,一幅招贴画中,那电车滑着狐步舞开过来,有种天真的神情在里,好像这种从无到有的跨越并不神秘,而是如此简单。那些围集的人群,脸上的神色分明不是惊奇,而是给予一种敬意,一种庄重的寄托。这不过是一张黄旧的照片,可是却盈满新美的气息。阅读上海电车的发展简史,看电车如水般漫漶开来,覆盖至城市的各个角落,也带动了彼地的发展。经过这么多年,时光流沙般地漏过,它早已是城市生活中的一个常态,如同来回奔跑的地铁,仪态万方,步伐坚定优美。
徜徉于街市,看电车,就是为了看它在城市的时空里,缓缓地流动,游移,同时,也看到了一座城市的青春盛衰。
电影院
在我看来,城市里盛行的录像、影碟、电子游戏等,永远不能侵袭人们那初恋般的感觉,只有电影院除外。无论何时,电影院带来的青春盛事,都是苍然可爱的。
曾经,走过电影院的门口,总觉得它们很安详很富足,像湿润的瓷,剔透的玉,透着股暖暖的甜蜜的恋爱味道。电影院,也是都市的肺腑,去电影院的日子,就像是和这座城市有了肌肤之亲似的,精致的、润滑的,悄悄唤起人心底的温情。
那会儿,他总是喜欢去翔鹰电影院和四平电影院,这两座影院简单平常,安详朴素,与城市粗犷的浮华背景形成对比,比较符合我的观影标准,像饮淡而白的白开水,有朴素家常的味道,适合学生时代的我去品尝。那时去电影院,娱乐的成分并不多,而是为了享受那份暗,寻找一份家的感觉。因此,这些影院在回忆里是温和而委婉的。
可只不过这几年的时间,好像只是打了个小盹儿,这些影院立刻被时光的快车抛下,那份寻家的感觉泯然消失殆尽。在北京,看电影已然成为一种时尚,就像吃白色深果酱一样成为一道调剂胃口的奶茶。而时尚影院的内部装饰,宛如一款缀着流苏的流行时尚围巾,微微垂着,显得纯情而有质地。过去观影的浮泛记忆,就像油花儿飘浮在水面上,再也难以溶入进去。我明白,再也回不到过去,找不到当初看电影的感觉。
一本杂志列出一份都市电影地图,一条条暗绿色的线条,藤蔓的触手一样延展着,缀满了一个个红色结实的圆点,这圆点即代表了一座座电影院。但是这种描述毕竟有些隔心隔肺,如果把这些圆点一一还原的话,会发觉它们个个脸相不一,与众不同。有的古典,有的欧化,有的单纯,有的暧昧,每张脸上都写满了一些旖旎风情故事,是让人无法一一猜透的。在我看来,这座城市影院的历史,就像一张秘密图纸上没法理清的线团,虽然时光修平了一些杂芜的枝节,可是对于它内在的实质,仍然没有弄清似的,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梦一般令人恍惚不已。
虽然时间短,但还是去了电影院,穿过中信泰富那冷冰高大的楼影,迈过南京西路的路口,即是平安动感电影院。它处在十字路口,周围是来往的车辆、行人,不得不收腹而立,门口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平安动感电影院几个字,像是谁开玩笑,顺手贴在门口的标签。初见时,它给我一种孤独的感觉,是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在内的。周围虽有明亮的霓虹,有喧哗的人影,可骨子里的清寂仍隔着薄凉的幕色透出来。在粗糙潦草的外表下,它藏着的是一份容忍之心,并养成自己的一份独特气质,精致、缠绵、绰约,与这座浮华时尚的城市相融。
人头攒动的幽暗大厅,大理石过道、细帆布靠背椅、紫红色平绒布……陈丹燕回忆的文字潮水般覆盖了影院的破败面目。从书中潜泳出来,黯然发觉,在时光流转中,它却显得那么老实、柔弱,又带有几分情致,命运就不济了,渐渐就落败下去,沦为极为普通的一员,这是城市影院发展更迭中,相当感伤的一幕。只有青春期的恋人们,还像热爱自己的家一样爱着它,他们需要这样的一幕。只有青春期的恋人们,还像热爱自己的家一样爱着它,他们需要这样孽生温情的环境,像文火一样慢慢烹调他们的恋情,使之由生变熟。
若用喜来形容城市影院的变迁,显得太过沉重。在城市的抒写中,它没有建设起大恨大爱,也从没有沦为彻底的绝望,它的芯子里,是温婉、平和的,是一味要和这城市厮守在一起,不较短长的。因此,这就透出了它的见识,它的情致,于寂寥茫然的都市中升起一些哲意来,让身处其中的都市人去细细品味。
老城厢
最初引起我的好奇心的是“城厢”两个字,又单纯,又驳杂,散发着一种古色古香的铜器铭文味道,氤氲着《清明上河图》般的市井喧闹。
这处已有700多年历史的老城厢,从地图上看,位于上海市的东南,由弯曲的人民路、中华路围成,形状像极了一个苹果,含有丰润圆满的意味,可以说是城中之城。方浜路从苹果中上段横切而过,是老城厢的一条重要景观通道,历史上它曾以庙前大街为名,汇集了一批上海最早的钱庄、金店、银楼、酒肆、茶馆、戏楼、商行,一直是连接十六铺(小东门)和城隍庙、豫园地区的人流走廊。整个老城厢占地约200公顷,是上海城的起源地,而且从元、明、清到民国初年,一直是上海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上海人口最稠密的地区,极具浓郁的“五方杂处”的民风民俗。
阅读史实常让我有一种与过去纠缠不清的感觉,岂如寻来时间去逛逛,让阅读书本的感觉像水一样漫过来,浸润着我的感官,使我的呼吸视听与它息息相关。
迈进老城厢,就像打开一个沉重扎实的老箱子,阳光里,细尘纷飞,一股深浓的樟脑味扑鼻而来,里面琳琳琅琅,什物丰盛:古色古香的豫园,儒雅雄浑的城隍庙,文质彬彬的文庙,像一些紧密的值钱什物,密密地压了一箱底。这时,逛豫园、城隍庙、文庙的心情如探宝。到这里可以觅到许多生活必需品,特别是一些日用小商品,什么瓶塞啊、筷子啊、顶针啊……细到老百姓生活的每一个角角落落。不过,引起我好奇的是那些老虎灶、女儿红酒店、绣房、土布庄、水烟馆、老城厢民俗文化馆等特色店铺,还有各地的风情宝物:野趣的抬花桥、嘉定的民俗画、舶来的莫师汉堡……三教九流,名色人等,一应俱全。老城厢的每一个场景,都是一幅百姓市井图。
与西区幽雅的、带着异国情调的花园洋房弄堂形成反差,老城厢充满老上海的市井气息。比较而言,洋房显得中规中矩,不越雷池一步,有理性的斯文在内。公寓过于素净,黑白灰褐,紧紧地绷着个脸儿,没有笑颜。老城厢不像那些里弄,一个人结实饱满,抬头挺胸的,而是上了年纪,直不起腰来,弯腰塌背的。它们也不饱满,是松驰的,平塌的,用眼睛轻轻一抚,立刻能感觉到它粗糙的一面。它们也不像那些高尚地带,骨子里是拼着一股子劲的,要争上游似的。它们平和得直沉下去,再也不愿浮起来。说实在话,这样的地方,是不教人出头的,是一味地过日子的,不管有多大的委屈,只把头一低,便能实打实地过下去的。它们也不像那些洋房,清清爽爽的,一幅画儿似的,它们是糊在一起的,面目分不清彼此的。照相机的慧眼即使在这里停留,也只是敷衍的,笼统地给个全景,好像很不耐心地在这里浪费了胶片。而对那些贵族气的洋房,则不然,是一寸一寸地缓慢停留在那里,粘住了脚一样。文人们的眼光显然也是势利的,是有所取舍的,对那些精致、浪费、卯足了劲地赞美,把洋房围得密不透风。而对老城厢,就像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关爱是关爱,可那股子气力显然是松懈下来了,有些打发的意味。可老城厢并不就此沉沦,而是件件物事都极为感情用事,有极旺的生命力。说起来,老城厢就像城市书写的一幅狂草,铺天盖地,一点也不讲究,可却蓬勃动人,直抵人内心深处。
可老城厢太旧,该拆的都差不多拆了。在时代进程中,人们经过内心的挣扎,对老城厢选择了放弃,这实际上昭示了一种变革的痛苦。在这里,我寻到了一本《上海民居风情》的画册,其中有消失的老城厢的细致描摹,继续给我以精神的安慰与视野的延展。
从画面上看,老城厢显然是适宜速写的,在粗线条的画笔涂抹之间,很容易地表现出老城厢的热闹风情。在画家的笔下,保存了卖梨膏糖的挑担人,卖五香豆的小店,还有明清风格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老街以及窄窄的弹格路、老虎灶、72家房客,这些渐渐消失的老城厢风景,都在纸上一一复活。
老城厢那些自然生息状态中的旧民居看似破败,那简陋的房屋、狭窄的街面,的确难以承载起大上海那金光灿烂、灯红酒绿的荣华富贵,可在画家的眼里,却甚有绘画美感,单就视觉美感上来说,它们也远比新工房、公寓有着无可比拟的诱惑力。实际上,这些陈旧的老式民居点是上海滩火热的、自然的一大块生活面,它承载着上海昔日的创业艰辛,记录着上海人奋斗图强的痕迹。所以,老城厢尽管是拥挤的,但它那平易的姿态是极易让人亲近的,引人敬仰的。从内心里,画家在咏叹旧民居设施的落伍的悲哀的同时,又为之难免拆迁厄运而伤感。因而,他的速写是包含了慈悲之心的,他极力抓住老城厢流露出的那潦草的美姿,用熟稔的画笔梳理那迷宫一样的弄堂,密集如麻的街道,展现一幅幅老城厢民居风情风貌,让人忍不住要被他那朴实无华的、充满灵机的画面所感染。
合上画册,很长时间了,才渐渐走出画家那份朴拙的忆念,在黄昏的静穆中细细体味这自然天簌之音。只觉得,那弯曲的弄堂街道,落满了斑驳的风霜;那苍茫的檐角烟霞,仿佛流动着一丝妩媚。在迷离的夕阳下,感觉老城厢唱的是一支大俗的民谣,漾起的却是大雅的清韵。老城厢的俗与雅,在历史的注视中,因老而构成了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