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琴声
陈 模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这个省经委的工程师,被当作“臭老九”,带着妻子和女儿,下放到黑龙江省边境的密山县的知一镇。知一镇原名老密山,为纪念抗联的一位老烈士,才改名知一镇,实际上是个小村。
本来,我是下放到这里安家落户的,由于当时小镇上拖拉机修配厂缺少懂电的人,村革委会从下放干部选个电工,我被选中了。我被分配到大变电所工作,经常是白天睡大觉,晚间看着那嗡嗡作响的高压变压器。
我的家被安置在村北侧西面第二户。院里每户人家窗前都有一个用高粱秸编的小栅栏,只有我家窗前是光秃秃的。每当傍晚,院子里的孩子们东蹿西跳,吵吵闹闹,有点不得安宁。
白天该我休息。我还年轻,哪有那么多觉好睡?没事儿干,就拉小提琴解闷。我的小提琴,是一把德国雅克布·舒伯格1952年制的,背板带有虎皮色的花纹,是我在双城堡一个乱摊上买的,琴颈已经折了下来,幸好琴的面板和背板一点没有破损。经过哈师大一位琴师修复后,声音竟是那样甜美宏亮,一般外国小提琴都不能与它相比。它成了我的宝贝,一生中最心爱的宝贝。无论家搬到哪里,始终把它像爱物一样保存在我身边。
一天,我拿出心爱的小提琴,在窗口一旁拉了起来。我越拉越感到高兴,心中的忧郁像被一阵风吹得烟消云散。
我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等定神看时,发现窗外聚集了许多孩子。他们一个个满脸泥土,站在窗前嘻嘻哈哈,一是对我这个城里人感到稀罕,另外对我拉的小提琴感到新奇。
使我难过的是,这些孩子没有安静地听我拉琴,反而嬉皮笑脸,呜啊呜啊地喊叫,有的还吹口哨起哄。有个孩子在喊:“喂,哥儿们!这是什么屁玩意?”
“爷儿们,给我拉一个狗叫!”
“能不能拉一个兔子叫?”
“哈哈哈……”
更有甚者,不知孩子堆里哪一个抛出一块小石头,“当”地一声打在我的玻璃窗上。玻璃虽然没打破,但把我气急了,忙放下小提琴,跑出去想逮住那孩子。等我出门之后,那群孩子已经四下逃散。有几个逃到远处的孩子向我摆着小手,嘴里喊着:
“没抓着,气死猴!”
“气死猴,没抓着!”
我回到屋里,心中很不平静。这些孩子既可恨又可怜。中国真是多灾多难哪!解放以来教育事业没有下大力抓,少年儿童的素质这么差劲,将来长大了,又能把祖国建设成啥样子呢?
我想到了东邻日本,原来人才不多,本国土地有限,又缺资源,后来建成经济强国,靠的是什么?是抓教育,从明治维新开始,科技水平日益提高。后来搞帝国主义,不断地对外扩张侵略,那是走邪路了。
70年代的中国人,难道连明治维新的日本人都不如吗?解放了,已经把“三座大山”推倒了,经过土改,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了,怎么又搞毁灭自己的“文革”,又是你整我、我整你,弄得工厂停工,学校不开课呢?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难受极了,这样无休止地斗下去,哪一天才是个头呢?自己念了十七八年书,学的是电子专业,却下放农村,一点用不上……
在这难以煎熬的日子里,小提琴成了我惟一的安慰。由于上次那些孩子嘻戏、打玻璃使我提高了警惕性。每当拉琴时,总是把门和窗子关得严严的。这时的音乐只好我一个人欣赏了。
一天下午,我在窗前拉琴,看到窗台上有个小脑袋。这是一个小姑娘,稍带一点微黄的头发,毛茸茸的。小脑袋缓缓地动着,一会儿仰脸向上,一会儿又低下去。我在窗里看得很清楚。开始我以为还是那些无知的孩子,可是仔细观察,这个小女孩子并没有淘气,而是好奇地寻找着声源,想看看我这个屋子里是什么发出这美妙的声音。哦,这个小姑娘的个子太矮了,她的脑瓜够不到我的窗子,所以踮脚、费力地仰脸向上看。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在窗前拉琴的时候,都看见这个小脑袋在我的窗前蠕动。
有一天,我的小提琴拉得正酣,猛地看到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蛋,还是那个小姑娘,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个子似乎高了许多,那圆圆的小脸蛋已超过了窗台。她的稚嫩的脸向上仰着,尖下颌正顶在那窗台上,一双秀丽的大眼睛含满了泪水,小脸蛋的表情微笑着,像是听音乐入了迷,幸福地沉浸在乐声里。
看到这种动人的情景,我不由得头脑里一闪:这是一个对音乐敏感的孩子,她已经被人类的语言所不能表达的音乐旋律的情感所激发。
我蓦地放下小提琴跑到屋子外边,真想抱着她亲一亲,可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窗下,似乎还沉浸在音乐的陶醉中。这时,我看到了她脚上穿着一双小花鞋,正踩着那叠在一起的四块砖头上。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我在窗里感到她突然高起来的原因。
我再一次被这个小女孩所感动,猛然地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中。
说句实在话吧,我平时不怎么喜欢孩子的,即使是我的女儿也是如此,所以我的妻子骂我:“谁都人生父母养的,你连自己的闺女都不疼!”
然而,今天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这个小姑娘是那么可爱,我真起亲吻她的小脸蛋。我把她抱进屋里,问她:
“你在窗前干什么?”
“听——”
“你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表示不是哭。接着她笑了一下,笑得很美,脸颊上现出两个小窝窝,露出洁白的小牙。然而,越笑,含在那双大眼睛里的泪越是晶莹、透澈。
我又问她:“没哭,为什么流泪?”
“好听——”
“你几岁了?”
“5岁。”
“你姓啥,叫啥名字?”
“姓李,叫玲玲。”
“你喜欢这个吗?”我指着放在床上的小提琴。
他微微地点点头。
于是,我把小提琴取过来,递给我怀中的小姑娘。她双手接过来,贴在自己的小脸蛋上,很久,很久。
我被她的举动和简洁的语言惊呆了。
我确认,这个小女孩可能是一个音乐天才。
我曾多次听说,世界上几位音乐大师孩子童时期对音乐的好感与早熟。德国音乐家舒曼,儿童时爱吹小喇叭,父亲认为搞音乐都挨饿,把小喇叭砸碎,他哭得死去活来。可他7岁时又学会弹古钢琴。德国音乐家海顿,3岁时总用两根棍子交叉起来学拉小提琴,6岁时是成熟的小提琴手。奥地利大音乐家莫扎特,4岁时就能拉小提琴四重奏。波兰大音乐家肖邦,5岁能弹钢琴,弹着弹着便伏在钢琴上哭了起来,因此有“肖邦5岁落泪钢琴”之说。玲玲如果在音乐上学习和深造,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大音乐家的。
玲玲在我屋里紧紧地抱着小提琴不放,她是那么惬意,也许这正满足了她小小心灵上的需要吧!
这时,门外有人大声地说话:
“哎呀,这个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真不懂事!你看看,你的小鞋多脏啊,把大大的衣服弄脏了!”
我回过头去,见是一位年轻的中等身材的女人,身着一件淡绿色的毛衣,说:“哦,你一定是这孩子的母亲啦!”
“是啊,我家姓李,我本人姓赵,是你家的邻居,从哈尔滨下放的。你看,就住在你隔壁。”她指了指我的西墙。又对小女孩说:“玲玲,跟妈妈走吧,不要再缠你大大了!”一面说着,一面把孩子从我怀里抱过去,带歉意地说:“是不是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说:“没有。没关系!”
她见玲玲死死地抱着那把小提琴,命令道:“玲玲,快把提琴还给大大,若是弄坏了,那可怎么办?”一面说,一面从孩子手里取琴。然而,玲玲紧紧地抱着琴,丝毫也不松手。
“好孩子,听妈妈话!把手放开!”
小玲玲还是死死地抱着那把琴。
我说:“看来玲玲喜欢上这把小提琴了,先让她玩一会儿吧,反正又不会坏。”
“这位大哥,你家贵姓?”
“姓刘。”
“听说你是从哈尔滨市下放到县里来的?”
“是的。很对不起,因为我刚来这里,人地两生,又不爱走动,所以连邻居都不认识。”
“没什么,住长了就熟了。”
她问到玲玲爱琴,我说:“据我观察,玲玲对音乐非常敏感,这是很少见的,可能是个音乐天才,应该充分注意,找机会培养她……”
“是呀,从你搬到这里,你一拉琴,她就爱听,哪怕是躺下睡觉,一听见琴声,就会立刻坐起来。”
“原来是这样!”
“是的,我们两家的墙并不厚,当中还有一块木板墙,所以听得特别真切。我女儿常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你的琴声!”
“哦,会有这种事?”
“你可以到我家看看,我在墙上测出了透音的位置,给她画了个耳朵图形作为记号,她几乎每次都听的。”
我应这位年轻的母亲之邀,去她家里看看墙上的记号。她的家很简陋,布置得十分艺术,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看!”她指给我看那用纸糊裱的墙上用红笔画了一个耳朵,说;“这个耳朵就是小玲玲听你拉琴的地方。”
墙上挂着一个大相片镜框,显然是结婚之照。主人告诉我,她叫赵小凤,丈夫叫李悦荷都是佳木斯师范艺术系毕业的,丈夫去五七干校了,她在乡里小学教语文和音乐课。我这才意识到,小玲玲有这样好的音乐感,是因为父母有艺术修养,或者说,父母的艺术基因对孩子产生了影响,我建议她好好培养玲玲。
她说;“嗨——培养,那当然好啊,可是用什么培养呀!学校的所有风琴、手风琴都被砸了,也不敢再搞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了!”
我说,不能把艺术教育当封、资、修。“至于培养玲玲,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呢?”
“我来教她拉提琴。”
“这个——我可不敢当,不敢劳你的大驾呀!孩子才5岁,我只教会她认四、五百字,行吗?”
“行!你没听说过莫扎特5岁学提琴吗?”
“怎么能和莫扎特比!我怕是劳驾不起你呀!”
“没关系,反正现在也没事干。我夜间看变电所,白天也不能总睡觉。抽一点时间还可以的,循序渐进,不要着急。慢慢教,慢慢学!”
“如果你肯答应,那太好了!”
“不过,你必须到省城去一次。”
“做什么?”她有些不解。
“省城哈尔滨有个竹林商场,是个专卖乐器的商店。你到那里买一把四分之一小提琴,专为儿童用的。”
“太好了,谢谢你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女俩果然到省城去了。
我给小玲玲上课了。上午10点钟开始教半个小时。
这小家伙抱着小提琴走进我的屋子时,先向我行个礼,还说了一声:“刘老师好!”
我知道,这可能是她母亲教的。
在“文革”期间买不到小提琴教程了,我在自己的破书箱里,找到了1953年我初学时用过的那本伦敦出版的英文版的《霍曼》。
我先从这本教程中的持琴式、空弦音符教起。看来小家伙认真极了,当我给她做示范时,一双大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然后自己跟着学。半小时后,由她母亲接回去,我给她留了作业。
从此之后,在我这个屋子里就可以听到玲玲的拉琴声了,那幼稚活泼的琴声里,有一种孩子童稚气的味道。
每天早晨,我在早觉的梦中,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传来的《霍曼》练习曲的声音。她的指音坚实,旋律悠扬。
玲玲学习小提琴的进度很快,算起来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霍曼》教程已经学到了第43课。这一课名叫《快乐的情绪》,是一个四分之三的曲子。对幼年儿童来说,对四分之三旋律的理解是重要的一环。为了教学上的需要,我先不教这一课,把课程移到51课。这一课是比较典型的三拍舞曲,曲名叫《我的第一个华尔兹》为了让玲玲在头脑里先体会一下三步舞的实际感受,我用手拍着小木凳,发出这样的节奏:
“洞、嗒、嗒,洞、嗒、嗒……”
小玲玲也学着我的动作,很快就体会了华尔兹的旋律节奏,我开始教第51课。
她的弓法上很快地体现出三拍舞的节奏感。小脑袋甩动着,微黄色的头发也随着琴弓摇晃着,看起来她已经进入华尔兹节奏的意境里。
作为教师没有比这种情况更愉快的了,小玲玲啊,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孩子,老师扼要点一讲,她就理解了老师的意图。她才是一个5岁的孩子啊!
我在一旁休息一下,玲玲全神贯注地拉那个《我的第一个华尔兹》。等我沏了一杯茶,回到她的谱架前时,她突然问我:“老师,小提琴一弓能拉四个音符吗?”
我听了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说:“不能!”
“怎么不能?”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你看!”小家伙忽然把《霍曼》翻到第33页的145课,即《在高山上的跳舞者》,她用小指头指着这个五线谱曲子的第一个音符,高声地问我:“你看,不可能?这是什么?”
我猛地愣住了。这不是因为我对这个音乐问题不懂而产生惊愕,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对五线谱的理解如此深刻而感到惊奇。《霍曼》教程我只教她到第51课,离145还远着哩!是什么时候她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个孩子真是个音乐天才,这么小的年纪提的问题却如此逼人。我镇静了一下,对她说:“你怎么提出145课的问题,我现在才教你第51课呀?”
“是的,我是随便翻的时候看到的。老师,你看这不是一弓拉四个音吗?怎么不可能?”她越讲越来劲,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
“好吧,现在我来告诉你吧!”我已经处于守势,还是耐心地开导她:“这叫甩弓,一弓可以拉四个音。”
她说:“这,没法子拉呀!”她把弓子放在四根弦上来回拉,也拉不上四根弦。
于是,我拿起我的小提琴,光用三个手指按住5、2、6,示范给她盾,再取一个G弦,一甩弓这四个音就出来了。
她两眼盯着我的左手,把两只小手向空中一举,说:“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明白了?”我开始批评她了,“虽然明白了,你怎么不听老师的话?”
她不说话。
“我教你第51课,为什么老往后翻,已经翻到145课去了!”
她向我低下头,微黄的蓬散的头发随着动了动,说:“以后我不翻了,一定听老师的话!”
我虽然批评她,心里却格外疼惜她。这个小女孩的进取心和潜在力初露锋芒,她的天分不低,实在难能可贵。想到这儿,心里引起一阵欣慰。
1976年6月初,密山县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县里的“文革”却沉寂下来,工厂里的革委会闷着头抓生产。我像被困在一个闷葫芦里,对全国的形势一无所知,不知道两月前天安门五四运动在全国引起什么反应,我总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预感。
不久,我在变电所的一叠《人民日报》上看到几个醒目的大标题:
公安部召开全国公安局长座谈会
公安部核心小组负责人认为: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总是和党内走资派的复辟倒退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
下了夜班,我的心情很沉重,从乱哄哄的村里走回家。
赵小凤进来了,说:“你看,我捡到一件好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天安门诗抄》,有这样一首诗:
向总理请示
黄浦江上有座桥,
江桥腐朽已动摇。
江桥摇,
眼看要垮掉。
请指示,
是拆还是烧?
我看完这首诗,心里明白了一大半。
小凤说:“这江、桥、摇,我看指的是江青、张春桥、姚文元,预示他们要垮台了!这个作者不知是谁,可真了不起,不管诗好坏,单凭这勇气就令我佩服了!”
她又念了《纪念周总理》、《扬眉剑出鞘》等四首诗。正念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把小凤手中那本《天安门诗抄》藏在我的褥子底下,原来是居民组长姜老太太来收电费。她走后,我对小凤说:“风声又紧了,从现在起,要把刚才的事通通化作空白……”
小凤说:“对,刚才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鸡、鸭、鹅……”说着,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三天以后,全县果然掀起了追查“反动传单”的高潮。一张县无产阶级专政委员会签发的《追查反革命传单的通告》,贴在我工作的变电所里,说是有一个男性、长脸、牙齿很白、单眼皮的人,去过北京、上海……蹿到咱县来了。这种通告在“文革”中见得多了,现在还搞这一套,又不知要迫害多少人!
下班回来,见村革委会院里刚开完追查反革命传单的动员会,会后各居民组纷纷行动起来。
我一进屋,小玲玲慌忙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卷东西对我说:“快!妈妈让我给你!”
我一眼便认出,那卷东西正是《天安门诗抄》。我急中生智,把这本书藏在我的背心里。
一个光着头的红卫兵闯了进来,厉声地问我:“刚才有个女孩进来了吗?
我装糊涂:“什么孩子?”
他瞅里屋,指着玲玲说:“你抱的什么东西?”
玲玲说:“我来玩玩,什么都没拿!”两只小手在空中抓挠着,看上去十分顽皮。
小光头走近玲玲,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书本:“这是什么?”
玲玲说:“这是我大大的。”
我说:“是《小提琴曲集》,是我在省城用的。”
小光头把书翻了一下:“牛马文?”
玲玲说:“不是,这是五线谱!”
小光头问:“是不是密电码?”
我说:“不是,你看,这是我们国家音乐出版社,1963年在北京出版的。”
“封资修!你这下放干部还不老实,贩卖这些封资修的玩艺儿!”说完,他上前一把抓住玲玲的头发,吓唬道:“你说,你刚才把什么东西抱进屋里了?”
“哎呀,哎呀,好疼!……”玲玲哭了起来。
我气极了,厉声地说:“请你放开她!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能抓她的头发?”
小光头阴阳怪气地说:“喔哈!灶王爷放屁——你一溜神气呀!”
“红卫兵同志,你们的追查行动我赞成,但不能欺负小孩子!你快把她放了!”
小光头无奈地松了手:“好哇,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自知无理,霍地一声走出屋了。
过了半小时,小光头带着几个戴袖标的人,通知我到前院去受训,我明白那个小光头要折腾我了,我只好跟着他们走。
一进门,我看见有五个人站成一横排,面对着毛主席像,赵小凤也站在里面。
小光头气势汹汹地站在最前面,对大家说:“地富反坏右们,你们听着,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不是一张反动传单就能撼动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党的一贯政策。反革命分子甭侥幸,大筐扣王八——一个也跑不了!”
小凤反诘道:“你刚才说地富反坏右们,我是一个小学教师,一个正常的公民!”
“哦,你这个小娘们儿敢恣毛,你丈夫不是劳改分子吗?”
“不对!我丈夫在五七干校锻炼!”
“小娘们!我看你是脱了裤子打老虎,不要脸,也不要命!”
小凤抗议道:“请你自尊些!”
小光头走过来 ,在小凤面前笑眯眯地站了一会儿说:“白菜心泡凉水,长得还挺水灵哩!”他顺手在小凤脸上摸了一把。
“你……”小凤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实在气极了,冲着小光头吼道:“住手!”
“喔哈,一脚没踩住又冒出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子良,是从省城下放的干部!”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不就是一个省城下放的干部吗?有什么可叫唤的?”
我大声说:“同志,我警告你,执行任务时,要遵守革命纪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从井冈山、延安传下来的传家宝!”
“你他妈的是灶王爷放屁——一溜神气,省里的干部有他妈什么了不起?今天我要训的就是你们!你倒训起我来了!真是屎克螂上舞台,你是个什么角儿?”
“同志,我问你,你刚才说地富反坏右们,这一批人中谁是地富反坏右?”小凤紧追不舍。
“你这个小娘儿们,我看是巴拉狗子咬月亮——你不知天高地厚!”
我已经看出来,这场所谓给地富反坏右训话,是小光头挑起来的,是为了报复我在家中对他的批评。反正事到如今,我只能冲上去了,大声说:“我要严正地责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凭什么管我和赵老师叫地富反坏右?第二,你方才摸赵老师的脸,是不是流氓行为?……”
小光头急了,打断我的话,骂道:“你他妈纯粹是卖布不带尺——胡扯!你他们诬蔑红卫兵,罪该万死,老子今天非收拾你一顿不可!”
他骂着奔了过来,紧紧地抓住的我衣领,被一个小个子老头儿一掌推得老远:“你滚蛋!”转身又对我说:“你不要生这么大的气,你们不是地富反坏右,还是臭老九嘛!现在阶级斗争形势很严重,你莫把小事耽误了大事!……”
这个小老头儿是贫下中农协会主席,又是村革委会主任,一脑瓜儿灌满了“左”倾的毒素,听了真叫人哭笑不得。好在他把小光头痞子管往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深冬。
穆稜河畔的密山县,严寒多雪,气温多在零下30度,有甚者可达零下39度。
下放时我就听到这里严冬的情况,入冬以前,在取暖方面我做了些准备。我住的普通平房,冬季取暖就靠点煤炉子。为了御寒,我在厨房设计了一个特大型煤炉,通着一面火墙和整个火炕。不管屋外有多么严寒,只要把煤烧得旺旺的,整个平房里面十分暖和。
这一天,天已经黑下来,外面刮起了暴风雪,屋外凛冽的北风呜呜地吼着。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小玲玲。她手里抱着四分之一小提琴,身上帽子上全是白雪。玲玲一面“呵呵”地笑着,一面打扫自己身上的雪。
她是来我这里上小提琴课的。
算起来,从6月份起临到寒冬,她已学了半年多了。看着这个小姑娘打扫着身上的雪,她为了学习艺术真的做到风雪不误了。她又进了乡小学读书,一年级的课,她全部会认会写,这自然是她妈妈的功劳了。
我说:“外面很冷,快来烤烤火吧!”
玲玲说:“真冷。妈妈说,今天晚上是‘大烟泡’。”
“大烟泡?”我有些不懂。
“大烟泡”是密山一带的土话,指当地的暴风暴雪。玲玲就住在我家隔壁,她家窗前有个栅栏,必须绕一个弯到我家,虽然才几十步远,却落得满身是雪,可见风雪的凶猛!
玲玲把小手在炉前烤了一阵,我给她上课了。为了不影响妻子、女儿休息,我在外屋后侧隔出一块小地方,点上100度的灯炮,摆上琴架。一来作为我读书的“书屋”,二来作为我拉琴的“琴室”,也可以在这儿给玲玲上课。
玲玲学琴才半年多,但学得很快,已经学到《霍曼》第63页第219课了。这节课的课名是《小教授》,是意大利小提琴家卡拉左作的练习曲。
这一课玲玲已学过两次,今天学第三次。这个曲子下面还有伴奏的旋律,所以我要求她拉第一旋律,我拉第二旋律。这样做,实际上是学了一首小提琴完整的二重奏。
在乐曲的进行中,我的第二旋律中途停顿了好几次,我感到手有些不灵了,而玲玲的第一旋律拉得非常流畅。虽然我是她的老师,我的眼力和手功跟不上这个小家伙了。
我心中暗自思忖着,这本《霍曼》教程,作为初级教本,共有286课(指前三分册),往后的课程越来越难了。我多年没拉这练习曲,也感到自己水平有限,如果教下去,就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准备。
玲玲上完了课,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我开门把她送出去,只见风雪交加,寒气逼人。她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风雪的夜色中。
我把火炉中添足煤便上床休息。我在听着屋子外面狂吼的风声中渐渐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我见窗子还没亮,看看手表已是8点10分。这是怎么回事,8点10分了,为啥天还不亮?妻子看表也是8点10分。“真奇怪!”我一边默念着,一边起床穿衣服,下床穿鞋时,脑子一阵晕眩,差一点摔倒下去。妻子也说心里闷得慌。
等全家穿好衣服已经8点30分,天还没亮。我急了,忙去开外屋的门,已经开不开了,显然是被冰雪封住了。
我们全家正在发呆,听见玲玲家敲打我家的墙壁,我也敲了几下,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细细地听,好像小凤在喊什么,但不清晰,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情。
我灵机一动,从抽届里找到了一把大镙丝刀,又从厨房里找来一把斧子,在墙上找到玲玲听琴的大约位置,猛地将大镙丝刀钉进去,几下子便打出一个孔来。我抽出镙丝刀,用力挖下去,才挖出墙上一个孔。
这时,我听到小凤的声音:“刘大哥,我们的房子被茓住了!”
“什么叫茓住了?”我不大明白。
“我们密山这个地方常刮大烟泡,房子就有被埋没的危险,当地人叫茓‘住了’,现在我们都在雪山里面!”小凤解释着。
我急着问:“怎么办?”
小凤答:“你用斧子把门劈开,挖个雪洞钻出去,请居委会派人来救我们,要快!”
“好了,我明白了!”我说。
小凤又喊:“要快,如果再慢了,我们全都闷死在里头啦!”
全家人都听到了她的呼喊。如今我们都被黑洞洞的雪埋住了,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一种求生的欲望,使我的精神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猛劲,我终于用斧子把门劈开,挖出将近一米深的洞,把白雪都倒进屋子里,全身出了虚汗,感到呼吸困难,心也跳得厉害了。
妻子怕雪洞坍陷下来将我埋住,用一根绳子捆在我的腿上,在雪洞坍下时好拉我出来。她又帮我往屋里倒雪,当我控到5米远的时候,发现左上方有阳光,有三个村民迎来,用手把我从雪洞里拉出来。我感到恶心,头也疼,竭力地深呼吸。
姜老太太也来了。我对她说:“快去喊全院的人,抢救我们!”她立刻去喊人,来了30多人,人人手里有一把铁锨。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两家全脱险了。我谢了众位乡亲,对妻子、女儿和小凤、玲玲说;“好了,大家应该高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妻子、女儿、小凤和玲玲都笑了。
我还在继续教玲玲拉琴。教完时,小凤来了,她给玲玲做了一个红色的垫肩,一试正合适。我请她坐下来,欣赏女儿的琴声。第一遍由玲玲独奏那支《小教授》的练习曲,第二遍由玲玲和我进行二重奏。这一课已经拉了七八次,已经达到熟稔的程度,等我们俩拉完之后,小凤非常满意。
我和小凤商量,我已经尽自己的可能,教玲玲小提琴,打下扎实的基础。这孩子不仅仅是音乐迷,也是一个可以造就的小天才。可我的音乐理论、技术水平有限,已经不适应她的追求,不便再继续教她了。
小凤听了我由衷的话,表示衷心地感谢,也表示可以理解。她问:“今后,她怎么学呢?”
我问:“你在省城有亲戚吗?”
小凤说:“我的姐姐在那里。”
我说:“这就好了!你把玲玲送到她姨家去住,一面继续上小学,一面继续学拉小提琴。在哈尔滨市,我来为玲玲介绍一位提琴老师,由他继续培养。”
小凤心里高兴,也感到难受,没想到教玲玲近两年的好老师,却要离开玲玲,不再教她了……想到这里,她的两个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滚下来。
我安慰道:“不要难过,我还住在这儿,可以当参谋。将来返省城工作了,玲玲可以常到我家来,我们是忘年交,永远是拆不散的朋友!”
没有想到,我最后这一句话,竟使小凤破涕为笑,难为情地忙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珠。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我预先写好的,对小凤说:“请你拿着这封信,带着小玲玲,到省戏曲学校找唐西敖老师,他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音乐理论功底很深,又是全省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他一定会很好地教玲玲的。”
小凤越听越高兴,她转向女儿问:“玲玲,刘大大要你到哈尔滨去学习,你愿意去吗?”
玲玲噘着嘴说:“我不愿意去!”
小凤又问:“为什么?”
玲玲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手说:“大大,我哪也不去,我就跟你学拉琴……”她忽然伏在我的怀里,“呜呜”地哭个不停,许久才仰着脸问:“大大,你是不喜欢我,才不教我?”
我把玲玲抱在怀里,说:“玲玲,不要乱猜,大大永远喜欢你,和你做朋友。我不教你,是因为自己学得少,教不了你啦。你到省城去,唐教授比我教得好,你会更快地进步的。”
小玲玲瞪着大眼睛,什么也不说,像是在思考什么。
赵小凤说:“玲玲,大大说得对。他是为你好,才让你去找唐教授。就像一个人念书一样,念完了小学,还要念初中、高中、大学,一步一步地升上去。你想一想,妈妈说得对不对?”
小玲玲沉默不语。
我打圆场说:“今天谈得太多了,让玲玲想一想吧!”
小凤拉着玲玲的手,要她和我告别,她站起来,向我行了个队礼:“大大,再见!”
开春不久,北风还在呼啦啦地刮着,不时还下着鹅毛雪,气候还很冷,赵小凤顾不了那么多,带着玲玲搭车上哈尔滨去了。
小凤的姐姐赵如梅,是个老哈尔滨了,现在是南岗朱家沟小学的教导主任,丈夫在区委宣传部当部长,他们非常欢迎玲玲住在家里。玲玲到朱家沟小学读二年级。他们的大女儿溶溶在朱小读五年级,可以带玲玲上学。两个孩子住在一间屋子里,溶姐学习上可以帮助玲玲。
第二天,赵小凤就带玲玲去找省戏曲学校的唐教授。这个学校和唐教授的家都在南岗区,走不多远就到了。
唐教授早就接到我的信,对培养小玲玲有思想准备,把教材、教案都预备好了。他感到不安的是,赵小凤带来大包、小包的礼品。他说:“我搞音乐教学一辈子,教孩子学拉琴是我的责任嘛!”
赵小凤接过话茬说:“唐教授,你为孩子这样尽心,当小辈的也得尽点心意呀!”她把几个大包、小包解开,亮出了少见的土特产,“你看,这是咱们密山县边边上兴凯湖的鲤鱼、马哈鱼……这是密山大林子里长的木耳、蘑菇、山葡萄,满山能拣到,不值几个钱。这人参哩,在大城市里算稀货,在咱家乡十几元买一斤,这一点老参,也是亲戚送的,你就收下吧!”
唐教授笑着说:“我不收下没有礼貌,补养好我这瘦猴,好教孩子。这是个小天才啊……”
赵小凤说:“现在说‘天才’还早点儿。就是‘小天才’,也得有伯乐呀!”
唐教授说:“刘总才是伯乐,我只是个护花人……”说完他拿出了“教学计划”给小凤看,解释说:“玲玲还没学完《霍曼》,学完之后,我给她教《开塞》和高级教程《马萨斯》和《克罗最尔》,不能贪多,慢慢来,玲玲念完小学时,将这三种教材学完就不错,说不准,到初中时还得练哩!”
“唐教授是老专家,一切都请你安排。“小凤说着,示意玲玲问候唐爷爷。
玲玲走到唐教授跟前,作了一个深度的鞠躬:“唐爷爷好!”
唐教授高兴得把她搂过来,坐在自己的对面,问了许多学习情况,叫她把《小教授》独奏一下。玲玲从琴袋里取出四分之一小提琴,沉着而准确地演奏起来,使过厅里充满了悠美、恬静的琴声。唐爷爷眯着眼睛静听着,两只手交替着打着拍子……
哈尔滨市小学教育质量毕竟比密山强得多,加上玲玲姨引导得法,大表姐经常的辅导,使小玲玲这只小鸟,长上了两个有力的翅膀,在学习上大有起色,小玲玲在蓝天下自由地飞翔起来了。其中考试平均分为87,在二(3)班属第三名。
过了大半年,也就是1976年10月6日,万恶的“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在党中央英明领导下被粉碎了!全民同庆,举国欢腾。人们上街游行庆祝,在公园里跳舞,在工厂、学校、机关、农村里联欢。市内市郊区商店所有的酒都脱销了。被林彪、“四人帮”两个反革命集团迫害折磨了整整十年的人们,怎能不痛痛快快地喝几盅,乐一乐呢!
更可喜的是,玲玲妈妈回到哈尔滨,也到南岗朱家光小学来教书;玲玲爸爸从干校“毕业”,又回到哈尔滨三中当音乐教师。这样,玲玲能住在自己家里,在学习小提琴,学习音乐知识,学习怎样做人方面,又增加两位辅导员。摆在小玲玲面前的,既有充满坎坷,荆棘路的艺术高峰,又有小提琴大师的热心教诲和温暖幸福的家庭。她孜孜不倦地学习着、追求着、憧憬着……
一举粉碎“四人帮”集团,对于唐西敖教授来说,是又一次新生和解放。他高兴地说:“我能更好地教玲玲拉小提琴。我的身体虽不如以前,却懂得珍惜宝贵的时间,为祖国培养一些优秀的小提琴手,培养出值得我崇敬的有创造的人。”
动乱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和平的日子却是细水长流。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七八年,可爱的小玲玲,不仅从初中毕业,历届学业还名列前茅。也许是唐教授资历深,教琴水平高的缘故,玲玲对艺术的悟性,受到极大的激发,顺利地学完《霍曼》,又完成了《开塞》和高级教程《马萨斯》、《克罗最尔》的学业。唐教授还得到国外好友的帮助,让玲玲免费去英国在梅纽因先生指导下,学了三个月的小提琴;再去日本,就学于女小提琴家西崎崇子近三个月。这样,她演奏小提琴达到了专业人员的水平。
玲玲在读高中时,学位小提琴更积极,更刻苦,学习成绩更突出。在哈尔滨市举行的迎春晚会上,她独奏了俄国作曲家里姆斯基·科萨柯夫1900年的作品《野蜂飞舞》,这是当今世界上技术最难、速度最快的曲子。描写 一群野蜜蜂蜂拥而上,无情地蜇刺昏庸的沙皇。乐曲表现野蜂群忽远忽近,翻滚周折,横飞直撞,混成一团的情景。玲玲表演得细致通透,大受与会者的欢迎。她在观众一再的掌声下,又演奏了大家所喜爱的作品——《梁祝》,这个曲子被人们广泛地接受。作为协奏曲的厚重性,比那些抒情独奏小曲要好得多。玲玲在演奏时是东方的旋律,在处理上又用了许多西洋手法,二者结合得十分和谐,使观众获得了美的享受。
赵玲玲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考入了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经过一年多的学习,便才华出众,被学院推荐参加了在苏联首都莫斯科举办的第八届国际柴科夫斯基提琴演奏比赛会。
我因为省经委有一个购买苏联电子设备的项目,要去苏联莫斯科与国家电子部谈判,遂提前一个星期,与赵玲玲同行,对她做一些照顾。
参加这次提琴比赛的选手共有124人,他们来自34个国家。不少世界著名的音乐家、指挥家都参加了这次大会,并担任大会的评委。
这次比赛中,美国青年小提琴家埃尔丹·奥利维拉获一等奖。中国年轻的小提琴家赵玲玲与苏联青年小提琴家弗拉基米尔·斯皮瓦科夫获得小提琴比赛并列二等奖。罗马尼亚女青年小提琴家获得三等奖。美国黑人女钢琴家桑德拉·里弗斯获得钢琴伴奏特奖。
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梅纽因和斯坦因对赵玲玲的成就感到震惊。在赵玲玲领得奖杯和纪念章后,梅纽因走过去拥抱了她,热情而激动地说:“你很努力。小提琴演奏有自己的特色,你赵飞了,我祝你成功!”
赵玲玲兴奋得哭了,伏在梅纽因宽阔的胸前喃喃地说;“老师,没有你的指点,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我将永生地感谢你!”
我准备走近主席台接玲玲下来,她飞跑到我的跟前,投进我的怀里快活地说:“大大,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领路人,你也为我高兴吧!”
我止不住热泪纵横,带着颤音说:“你为祖国争了光,快给唐教授和你父母发两封电报!”
一颗美丽的耀眼的明星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