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柳记
梁尚燕
春阳下,运河边,杨柳依依。
你看!不,您看。
新来的运河保安“小四川”不忒熟练地说着那依然带有浓重西南味儿的普通话,入乡随俗地跟我攀谈起来。
嗯,我顺手儿摇了一下坐在轮椅上九旬老娘的手,示意老人加入我们的“观景组合”。
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习惯地将目光抛向运河东岸:成行的株株翠柳,纷纷春雨后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丝丝绦绦、扬扬洒洒,构成了片片嫩绿。微风过后,宛如层层漂浮着的黄绿色轻纱。
您看!不,你看。
我觉得还是后一个称呼第二人称更亲切。小四川同样“嗯”了一声。
那柔柔的漂浮着的黄绿色“轻纱”之上是蓝天白云,之下是墨绿色丛丛灌木。“轻纱”掩映着的浅粉色碧桃花、水红色榆叶儿梅和迟迟不愿凋谢的黄色“迎春”时隐时现。它们只有在“轻纱”被春风撩起的时候方展淑容。而此时此刻,则更衬托出这黄绿色轻纱的无比艳丽。
往北“扫”在“碧玉妆成”的万条“绿绦”和漂着白莲花般云朵的朗朗天空之间,是BOBO自由城林立的楼群、河畔丽景、京贸大厦的高屋,还有月亮河古堡式建筑和宏伟的东关大桥下轻轻的运河流水……还没等我说完,小四川早已迫不及待,几乎是喊了起来:太美了!
是啊,活脱脱一幅水墨丹青。如此多娇,分外妖娆!
您看,不,你看!
真是老了。干吗那么客气?没想到这种称谓却同时引起了母亲和小四川的共同关注。
假如没有这柳树,这幅天公与人文无比和谐之巨作将如何?
那还用说,简直就等于龙无睛凤无尾!
到底是年轻人一针见血!
回过头来一琢磨,这小子还挺会说。我越发没了规矩,但显然只是心里话儿。大概是嗔怪他在老人面前抢话吧!
要是没有这柳树啊,这河这桥,这岸这城,就没了生机没了活力,甚至没了生命!感谢这楚楚动人的垂杨柳啊!
母亲感慨万分。话虽不多,但小四川不得不连连称是。
柳,实在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全世界不敢说,咱全国大概没听说过哪儿没有柳树。它不需怎么栽培,插根“棍儿”,埋把“枝儿”,第二年准能长芽儿放叶儿,几年就成形儿;它不需什么养分,但凡有点儿水气儿,也不管是什么土质,便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长大成材,给人类以广泛应用。令人赞叹!现在想来,又岂止如此!
受父母影响,全家人喜柳、爱柳、崇柳、敬柳。一年四季总有观柳之由。你看!不,您看。春柳:繁茂葱茏;夏柳:轻盈柔美;秋柳:潇洒飘逸;冬柳:强劲刚毅……为此,搭上多年来的积蓄,将房子换了,举家搬迁至这运河边上的“柳园”小区。当然,首先是随了父母的心愿。
你看!不,您看。
妈,您别这么客气,他还只是个孩子。
母亲早年从事教育工作,有点“老派儿”,但待人方面绝对是谦和。除了对学生、子女和我们的父亲,只要是成人,一律称“您”。
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我和小四川认真地往远里看。
河东岸上了河坡儿,头一个村儿就是柳屯儿。
去年以来,老人有点儿那个。眼前的事一会儿就忘,过去的经历却记忆犹新,而且不厌其烦地多次重复。每逢至此,全家人,包括媳妇、姑爷之辈,依然仔细地聆听并伴以惊诧或慨叹、忧伤或兴奋……
我太熟悉母亲要讲的故事了。
柳姑是村子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抗日战争时期,父母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咱部队收留了她,在县大队当保育员,负责带我和另一个同志的小孩儿,当时我只有一岁,可以说任事不懂,却知道柳姑同样是亲人。
她常带你们到她家里玩儿,给你们炒棒子(玉米)花儿,烧老玉米、煮毛豆……
母亲讲的很平静,小四川听得很用心。
柳姑家两间低矮的土房,树枝篱笆围起个小小的院落。柴门前一棵柳树,不忒高却很粗壮,树干足有两搂,树根像龙爪似的抓在地面。上端开裂,早没了树冠,只剩下老疤四周新生的枝条随风飘拂。柳树长到这个程度很少见,难怪有人说它“成精”了(乡间传说,由于年头太长而有了灵性的动、植物),千万不能靠近。据传,当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途经通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柳发怒招来了雷公电母,霎时间运河两岸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飞砂走石,雷雨交加。英军小头目戈尔登及其所部被囤河东,正要往老树上拴马的当口,忽然“喀啦”一声巨响,连人带马劈死在树下。老柳给百姓们解了大恨,可惜树帽儿也被劈飞了,且没了踪影。日久天长风吹雨淋,自柳树顶部逐渐形成了深深的柳洞,变得外强中空。由于临近荒野河畔,故常有狐兔之类出入。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在树干上围长出些新的枝芽。
那年春天,也就是这个时节……
母亲见景生情,声音有些颤抖。我赶紧把早已准备好的纸巾递到老人的手上,并轻轻地胡撸着老娘的后背哄道:妈,妈,后来呢,说后来的事吧!欲让老人家绕过当初,避免伤心。
我真的想而又不能忘记那段悲惨的往事。
自1948年春,解放军对国统区展开了大规模的攻势。为形成野战军地方军和游击部队三结合的完整体系,上级命令作为地方武装的县大队向南集结,准备迎接新的战斗。当先头部队到达天津北郊的杨村镇时,传来了不幸的消息:柳姑在给爹妈扫墓的节骨眼上被国民党反动势力劫获。曾经当过汉奸的敌伪军连长及其爪牙把全屯子的乡亲们赶到村西口儿后,将柳姑绑在她家门前的老柳树上,叫嚷着谁跟着共产党就是这个下场!说着便点燃了早已码放在树下的干树枝和劈柴。柳姑昂首挺胸视死如归,烈火中“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喊声震天,响彻运河之滨。乡亲们几次冲向那几乎被烧焦了的老柳树都没能成功。可怜这本已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就这么被……
黄昏过后,晚风拂柳笛声残。部队领导心急如焚夜不能寐,不顾白天行军劳顿,星夜里跑到大运河边向北眺望,多么希望这只是个误传啊!然而,凌晨到达的后续部队证实了这个消息。滔滔的运河水无声无息,静静地、静静地流向远方,低垂的运河柳不动不摇,默默地、默默地寄托哀思。同志们痛心地哭着:大运河啊,你神韵何在?老柳树啊,你为何不显神威?
没有找到骸骨,乡亲们深埋了所有的灰烬。在柳木焦碳前为柳姑立了墓碑以纪念这位宁死不屈的年轻女英雄。碑的背面刻有志铭,方知柳姑年幼时便与父母随红军北上抗日,爹妈被派往敌后从事地下工作落户柳屯儿。家有一兄任游击队长在南方坚持抗日斗争。原来,这是个革命后代。
妈妈的目光有些呆滞。她经受过了太多的壮怀激烈,早已没了眼泪,没了悲伤。小四川却潜然泪下泣不成声,哽噎着:姑……姑……你……
我同样递过去一叠纸巾。心情沉痛所至,使我没心思跟他理论:我六十多岁称她“姑”,你一个不足二十岁的毛孩子也在称“姑”,真不懂辈份儿。
为调解一下气氛,更重要的是免的让人过度哀伤,我主动往后讲,讲后来的故事。
1948年年底,通县解放了。49年初,组织上安排我的爸妈赴通州城以南20公里的七区开展乡村教育工作。父亲在学区,我和母亲住在河边村的民族小学。52年春天的一个星期日,那是个结满阳光的日子。早晨教室窗前柳树上,一只小喜鹊扇动着翅膀轻歌曼舞,发了芽的柳条儿在灿烂的春光里随风荡漾。我特别高兴,愉快地向正在忙早饭的妈妈“描述”这美好的一切。妈玩笑地说:看把你给美的。然后自自语道:喜鹊喳喳叫,心有贵客到。又小声嘟嚷一句:会有谁来呢?我也没在意,才不管那么多呢。继续玩回族同伴儿送给的“羊拐”(羊的前膝盖关节骨)。将近中午,学校来了个陌生人,“啪”一个军礼后径直扑向正在备课的母亲。
我也不管是人是鬼,扔下手里的蘸水儿笔(木质笔杆一端安上特制的钢笔尖儿)就和那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肯放松。
说到这儿,妈兴奋不已。咧着嘴笑着,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原来,柳姑落入敌手后地委及时得到了情报,并制定了几套营救方案。当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烈火熊熊燃起的时候,作为备用暗道口的柳洞里埋伏着的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走了柳姑并火车速送往后方医院。如今她已是哈尔滨军医学院护理系的党总支书记。这次是借来京学习的机会找到了我们。
“文革”后期,她从“五七”干校出来,即留在家乡的省卫生厅工作。现已离休,和我的姑爷爷(姑奶奶的爱人)一起回到我们村在卫生室当“顾问”。
运河西岸,东风拂面,千里莺啼绿映红。三代人越谈越亲近,越聊越贴心。柳荫下,小四川灵机一动,掏出了上衣口袋里的手机。
喂……喂……我是柳笛,当年你们为之共同奋斗的伟大事业,今天已经成为一幅幅美丽的画卷……啥子么……当然珍惜。……对头,对头……马上就晓得喽……要得,要得。
小四川手舞足蹈说着比划着,高兴地吐噜着家乡话。
手机传到了母亲手里。
是啊,我就是……我,我正在运河边儿上看咱屯子的柳树呢!
老人抬起不握话机的那只手笑嘻嘻地指向河对岸。
你看,不,您看!
妈热心地招呼着,就像远在万里之遥的对方真的看见了……
春阳下,
运河边,
杨柳依依。
……
2007暮春于柳岸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