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撒绿色的园丁
——悼念恩师浩然先生
孙宝琦
1972年,著名作家浩然先生来到通州,实行他的“文学绿化工程”。一直干到1982年,一干就是10年。尔后又移师三河……
他在通州的那段日子里,以举办短期“文学培训班”、“文学讲座”为主。用这种方式培养文学新人。每年多则举办四五期,少则一二期。每期长则10余天,短则半天。经常听他讲课的文学青年约有四五百人之多。每逢他讲大课时,偌大的“通州会堂”总是人满为患。前来听他讲学的有:党政机关干部、企事业单位职工、中小学教师、工人、农民、当地驻军干部战士,还有不少插队知青。
让人感动至深的是,他在启动这项工程时,并不是在执行某个上级部门、某位领导的指派,而是凭着一个作家的良心;一个作家的使命感,自觉自愿的,没有点滴索取,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里。今天,在喜迎奥运的日子里,社会上涌现出许许多多令人可亲可敬的志愿者,其实,创建社会文明的第一志愿者、工龄最长的志愿者,应该首推他——浩然。
出于工作关系,更主要的是受到先生人格魅力的吸引,我很快成为他的铁杆“粉丝”之一。我十分仰慕先生那种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只讲奉献不计报酬的高贵品格,朴实无华、平易近人的工作作风。他的立身成名之作《艳阳天》是我十分喜欢,长期保存的文学作品之一。书中那浓郁的生活气息,那质朴的语言,好像字里行间都闪动着先生自己的影子。
那时,举国上下的财政都很困难,先生来通州讲学总得用餐吧,总得喝点茶水吧,有时就这么一点点开支都很难解决。于是,我们这群铁杆“粉丝”们就想了一个法子:由我们这伙人轮流坐庄,请先生到我们家中去就餐。先生毫无一点点大作家的架子,名人应有的派头儿。走路时与我们肩并肩,进了家门自己动手沏茶倒水。
翻看那些尘封已久的笔记本,先生的谆谆教诲好似发生在眼前。那时,先生常常告诫我们说:“我们要用美好的事物,美好的灵魂去影响别人,以此传播希望之光。唯有运载着希望的文学作品,而不是潜伏着绝望的文学作品,才能够鼓舞起读者健康的情绪,向前奋发的信心和力量。”先生还经常教导我们说:“一个对人冷淡无情和对社会事业漠不关心的人,无论他怎样善于观察人,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作家。这就是说在生活中、工作中要有热情——热情地喜欢人、帮助人或批评人……”
先生在教我们怎样写小说,更主要的是在教导我们怎样去做人。
转转间四、五个年头过去了,在先生手把手儿孜孜不倦的教诲中,有那悟性高的很快成材了,他们纷纷走上了专业作家、编剧、大报刊编辑的道路,还有一些年轻有为勤恳敬业的,先后踏上了党政机关的领导岗位。由于受到先生的教诲,他们个个干得都很出色。他们是讲习班的骄傲,也是先生的骄傲。当腐败之风在全国挥之不去之时,只有从讲习班里走出的这批同志,人人都能廉洁奉公,洁身自好。掩卷反思,不能不使人感慨万千。
只有我们这群笨人,天生就的一副榆木疙瘩脑袋,却迟迟不能开窍儿,我们的脑袋瓜儿好似一块块贫瘠干涸的盐碱地,任凭先生洒下多少辛勤的汗水,播下多少颗种子,却就是迟迟地不发芽,不开花,不结果。我们写出的一篇篇小说习作,既缺少文采又缺少可读性,别说拿出去发表,就是自己看了也觉得可气……
我们着急,先生比我们更着急。于是,他带着我们几个铁杆粉丝,一头扎进运河边的一座小村子里。那次经历,虽然已逝去了近30个年头,它却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活灵活现地闪现在我的心头。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一行人来到一块极普通、极常见的菜田旁,菜畦里长着绿油油的芹菜,水灵灵的小葱,还有挂满了架的黄瓜、西红柿,十分惹人喜爱。在菜畦的中央有一眼老式的水井,圆圆的井口是用一整块青石雕琢而成。因为年深日久,那青石井口被绳子勒出了许多沟槽,井台上还有一架朽裂的辘轳。先生指着那口水井对我们说:“我的短篇小说《一担水》就是看到了这样的一口水井,看到了井口上的那些沟槽、那架辘轳,才焕发出的灵感……
《一担水》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想不到它却引发自一口老井……举一反三,从生活到文学作品,我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又似乎更混沌了。先生见我们还不开窍儿,于是又给我们布置了作业:每人写一篇报告文学,自选任务、自定题材,10天以后交稿子,禁忌只有一条:踏踏实实地下去采访,不许瞎编臆造。
他动了真格的,我们这群长留在他身边的文学追梦人,个个都承受着沉重的精神压力。同时,每个人心里又都憋着一股子劲儿,因为我们都有一颗争强好胜的自尊心。在这条起跑线上,谁也不愿被落下,谁也不愿甘当垫底儿的。
先生觉得给我们施加的压力还不够,临解散时他又说:“这一组报告文学,要在《北京文艺》发专刊,出刊的事由我去联系,望大家努力。”那时,他已经担任了《北京文学》的主编,他为我们出一期通州专刊,很容易,而让我们这群笨学生,人人能写出一篇供千人瞅、万人看,不辱使命、不给老师脸上抹黑的好文章,却难似上青天……
我的采访对象名叫池友德,远在60年代就是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他是被原北京市委老书记刘仁同志发现的一颗明珠。1964年前后,老书记刘仁同志的足迹,踏遍了运河两岸的村村寨寨。当他来到白庙村时,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情,却引起了刘仁同志的关注:在别的村走,凡属公用房屋、院落的土墙头儿,大多因年久失修,被雨水冲刷得七零八落,十分难看。只有在白庙村,那些同样归属、同样用途的土墙头儿,却被人们用麦秸泥抹得光溜溜,干干净净。刘仁同志向村干部们询问道:“这些土墙头儿是谁抹的?”村干部们漫不经心地应道:“那是一个老光棍汉子,贫下中农池友德干的。”“是你们派的,给他每天记多少工分?”“队里没派他,每天收工后他自己加班干的。”
一个纯朴无华、总在默默奉献的活雷锋,一个为人善良、宽厚,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的老庄稼汉子,被刘仁同志在无意中发现了……他的事迹被整版地登在《北京日报》上,被印成小册子。后来,他入了党,被评为北京市劳动模范,担任白庙村的党支部书记……进入70年代以后,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说实话,这是一个被时代抛弃了的老劳模。这样的人物,焕发在他们身上的那种精神,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时代还需要他们吗?我还能从他的身上挖掘出符合时代潮流的亮点吗?
我把自己的担心和疑虑向老师和盘托出,浩然却鼓励我说:“你一定要下去,努力把这个人物写好,时代需要有知识、有文化、敢于创新、敢于开拓进取的新人。时代也永不摒弃那种朴实无华、无私奉献、勤勤恳恳,具有敬业精神的实干家。这种精神永远是我们中华民族值得骄傲的闪光点。如果写得好,这篇文章可以在这一组报告文学里打头条。”
我满怀激情、满怀信心地来到了白庙村,池友德已经从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在一个村办猪场里当场长,说白了,就是一个喂猪的饲养员。我在那里住了7天,写出了一篇题目叫作《新长征路上的老模范——池友德》人物通讯,洋洋洒洒五千多字,我写了一个面临倒闭的养猪场,在池友德的带领下,是怎样走出困境扭亏为盈的。
浩然老师看了我的稿子直挠头,五千字的文章被他砍得只剩下三千多字。题目被他重重地划掉,改作《岗位》二字。这就是我的处女作,他是被浩然老师改出来的,也是先生手把着手儿教出来的。
从那以后,浩然老师对我们的要求更严了。他常常告诫我们说:“要想搞文学创作就得立大志,憋足劲儿写出高水平的作品,力争当有影响的作家……千万不要当那种胸无大志,满足于制造平庸之作的庸人。”
如今,老师已经仙逝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他的人格魅力,他对我们的那些教诲,却永远地留在人间。
2008年2月25日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