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梧桐
周柱华
思乡,如一坛陈酿的老酒,愈久愈浓烈。每逢春节,远离故乡的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渴望——回家过年,就像片片树叶,一年来总要回到生养他的大地一样准时和迫切。
春节放假后,我迫不及待地涌入了回家探亲的人流。在拥挤不堪的巴士车上,挤满了在外辛劳一年的男男女女。他们身边堆放着装满年货的行李,虽略显疲惫,但有说有笑,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回家过年团聚的幸福。
汽车到站后,我又转乘出租车回家。一到村口,便远远望见了家中那株高大的梧桐树的树冠,亲切又熟悉。光秃秃的树枝就像老人那干瘪的双手在向我挥动,离的虽远,但因特别高大,我还是一眼便能认出他,那是我家小院的坐标。等车子拐过二道弯,见一人站在院门口的梧桐树下,仔细一看,原来是母亲。她穿了一件深褐色的棉衣,头上系了一条方格围巾,搓着双手,踮着脚尖,仰着脖子朝出租车方向望着,满眼的期盼。待车停下,母亲迎上前来,一边拍着我身子,一边高兴地说:“听到车的响动,出来看了几次,都不是你,这次总算真的回来了!”
晚饭后,村子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我来到院门口,借着只有过节才亮的路灯仔细看了一下这株梧桐。他比我上次回家时又粗壮了许多。灰褐色的树皮,两米多粗的躯干浑厚而圆直,三丈多高的树冠,繁密的树枝错落有致、分开而上。这时,邻居家燃放的烟花腾空而起,透过树枝望去,似点点繁星绽放枝头。更似挂满礼物的圣诞树。树枝在烟花的照射下,时而披红袍,时而着彩装,就像过年穿新衣的孩子,高兴极了。
这株梧桐是我入伍那年母亲种植的。当时只有手指粗,不足一米高。我有些不解,问母亲为何种它时,母亲说:“这树长得快,成材早。”
到部队后,母亲来信问我何时能回家。我说,等门口那株梧桐长过墙头便可回家。第二年秋天,母亲经常来信,问我在部队的情况,还问我:“梧桐树梢已过墙头,今年冬天该回来了吧?”她哪知道部队有规定,入伍不满三年不准请探亲假。我又何不想念我的母亲,曾几次梦中哭醒过。在梦里感触母亲的喃喃叮咛和轻声呼唤我的乳名,在梦里想象那棵梧桐的样子,盼它快些长大。但我不想告诉母亲实情,不想让她为我担心,便在信中安慰母亲说:“我在部队很好,请放心。梧桐树长得快,待来年长过房头,我便可以回去了。”其间,姐姐在来信中告诉我,母亲对这棵树非常关心,经常浇水、施肥、剪枝,还在树的周围用树枝扎了护栏,以防被散养的牛羊啃了树皮。母亲还经常对着梧桐树自言自语:“梧桐树长这么高了,我孩该回来了吧?”
我入伍第四年的春夏之交,我终于被允许请假探亲。母亲见到我时,来不及洗去满手的泥巴,抱着我,泣不成声地说道:“梧桐树早已长过房头,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也不禁哽咽,紧紧偎在几年未曾见的母亲怀里流泪。
此时的这株梧桐在母亲照料下长势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笔直的树干已有碗口粗,绿肥透黑的叶子,树冠已高过房脊数尺。虽已到百花褪尽时节,但紫白色的梧桐花依然绽放,一团团,一簇簇,就像一大团紫色的祥云悬停在小院上空。微风吹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在鼻息间游走,沁人心脾。时而飘下几片被风吹落的花朵,真有点:“花落色不调残,天上地下,真个是紫红一片的气势。”我想,没有母亲的悉心呵护,哪有这株梧桐今天的繁盛啊!
我入伍第六年的夏天,第二次回家探亲,那时我在部队早已入党,且多次立功受奖,被升转为士官,这在农村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母亲知道后非常高兴,把喜报放在镜框里,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这时的母亲额头已长出些许白发,脸上爬了几条皱纹,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这株梧桐比以前高大粗壮了许多,笔挺的树干,像值勤的卫兵守卫在院门口。高大的树冠似一巨大的伞盖遮荫了半落院子。在夏蝉的鸣叫处,不见了紫色的花,只有形如凤羽,色如碧玉,大如摇扇,多如繁星的叶子,在风的感召下不断地鼓掌。在树梢断处,一窝喜鹊还安了家。母亲怕进出院的农用车碰坏了树皮,还在树的周围用砖砌了圈一米高的围墙。
当天晚上,天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随着雨势的缓急,那声响也节奏地跳跃。里面似万马奔腾,时而如蜻蜓点水。静静的夜里,我枕着这首欢快的交响乐,梦到了母亲在给梧桐树浇水施肥的情形。
第二天姐姐告诉我,这棵树树荫大,夏天乘凉非常好,但家里晾晒衣服和农作物便麻烦了许多。母亲经常把急需晾晒的农作物搬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非常麻烦,父亲建议伐掉算了,母亲始终没有同意。梧桐树板材质轻而坚韧,不易变形,是做家具的上等木材。有位木材商人出高价要收购这株树。虽当时家里翻盖新房急需用钱,母亲还是没有同意伐掉,还不知在哪里学了一句:“家中没有凤凰树,哪能引得凤凰来?”其实别人哪知道,这株梧桐在母亲心中已不再是一棵树,她早已把它看做是远离身边的儿子。她在用母爱关心着,用她的心血默默浇灌着,盼它快点长大,早点成材。有了这株梧桐,她心中就有了希望,有了慰藉,有了依靠。
后来,我每次回家都感受到梧桐树的成长变化,也都能发现岁月留在母亲身上的痕迹。
一晃,春节假期已尽,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大包土特产,还为我亲手缝制了几双绣花的鞋垫。临行前,许多亲朋也来送我,在我即将上车的一刻,我却发现忽然不见了我的母亲。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极力地搜索着,见她躲在人群后的梧桐树下,一手扶着树干,一手用衣襟沾着眼角。我的眼睛模糊了,头也不回地赶紧上了车。路上,眼前不时出现母亲那日渐苍老的影子,我不禁想起了那首孟郊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惟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今年夏天,由于家里翻修院门和村里搞新农村建设等原因,门口那株生长了二十年的梧桐不得已伐掉了。姐在电话里告诉我,伐树的那天,母亲没到现场,只是之前在树身上系了一条红绳,什么话也没有说。后来,母亲告诉我,她要用它做几件家具,永远陪在身边。
二十年,一株小树苗在母亲的照料下长成参天大树,我也由一名懵懂少年长大成人。这株梧桐见证了母亲对我的爱与思念,凝聚了我们母子特别的情感。梧桐树虽已不在,但我和母亲的那份爱早已深埋在梧桐树下。在不久的将来,那儿也许会绽出新芽,重新长出一棵我梦中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