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谦(北京海淀) 红 包
时令是夏末秋初,暑热还未见褪去的意思。坡上坡下的庄稼地里,玉米吐着红黄的胡子,正在一天天结实饱满起来。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蝉们在各处的大树上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院子里,几只母鸡正在树荫下卧着,它们特意将身下挠出了湿土,这种做法是很聪明的,可以吸收地下凉丝丝的气息。黄狗吐着舌头,不时地抖动着身体,发出喘息声,它也在距母鸡不远的地方卧着,连姿势都是互相模仿的。树上的梨子已长得挺大,但是汁液还不曾灌满,还需耐心等待还行。
老人戴上草帽,拎着一个柳条篮子,拿起一个尖铲扔到篮子里,这才招呼着黄狗:“大笨,走。”大笨的名字还是老人的孙子给起的,当初它叫“小笨”。那时候孙子正上初中,这条狗从别人家抱过来,才几个月大,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七八年过去了,小笨早就成了大笨。其实它一点也不笨,跑起来快得像风,在山上撵野兔简直是小菜一碟。不过,现在大笨就是再有本事也白搭,山上有好几年不见野兔的踪迹了。大笨看看老人,一副不理解的样子:这样大热的天,要上哪?看着老人已带好了家什,明摆着是要出门呀,它懒洋洋地起来,扭着屁股跟了上来。
山道上,一个老人,一条狗,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顺着之字形的小路越走越高,老人穿着一件原本白色但是已发黄的老头衫,一条灰色布裤,显得干瘦,佝偻,裸露在外的皮肤呈褐色,那是经过岁月并且长年风吹日晒的结果。他再没有年轻时的健壮如牛的好体格了。年轻时他几乎不知道什么叫累。走路大步流星,刨地时镐头高高举过头顶,一镐下去簸箕大的土块就翻出来了。没有人能抗过日子。日子叫人没了头发,没了牙,叫人这里疼,那里难受,叫心气再盛的人都得服软。从前年算起,他住了三回院,还动了一回手术,把原告存的一点钱都送给医院啦。不过,这时走在山路上的老人看起来还是很硬朗,同山里的那些吃苦耐劳一辈子,到老了仍然能够在田间劳作的众多老人一样。
从前的伙伴,没几个了,没想到,自己能活到八十岁呢。当初,他们那几个一块光屁股玩大的伙伴身体最好的要数保银。保银五十岁里还敢跟三十岁的小伙子叫劲。就拿割柴禾来说,谁都知道高处的柴禾茂盛,可是背下来也费力气。保银不怕,仗着自己体格好,力气大,他上山割柴禾,专往高处去。没想到保银只活到五十四岁。村里有件蹊跷事是关于保银的。保银那天割柴禾割得乏了,直起身想喘口气,忽地看见一条白蛇绕在眼前的荆条上,保银吓了一跳,想都没想,手里的镰刀就飞了出去,蛇脑袋不见了,身子又扭动了几下就掉在柴窠里。保银那天并没有背着柴禾下山,他两手空空泪流满面地跑回家里,瞪着眼睛躺在炕上还在哗哗地流泪,嘴里念念有词:“我孙子是个好孩子呀,他没招你没惹你,他心好,连小鸟都不忍心吃,你为啥杀它啊。”保银连烧了三天,胡话连篇,醒来后只记着砍死一条蛇的事,旁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老婆和孩子把这件事透露了出去。村子里传开了,保银被蛇仙附体了。不过保银退烧之后很正常,不见什么疯疯癫癫的症状,蛇仙附体的事情没人提了。不料两年后保银得了癌症,日子不多就死了。有人就往当年那件事上联系。谁知道呢,说不清的事,村里每年都死人,怎么单单保银得癌症就往蛇仙那儿扯呢。爱说笑话的老栓是六十多岁死的。老栓下地干活回来,赶上刮大风,路边的一棵大杨树倒了,正把老栓砸底下。老栓没有白死,还给儿女挣了两万块钱,那是公安局给的赔偿。老栓就是再活十年,也挣不回两万了,所以村里的人都说他死得值。跟自己最好的保庆倒是还在,可是瘫在炕上两年多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子和儿媳早烦了。
活太长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老人常常这样想。
自家的房子已是远远地在山脚下了。老人能够望见那个深灰色屋瓦的老房,院子里种着白菜的玉米秸杆围成的小菜园,还有那棵梨树。他一辈子也没离开这里。七八岁开始,他和同族的十多个孩子一起上私塾,十来岁时,当家的伯父让他和别的兄弟下地干活,只让自家的孩子接着念书。那两个念书的孩子都有了出息,飞出了山沟,都成了有头有脸的公家人。这些早早下地干活的弟兄们就守了这山旮旯一辈子。
日子一天天过呀,过呀,把闺女儿子拉扯大了,过呀过呀,老伴过到地底下去了。过呀过呀,孙子也长成大人了。老人也过到八十岁了。
眼前又有件大事该办了,孙子过半个月要结婚。
孙子在城里上班,找个对象也是城里的,前两天他带着未来的孙媳妇一起来看过老人,告给他结婚的日子。孙子开着锃亮的小汽车,在这村里很是打眼。老人知道,那辆车是孙媳妇家买的。男方在县城了房,女方家里给买辆车,这是早就说好的事。儿子和媳妇一直住在县城的楼房,他们都是有工资的人,过日子也节俭。这下他们的积蓄算是派上用场了。又给他们的儿子买了三居室的房子,装修得像模像样,总共花费二十万还出头。儿子花在老人身上的,一年也不过就是过年给那几百。人都是往下疼的,老人也没有埋怨儿子的意思。儿子也说过让老人和他一块过,可是老人不肯,一来他住不惯楼房,二来儿媳妇虽然也伺候着他吃喝,可是不大和他说话。他在那儿气闷得慌,心上的不舒坦更让人难受。
过年的时候,儿子闺女每人给那几百;还有秋天卖苞谷的一点收入;再加上水果干果那几个钱,就是老人这一年的指望。粮食是不用买的,还用粗粮换些米面,粗细搭配着吃。菜只吃自家地里出产的豆角、白菜。村头的肉铺他一年到头也不会光顾几回。可是头疼和胃病这些个老毛病是要钱的,卫生所是他不得不常常走动的地方。这不,还没接上秋收的茬,手里已经没有一张大票了。几块几毛的票子都凑到一块,才五十几块。老人这几天一直在犯难。孙子结婚那天,怎么样也得包上个红包,当着所有宾客的面,交到孙媳妇手里。可是粮食和果木都还没下来,总不能空着手参加孙子的婚礼吧?这张老脸虽然不济,也不能跌了面子。闺女知道心疼老爹,经常来看他,只是闺女家不富裕。她那两个儿子单过了,女婿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家里的地都是闺女一手操持,她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也该到了享福的年纪,却是一年辛苦到头。跟闺女伸手,闺女不会不给,只是要强的个性,让他尽量不这么着。跟儿子开口,那更行不通了,跟儿子要钱,给孙媳妇红包,太荒唐了。
这大热的天,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坐着,还往山上去?就是为了那个红包的事,他想来想去,决定去山上挖柴胡。路边的沟坎上有一片片的白蒿和贴着地皮的车前草,这些也是药材,可是不值钱,不值钱就没人去理会它们,现在只有跟钱挂上钩的事才受欢迎。老人常常羡慕人们说的东北老林子,又是人参又是猴头菇的。这地方的山瘦,尽是些石头蛋子,没见过什么值钱的药材。只有柴胡还能卖几个钱,不过柴胡根深,长得也零散。就是找寻一天,能不能把这篮子底盖满还不知道呢。他印象里西山尖那有一处地长柴胡,因为远,人们不大往那去,或许能有收获。如果能挖到,等到下一个集,卖给收药材的就行了。现在到底是什么行情他也不知道,总之,他在家里一想到这个主意,就坐不住了,管它呢,先挖了再说吧。
从山下到山上,算起来有五里路呢。半路上,老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歇着。山上能感觉到一点风了。整个村子都出现在他的眼底。山下那片河滩,在太阳光下泛出白色的灼人的光。从前,在这季节那里流着清凉凉的水,透亮透亮的,河边有滑溜溜的水草,少年时他在那里洗澡,打水仗,甚至在深水的地方还淹死了一个伙伴。如今也不知怎的,这条河不发水了。前几年村里的水井也干了,上千口人遭了水荒。国家又给打了一个深井才解决了吃水的问题。从前这山上还有瀑布,一到雨水大的季节,躺在炕头上都听见瀑布哗哗的响声,现在早就没那光景了。听说村里要搞旅游区,办农家院,让城里人来这住,吃饭。村里广播说先开办二十户,让各家报名,结果全村三百多户,有二百多户报名的。好像一争到这个名额,城里人就会一个个跑来给他们送钱。最后谁家能被选上,除了家里房子大,收拾得干净,还有一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就是要看他跟大队干部关系好不好。他也有疑问,城里人能来这吗?要是从前,还能看看河水、瀑布,现在呢,也就是来看看山上的绿色。他想城里人要是真能花钱到这儿住着,就是说城里还不如这好呢。这样想时,他的心里也为他的家乡升起了一些自豪。
从山上下来,老人估摸着走了一个钟头。老人记忆没错,他确实在靠近山尖的地方找到了柴胡。只不过他们都跟那些低矮的灌木、杂草长在一块,他一双昏花的老眼,要仔细辩论柴胡的叶子。不过,他已经很知足了。村里人这些年不大有人来挖这种药材了,他们出去打工,或是到附近的厂里上班。一个老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用呢?也只有自己要强些,只要是还能动一动,就不让别人伺候着,就不给儿女添累赘。
老汉顺着山坡挖药材,渐渐地坡越来越陡了。这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心里是有些底的。那把带尖的小铲子,是庄户人常常用的工具。圆圆的木把,因为老人常年的使用变得光滑可手。他专心地寻找柴胡叶子,找到一棵就用小铲子小心地连根挖出来。眼看着篮子底被草药盖满了。他心里感到了一丝舒畅。这时黄狗朝他连叫了几声,仿佛在提示他什么。他抬头望了望天上。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西北方向一块看不清边际的云彩黑得如墨一般,老人心说不好!“大笨,回呀。”话音未落,几声轰隆隆的雷声响起,狂风呼地卷过来,走在陡坡上的老人有些摇晃。黑云借着风势如乘着快马,下面挂着无数条连着大山的雨点线,挟着风声,飞奔过来,只几秒钟的功夫,就到了眼前。黑云一下就到了头顶上方,暴雨裹挟了他和他的狗,落下来的一粒粒硬物砸在他的草帽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天和地都成了囫囵个,他的眼睛无法看到脚该踩向哪,胡乱走了几步,只模糊地看到黄狗又回来迎接他,这时他一个踉跄,心说,不好!顺着铺满碎石,长满荆棘和杂草的山坡,滚了下去。
周围异常安静,茅草穗穗蹭着老人的脸,发痒,发疼。黄狗蹲在老人的身边,见他睁开了眼,快活地叫了几声,舔着他的手。“这是哪啊?”他自言自语了一声。他看见了天空,天空是晴的,晚霞在天边正收起最后一丝红晕,还真是好看啊。他努力寻找记忆中的东西,终于想起了采药的事。不是明明下了一场暴雨吗?还有冰雹。我摔昏了吗?我躺在这里多久了呢。篮子还在身边,里面却没几根柴胡了。他摸摸脸上,皮肤痛楚感让他知道,脸破了,他抬抬胳膊腿,都还管用,身上的一些部位也疼。身上的衣服是湿的,身边的黄狗皮毛也是一缕缕的。“大笨,没扔下我跑了,真不赖。”他跟黄狗说话的时候,黄狗就用温顺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老人看出它的意思是说:我哪能丢下你不管呢?老人想着,要是我一下就摔死在这里,倒又够村里的人们议论一阵子了。看来这把老骨头还算结实。亏了身边这丛荆条。荆条真是庄稼人的宝啊。能编筐,能当柴烧。他身边这丛救命的荆条,正高举着一条条油绿的枝子,每条枝子上开着一穗穗淡紫色的小花。开出的花也好看呢。老人伸手抓住荆条就着劲站了起来,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坐骨那疼得最厉害。胳膊上也留下一条条的血印,他爬上坡寻找到他的草帽和铲子。他算计了一下,自己往下滚了有八九米。
夜幕正像一幅轻纱一样正要将天地包裹起来。老人对黄狗说:“大笨,回了。”
去时的路,比上坡走得更慢。胯骨扭伤了,夜色模糊,又使得脚下的路不甚分明。老人一拐一拐地向山下走去。地上的石头也看不清。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他想,这身上扭伤贴两贴膏药,养养也就好了,要是再摔出好歹来,让儿女给出钱治,那是万万不能的。东山之上,天幕上露出一片黄白的光亮,接着,月亮一点点爬上来了,像是特意在这个时候来给他照亮,也给他心上一些宽慰。大笨没有在前面跑,而一直在他的身前走走停停,像是随时都在保护着他。月亮真好啊,月亮里的影子,就是传说中的桂花树,朦朦胧胧的,他从小看到老,总想把它看清楚,却怎么也做不到。听孙子跟他说,那像是树的,其实是山,就跟这里的山差不多,只不过,月亮里面的山是光秃秃的。
从前,他和老伴吃完了饭,就坐在大门外的石头山,和邻居们讲古。那时候月亮也是这么清亮。
要说是这辈子还有过什么好光景,那应该算那段儿。孩子们都结婚走了,他和老伴说老还不太老。他每天到地里干活,老伴在家里做针线等他。那里院子里现在种大白菜的地方,也是种着同样的大白菜,只不过那时的菜比现在长得好。窗台上是一溜老伴养的花,黄金菊,太阳花,还有绣球。老太太就坐在炕上,透过花之间的空隙朝门口张望着他,看着他回来,连忙下地来,揭开锅盖,端饭端菜。
老伴刚走那会儿,他总是适应不过来,下地回来,脚步咚咚地有劲着呢,及至到了家门口,才想起来,老伴早入了土,家里是空的。人老了,就变得没出息,他时常悄悄落泪。年轻时候看不起那种爱掉泪的,谁知老了老了,自己的眼泪也像小小子尿尿那样方便。
八十了,跟老伴团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他掏出钥匙,插进那把黑锁,轻轻一扭,锁开了。这时他想,得尽快好起来,不能让儿女知道自己挨摔这件事。那药材还挖不挖呢?红包怎么办?他叹了一口气,他听见身后的黄狗也发出了声响,像是在学他叹气一样,他摇摇头,怎么会呢,怕是耳朵也摔出毛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