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耐读的林斤澜
2009年4月11日下午,我送走客人之后便坐下来,写一篇记述我所有老师的散文。落笔之际,我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在这个下午做这样一篇文章,更不知道在这个下午的16时46分,我所崇敬的林斤澜先生驾鹤西去了。事隔五天,当我收到“林斤澜同志治丧委员会”的讣告时,感到十分震惊。尽管我知道他已86岁高龄,但我印象中的林老前几年还是鹤发童颜。凭他的心态和体质,在这个时候辞世还是早了一些。他的逝世,无疑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所有热爱文学的人,都会为失去一位杰出的作家而感到悲伤。
我是在1985年夏天才认识林老的,那年我32岁,他62岁。记得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他喝酒的样子很儒雅,言谈举止也很儒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当时刚刚暂离机关,正当着一个跨县区的钢铁铸造企业的挂名副厂长。创作上也才进入“苦闷期”,本该向已被誉为“中国的契诃夫”的前辈请教,但那次聚会没有谁谈及文学,我只好沉默。三个月后,我参加了北京作协和《北京日报郊区版》在昌平虎峪举行的农村作者座谈会,再次见到了林老。他一见我就说:“你还在当副厂长呢?”我很惊讶,没有想到他会记着我,我有些尴尬。会上,刘绍棠先生就我的小说发表了意见,多是溢美之词。这就使我有点飘飘然了,而且晚宴上不少人向我敬酒,我就更加找不到北了。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转日再听林老讲话,顿觉自已还远远没有进入“文学的感觉”。于是每晚必到林老单间听他教诲。他谈《线楼梦》的艺术处理很是精彩,谈小说创作的“虚”与“实”非常精到,我不可能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但他独到的艺术见解和对短篇小说艺术规律的探索精神深刻地影响了我,无疑会使我受益终生。这年岁末,我出席了北京市第三届青年文学创作会议,认识了又一批鼎鼎大名的新老作家,但林老对我的影响是无可替代的。他写东西有自己的面貌,被不少人视为“怪”。而他自已却说是走的“冷门”。怪味也好,冷门也罢,他的作品无疑是耐人寻味的。如果谁能静下心来读他的小说,如“矮凳桥系列“,“十年十癔系列“,或他的随笔集《立存此照》等,谁就会被林斤澜的魅力所征服。我没有读过他的全部作品,但即使只读几篇,也比读那些大红大紫于一时的时髦之作收获多得多。先生的创作不追风,不媚俗,不求什么轰动效应,保持了自已独特的品格。表面上离得“远”,内在里未必远;表面上很“冷”,骨子里未必不热。同许多著名作家相比,林斤澜的名字在大众中间并不响亮,难怪汪曾祺曾写下“斤澜珍重”四个字。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生中所得的奖项不是很多,引人注目的恐怕是在首届全国短篇小说评奖中《头像》获了奖,再就是2007年在北京文学节上获得了“终身成就奖”。这说明林老在文坛上或文化领域的声誉远远高于民间,也说明当下我们的全民阅读中存在着不容忽视的缺憾。我的这种感觉加深了我对林老的敬意。
我认为对林斤澜先生创作成就的评价,较为准确的是北京文学节授予他“终身成就奖”的授奖词:“林斤澜善将变幻的生活,微妙的心理,闪烁的感觉交织渗透,在人性的复杂与历史的荒谬中,将小说经营出别样的风致。他的小说拥有谜一般的魅力,初时往往令人费解,掩卷却又耐人寻味,可谓幅短神遥……颠覆了长期以来某些被奉为‘真理’的小说创作理念,建构起一套独具特色的小说叙事手法。其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短篇小说创作,更体现出虚与实、新与旧、显与隐、轻与重、浓与淡、藏与露、简与繁、俗与雅、恒与变的对立统一,在喧嚣热闹的当代小说潮流中,独树一帜,风格卓异。”尤可钦佩的是,他一生致力于小说艺术的探索,从未止步,晚年愈臻通透精纯。他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的独到发现与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授奖词明确肯定了他“对当代文坛的卓越贡献”。这使我感到十分欣慰。
本来是要送一送林老的,可4月17日上午,当我赶到八宝山殡仪馆时,“告别仪式”已经结束。我在遗憾的同时又安慰自已,虽未见最后一面,然林老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尊重自已所有的老师。无论他或她,也无论是课堂上教过我的或是人生中帮过我的,我都同样尊重。我的尊重包括不麻烦,也不利用老师为自已谋取名利。而在我人生旅途上遇见的所有老师中,林老是最耐读的一位。他的学识,他的修养,他的成就,他的境界或许是我一生也赶不上的,但我会踏着他的足迹,一步一步地前进。
2009年4月18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