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胎
这地方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罗汉堂。
有罗汉堂就有罗汉,本不为奇。奇怪的是五面罗汉是的第四百四十四位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全国独有,各地少见。有人说,这是匠人的臆造;有人说,这是纪念某位功臣战将的;也有人说,这是乾隆皇帝为自己塑造的真身。谁知道呢?
山下这所大学可是名扬四海的,百多年来,不知培养了多少风流才子。直到现在,人们教训儿女,还是这样说:“有能耐,你考上它!”
八十年代空气都是热的。“流行”二字最吃香,“流行歌曲”,“流行文学”、“流行色”(后来上海还流行一种什么传染病),这上大学也算一种“流行”吧!不过,这和“深翻二文五,亩产一万斤”,“老娘儿们穿开口缘军裤登台唱“语录自当别论。
事是美事儿,可上大学不是逛王府井,呼涌呼涌的,从高中门进大学门儿的人必定是少数。那么,剩下的汪洋数十百万人怎么办?莫不都成了舍哥儿?国家是不心的,花血本,尽全力,于是,各种形式的学校如潮涌来。电大、夜大、函大、职大、自大(可不是自高自大);业余的、半脱产的、全日制的,色彩纷呈。
“干修生”,算得上是人中“骄子”,带工资、脱产、公家出学费。毕业后锦绣前程。哪个年轻人不羡慕地喊一声“来劲儿!”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或是沸沸儿不平地骂一声“捞稻草”!
一
教室里的那盆文竹嫩嫩的,绿绿的,枝叶叠起,又自然地倾向一边,仿佛是,微缩了的迎客松。文竹是淡雅的,文竹又是奇伟的,当你将她当作盆景的时候。
文竹每天都摆在讲台左边,为的是造成一种气氛,一种美。
美被破坏了!今天,她被破例放在教室后边角落是进的一张空桌上,庄教授来了。
庄教授是个威严的人,同学们下止一次听郁老师介绍过,庄教授是接替郁教师讲中国现代汉语语法的。
人戴着一副深度眼镜,穿着中山装,藏青色,两个口袋儿翻翻着。他一上讲台,就给同学们来了个下马威:
“同学们,我们学校你们是知道的,乃中国、乃世界的第一流的大学。目前、国内很多报社、杂志社的编辑、记者,科研机关的专家、学者,遍布国家机关的高极工作人员以及身居要职的领导,都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我偿要珍重人们的荣誉,刻苦攻读,潜心学问。可是,人翻看你们的作业,这校样怎么行呢?不行。”他打开了那摞郁老师移交的学生作业,“各地的晚报、什么女妇、卫生、通俗文学的小刊物……这些地方也是让你们挑错的吗?我们要找大的,<红旗>、<人民日报>、<当代>……”
有的同学吓了一跳,有的同学则认为庄教授口气太大,庄教授却讲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
几年前,中央机关某喉舌刊物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讲的是落实党的各项政策的事,各地都在认真学习、落实,谁也没有看出其中有什么问题,庄教授看出来了!四人帮疯狂破坏的党的干部政策、知识分子政策、民族政策,在各方面造成了严重的恶果。”多了一个“的”字!虚词运用不当,语法错误!“党的干部政策”前面加上“四人帮疯狂破坏的”几个字,便成了定语与中心语结构,联系整句话,仿佛造面恶果的不是四化建设,而是政策本身,这又是政治错误!庄教授说,为此事他曾三次给编辑部打电话,但不知他们学的不是这一派语法,还是店大基欺客,目中无人,反正均未受到重视庄教授甚为感慨,很有些忿忿然。
他反复强调:“从这个学校出去的人是不能出现语法错误的。何况你们又是堂堂中文系学生!”
认真、严肃、赤诚、六亲不认,闭教授捍卫祖国言纯洁性的精神是十分可敬的,然而,这些领导过几十、几百或上千人的“群众表”们却并不理解。“庄老教过的学生没给过八十分”,“八二届本科生终考百分之七十不及格”……这些出自郁老师的多次介绍,无疑造成了对庄教授强烈的“晕轮效应”。
庄教授开始讲课了,还是修改病句,当他背转身以严整的楷体板书例句时,教室里隐隐有一阵笑声。端详一下黑板,并没有错别字,环顾一直衣着打扮,亦无差迟。他不明白笑从何来。转身面对同学再察。二十几名同学表情严肃,又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庄教授不惑不解,但他还是推了推眼镜,逐字逐句地分析着例句,从常人难有的眼力挑谬误于细微之处。
“妈妈,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猛子,一句不合气氛的儿语,使庄教授大吃一惊,仿佛天上一块陨石正巧落在教室内,他不由得浑身一震,本来不得小的眼睛睁得更大。他看见中间那排座位上的一个女同学表情很不自然,接着从桌子底下“噌”地钻出一个小男孩儿,兔子一般!
太不象话了!这是幼儿园吗?堂堂高等学府,斯文之地,哪堪这般无理取闹?他想发火想拍桌子,想断喝一声“安静!”但多年形成的学者风度和高度的理智使他很快制怒。他面对的不小学生、中学生、而是有生以来头次接触大多三十好几的人,应该给他们留点面子,他声音平静,但显然又压抑着十分的不满:
“那位女同学,是不是先去照顾一下你的孩子?”
女同学脸红了,霜打枫叶般,又象了风旋出了教室。庄教授关好门,重整旗鼓,未有一点泄气,仍然一丝不苟地讲他的语法。可惜那位女同学两堂课未进门。
语法课讲完,庄教授走了,系党支部书记来了。这是庄教授的“功劳”无女书记三十七、八岁,但至今还是一位大姑娘。她性格冷峻,很少带笑,不知为什么,大家一看她,总想起“样板戏”中的女主角,所以暗地里称她为“党代表”。党代表站在同学们面前,显然是以同龄人身份和大家讲话,但话语里又不时地流露出职业的特点:
“同学们,同学们,我不想难为大家,你们其中不少人拉家带口,又要跑很多走读,困难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都是国家干部,肩负着神圣的历史使命,国家于困难中。让我们脱产,为我们交学费,;办了这个干修班,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出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紧迫感吗?历史在发展,四化在召唤,当今时氏要求我们掌握更多的科学文化知识,而知识的获取又和时间的赢得分不开的,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财富,我们切不该……万万……”
党代表声情并茂地讲着,干修生们却没有什么反响,他们还在想着刚才事情的可笑,孩子妈李素芬心里尤为动气––––“这个“马六十”缺德到家了!”
二
“马六十”太土气,马云程––––堂堂皇皇,才是他的大名。让人联想起骏马飞驰。鹏程万里的壮景,他在市环卫局工作,那盆文竹,就是他搬来的。原先,他也是一个英气勃发的人,梦想到一个显赫之地大展身手,不料,后来落在没人相中的环卫局,虽然经过努力,考上了这所名牌大学,遗憾的是干修生毕业后哪来哪去,想跳槽,必须自己掏出那两千元学费。他想开门了,不为天不为地,只图有个好学历。所以,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严密的学习计划––––不得六十一,不得五十九,多一分白干,少一分寒碜,全力争取六十分。要的就是这股劲儿!他还企图掀起一个“争取六十分运动”,被班里的旁听生黄伟粉碎了。黄伟何来如此巨力?这个旁听生右是有来头的。他原本报考了研究生,据说只差几分落了榜,好高骛远吗?不能这样说,高中生敢报研究生就很不简单,何况他确实有几分才气!只是看着旁人以上取中,考上了大专干修班,自己如果再这样孤注一掷下去,几年下来便会两耽误,固此才做了旁听生。他有很多耐人寻味的话:“马如果一辈子不打前失就成了大象”,“对公鸡来说,钻石不如麦粒”,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说的:“马六十”。
“马六十”目标不高,精力有余。总想寻些乐子,开始时是不敢的,二十多名同学,来自全市各地,人生地不熟的。久而久之,大家混熟了,也就不讲客套了,一次,“吉普赛”姑娘为大家看手相,她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龙的传人,只因来自文化部某个局,能歌舞,又会察言观色地径人“相面”,才落下这样一个美称。“吉普赛”给李素芬看完,来看“马六十”的手相,当看完他的“爱情线”时,说他妻子娇美,家庭幸福,并且有一个四、五岁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马六十”连连叫绝:“;盖了!盖了!”(天知道,“吉普赛”是从男同学那里听说的)他对“吉普赛”佩服得五体投地。“吉普赛”得意忘形,说话更加不着边际:“我不但能看出你的命运如何,还能看出你女儿的命运如何!”“快说!”“马六十”迫不及待,“吉普赛”正儿八经道:“将来呀,她一定能与咱们班某位同学的公子结成良缘!”“啊,太好了,快说,是谁?”“马六十”拍手大叫。“吉普赛”神神秘秘地斜了一眼身边的李素芬,“马六十”明白了:“噢。亲家,亲家!咱们是亲家!”李素芬本来很老实,但被周围气氛感染,不知怎么也来了疯劲儿:“行啊!亲家就亲家,可不许反悔!”
“ 哈哈哈哈…………”一场笑话!本来谁也没把它当真,但是越是笑话越容易流传,它往往比那些实在的东西更具吸引力。“亲家”,“亲家”,大家一齐称呼他俩,“亲家”、“亲家”,二人见面也习惯地带笑相称。很多次,大家撺掇他俩把各自的令郎,令爱带来,很多次,二人令人失望。昨天课间,又有人提及此事,“马六十”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他拍着肠脯对大伙说:“我没问题,就牛亲家的了。”大家目光转向李素芬。李素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带来吧,让我们相相,明儿早晨怎么样?”众口相催,并无它意,盛情之下,李素芬还是点头了。老实人一点头,能叫长江水倒流!
今天早晨,贵公子如期而至,可千金水姐却千呼万唤不出不。李素芬心里这份憋气!特别是当她受到庄教授的逐客令,而“马六十”却在屋里看风景,她的气儿就更大了!这不是上逮影儿耍弄 人吗?可是,冷静下来细一想,又觉好笑,明明一场笑话,你却当真,怨谁?你怎么就没想到孩子来了放在哪儿呢!
党代表离开教室后,“马六十”一个劲儿给李素芬赔不是:“我不对,我该死!”“我怎么就没拦住她妈,非让倩倩住姥姥家呢!”“这个无情种,这个丑八怪,这个……”说得李素芬也乐了。
三
这出闹剧完全是“马六十”一手导演。昨天他为什么那样积极主动,为什么那样痛快地答应将女儿带来?完全是别有用心!用心所在也完全是为了对付庄教授。都说庄教授厉害,对待干修生也像本科生一样苛刻,我倒要试试:“秀才顽童,有理说得清不?他的愿望实现了,很多同学博得了一乐。但是,此举却惊动了学校,使干修班不得不在下午放学后又加深了两小时<学生守则>印象,大家叫苦不迭。挖堀根源,却没有追究“马六十”的责任,反倒觉得坏事就坏在庄教授身上,仿佛有他就天下不太平了,哀怨之际,又不禁怀念起前任郁老师来……
郁老师是庄教授的研究生,和庄老相比,显得很通人情,谦恭让,有时甚至让人有一种委屈的感觉,她三十四、五岁,中等身材,瘦瘦的,鹅蛋型的脸上少血色,这个学校的女教师没有烫“狮子头”的,更多的是梳短发,郁老师却留着两条短辫儿。由于缺少光泽,让人想起秋后河边的毛毛草。
郁老师太和气了,和气到让人觉得是胆怯:
“同学们,我是第一次登讲台,没有经验。我学的是庄教授的“层次分析法”,和你们中学时学的不一样。语法这门课很碎,概念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实际运用,希望咱们今后一起研究。”
郁老师离不开手中的讲稿,黑板的利用极高,常常抄写大片的标题,例句。同学们只有抄的份儿,没有听的份儿。她不言讲,仿佛要说的话都摆在黑板上,有时讲几句,赶上同学提问。少血色的脸上竟能泛起一轮红晕。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同情心人皆有之,谁也不找郁老师的麻烦。可是时间一长,语法课的“细碎”就显眼了。常常弄得同学们头晕目眩,用班上最年长的沈大哥的话说,这是“鸡肠子,烂铁丝,二姑娘吃咸螺––––绕弯子。”
试想,你能一下子说出:
“今去
会不会去
会去不会
不会不去”
属于什么语法结构?
“吃大碗
他大学生
妹妹抱太阳”
合不合语法?
“小偷给警察抓走了
警察给小偷抓走了”
到底谁抓谁?……
同学们有些乏味了,脑子开始走神儿。秋天的景色是美好的,不远处的西山上一片苍翠,寺院上的琉璃瓦泛着金光;学校东边那无数的楼群、烟囱林,朵朵白云,仿佛是一首现代抒情诗。神思是没有边境线的,一会儿两伊战争、中国足球败北;一会儿中央电视台<话说运河><甄三>、菜市场上的猪肉涨价了……不几天,就转到了郁老师身上。
郁老师身上有什么好看的?“美,在于发现”老师终于揭开了一道鲜为人知的秘密。老 是谁? 字怎么写?还真让人犯难。本来,“摄影”念 影,不知为什么,大家成心将它念错,仿佛不这样就没有味儿!老 当然爱摄影,他是某个大厂的工会干事,他有一个三千多元的进口相机,常常在重要场合发出不寻常的异彩。老 以他摄影粗的慧眼发现郁老师裹着红毛衣的腹部与全身渐渐不成了例了。
“郁老师怀孕了!”他对同桌的杨帆说。杨帆是本市作协的会员。.,笔头很硬,写出的作品都是“纯文学”从不光顾那些街头小报。他很厌恶老 的艺术视觉:
“你怎么单瞧那儿呢!”
“嘿嘿,假正经!”
老 见杨帆对此不感兴趣,扭头与隔道的“马六十”小声嘀咕,“马六十”当然立即“共鸣”:
“三个月,四个月,不,至少五个月了”。俨然是妇产科大夫。
两个人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郁老师的“娈形”,杨帆琢磨的可是其它方面的问题。他沉思:
为什么许多大作家都懂语法,而他们的作品又不都严格符合语法,但文章却又别有风味呢?他终于悟出了其中之味,独特!反常!个人风格!没有独创就没有文学!这个几年来一直朦胧在心里的女神,终于露出了美好的面目。他兴历奋至极。差一点喊一声:缪斯万岁!
语法课对他来说同样有些乏味,“主、谓、宾、定、状、补”,懂得即可,何必究真?他担心自己进入一个人人循之的套子!他是比一般同学更富于幻想的人物。他的幻想大胆、奇特,又似乎不全是渺无人烟,他从郁老师身上发现的是别的东西。
朴素的衣着,平和的话语,使他推想郁老师的家庭一定不很富裕,生活或许有些拮据;三十四、五岁,面无红润,两眼显得很累;他猜测她一定吃过很多苦,才考上大学,才考上研究生,才开始寂寞单调的教学生。那老 堤供的腹部渐娈的形象。又使杨帆感到女性的失落,美的黯然。
他甚至从郁老师堤供的例句中看出了辛酸和眼泪。
我是大学生,你是工人。(联合复句,并列关系)
天阴了,要下雨。(主从复句,因果关系)你是做过饭,还是选过衣服?(疑问句,选择关系)
黄河!(独高速词句)
人生是花,而爱却是花的蜜。(主从复句,转折关系)
一滴水即使消失了,也会变成太阳的儿女。(主从复句,假设关系)
……
郁老师的家庭一定发生了裂痕!她一定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她慨叹人生,渴望尊重,她艰难地,不懈地追寻着生命的价值……
四
生活是一条河,命运是河上舟。有人劈风斩浪。逆流而上;有人轻悠荡漾,进退平衡;在年龄、性格、意志、志趣各方面有差异。但是对于外界来说,他们却是一个统一的整体。
他偿常常和本科生一起上大课。他们却很少和本科生对话,尽管这些粉妹脸蛋儿并示对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有他们的喜乐。有他们的自尊,他们自变为不比下规大学生哪一点差,二十几门课,光文学史就上门,少吗?本科生们背起书来头头是道,那是因为他们年轻、记忆力强;干修生们实践经验丰富。理解问题力强,这又是任何人也不得不承认的。
这个班的学生不源很复杂,本来,这是文化系统委托高校所办的进修班,但是,不知是下面的文化单位认为他们的文化够用了,还中这些单位领导有意压制有志青年的积极性 后也没凑够十个人报名。人数不够不能开班,只好敞开大门,不拘行业,不管学用是否对口,凡通过全国统考分数线的一律接收,这样,才凑成这个混合体。他们之中,有航天部的,铁道部的,市工业局的,市商业局的、大企业的、小单位的;有市内的、近郊的、远县的;有起草文件的。厂办学校教书的,打字的……
这支小小的队伍,在这几千人的大学校里发着他们自己的声音。
梁鸣是这班的佼佼的者,各门功课均在九十五分以上,这引得同班的李素芬,“吉普赛”、班长贺凌等几个孩子妈极大的羡慕。每逢听到别人的褒奖,梁鸣就苦笑一下,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又被什么东西噎回来。
梁鸣越发刻苦攻读了,头发蓬蓬着,两眼经常布满血丝,衣服脏了也不洗换,有时,他甚至到了“爱分如命”的地步。
那次,古代汉语课的作业发下来了,梁鸣得了98·5分,全班第一。可梁鸣却眉头紧接着皱,仿佛死了老子似的。
老 说:“哥们,行了,差1·5分就是100了,还要怎么着?”
梁鸣一声不吭。
随和热道的沈大哥相劝:
“我要有你那两下子就好了。”
梁鸣仍然面无喜色。
“马六十”看不过,背过脸对同学说:
“怪物!怪物!抱着块金砖都不带笑的,少见!”
梁鸣听了,也一点不起火。
他支找教古汉语的老师。老师正想夸奖他几句呢,没想到这小子来了就一脑门官司:
“先生,”他甭管男女老少老师概称先生,“我这断名错在哪儿了?”
先生一愣,转而微笑着说:
“小毛病,只不过是标点符号错了。”
“您不是说‘句读不分’吗?您干嘛扣我一分半呢?”
先生喜欢这样的学生,要是所有同学都像他就好了,他耐心地向梁鸣解释:
“这是两种意思两段话,你如果用了逗号,就和下面的句子连起来了,意思就变了。”
梁鸣不服,第二次又不找先生,他搬出一部权威人士的著述。指着其中的断句说:
“我断的不是和这一样吗?”
先生说:“他的这种断法也是错误的,我已经写了一篇文章予经纠正。”
梁鸣拗不过,只好回到班上。
来自乡镇企业局,当过办公室主任的“刘办”(姓刘,当过办公室主任––––官称‘刘办’)说:“干嘛费这个劲儿,事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他怎么教你就怎么学!他递过一张写有”八留美学生归来报国无门”标题的文摘小报说:
“人家不比你本事大,怎么样?”
梁鸣虽不平,也不言语了。
梁鸣这个人很怪,酷爱学习,但又不知为了什么,他从不开玩笑。聊闲天,有时却爱独自哼哼民间小调:
“车边市上买苦瓜,
苦瓜不苦哇没人夸,
两边市上把黄瓜买,
黄瓜若苦准挨骂……”
什么意思呢?不知道。
五
文体委员高明亮嚷道:“明天去秋游,都去啊!”这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二十七、八岁,还没结婚,他来自一个剧团,扮相极好,嗓子却不佳,听说改学舞台美术。文体委员是他自荐当上的,党代表对他很欣赏。常常找他去谈工作。
紧张了好几个月,整天“本义、引申义”、“不变资本、可变资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是该放松放松了。本科生们豆年华,青春气息正浓,经常组织郊游,晚会什么的,而干修生在这一点则自愧不如。一是天天走读,比较劳累。二是不少人都有家庭员担太分心。这是这个班第一次野外活动,大家都争着报名,出想“浪漫”一下。
浓大哥今天很让人失望,他说家里有点事不想去,大家怎舍得落下他呢!说大哥今年四十二岁了,平时,他和大家关系很好,讲点人情也态家长理短,说个农村新鲜事都行,甭管男的、女的、急脾气的、慢性子的,都跟他和得来。
“沈大哥,动吧,别犹豫!”“吉普赛”向来爱凑热闹。
“有什么活儿,赶明儿我们帮你干”。班上年龄最小,听什么都新鲜的齐小燕。显得很“豪气”。
“噢,准是大嫂离不开大哥,怕出什么第三者吧?”“马六十”说出话来就没正经。
“游山赏水,美在心境,不去就不去吧。”还是黄伟明理,平常说话,也忘不了“哲理”味儿。
沈大哥还是留下了,他家里确实有事。
沈大哥在远郊县城工作,他的家在农村,一家五口,全仗着他一人支撑,一个七十岁老母,一个病病歪歪的媳妇,两个还在念书的“虎犊子”,哪一样不让他操心?怪不得他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呢!
提起头发,还闹过一个笑话。临开学前,沈大哥心情激动,心里盘算,死鸡拉活雁,总算考上了,也算没白那几个月的心血。甭管是半路出家,还是成人“再造”,大小总算个大学生,大学生就该有个大学生的模样,他想象着平常所见大学生的形象,总觉得自己过于土气。他狠了狠心,用媳妇卖鸡蛋的钱买了一个大公文包。虎皮黄色,四棱见线,听说这叫什么“绅士包”,最流行,他又勒了勒腰带,在单位吃了几天花椒油拌面。省下几元钱,进了理发馆,这头发太扎眼了,哪能学生群里掺一个“老教授”呢!染了发,他兴致勃勃地进城了,他是他们门上的第一个大学生!
人真多,车真挤呀!他费了吃奶的劲。才挨上“大1路”。他吃尽了“绅士包”的苦。太想当然了!太书生气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这是坐小轿车逛风景吗?这是三年五载的只此一游吗?这是书山寻路,学海泛舟,每天一个来回骑自行车、挤汽车的一百多里路!“绅士包”完完全全是个累赘。人挤上去了,包夹在了身后;包带上去了,人又和它“遥相握手”。唉,这几百个白花花的鸡蛋的代价呀!
他深感自己的冒失,深感对媳妇的不住,一天下来,还是将它和儿子的书包互换,变成了一个“红小兵”的“小军挎”。
每天路上难,课堂上更难,谁受得了这份咕噜咕噜地灌。呼囔囔地咽呢!一次,李素芬和他说起成人学习的难处,提到了那次全国统考。
“容易吗?车联车联的几大张,连回头检查的空儿都没有,你看那位老同志,头发都白了,还吭吃吭吃地答呢?也不知他这次考上没有?”
沈大哥想和他说,那“老同志”就是他自己,想想辛酸,话又咽了回去,后来时间长了大家说话不隔心,并且都对他有几分敬重,他才露出了事实的本色。
……空旷旷的田野,嫩油油的麦田,他象的地上却是不协调的一片干黄。分了责任田,必须有劳力,他家干活的人在哪儿呢?上次大秋收玉米,他怕耽误学习,请了几位老街坊帮忙,好吃好喝好待承,人家还天乐意干哩!这次洪麦子,说什么也得自己动手,来年的苗情旺不旺,全仰仗这一水呐!他心事重重地查看渠道、垅沟,开好畦口,然后按下了机井旁边绿盒子上的“启动”……
清亮亮的渠水,顺着几年失修的渠道流动着,机井房不知被哪些贪心的人拆走了檩条,机器裸露在一片碎砖乱草之中。
水流进了麦田,“润着干土,润着黄麦,后面铺展开一条白亮亮的素锦……
他有些累,但又有些欣慰,小阳春的中午不很冷,太阳暖暖地照着,远处天际波动着蜃气,他放下铁锹,双手拢头,仰卧在一片温馨的土地上……
……他们一定走过了盘山路,登上了西山融进一片秋色,枫叶已经红了,苍松翠柏是有点点流水。山顶的风,掀动着他们的头发、面纱、衣襟;有人手打贺筒四面呼喊“我们来啦!”有人唱起山歌“走上这高高的……”小燕必定有些胆怯,紧紧偎着老大姐;老 必定举起相机,时代的相册上留下他们的身影……
沈大哥仰望着蓝天、白云,想象着同学们的进程,陷入一片想。
……下雨了!好大呀!天上一片白,地下一片白,紧的人透不过气来,浑身冷得哆嗦成一团,他奇怪,这时节哪来的这般大雨,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真荒唐,原来是一个梦!响晴响晴的天,哪来的大雨?是那串了畦的水,浸着他的后背,引起一阵幻觉。他赶紧立身而起,急匆匆堵漏、查渠、看机井。不知为什么,死人断气似的,那阵旧的水泵,突然停止了歌唱,准又是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