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  静 婚夜奇案

清朝年间，杨村有个杨老汉，六十多岁了，仍身体健壮，精神矍铄，守着祖业田产过活，倒也衣食丰足。不足的是老伴去世多年，不免有些寂寞，但所幸留下一儿，小字名叫红玉，年方十五岁。这红玉长得清秀喜人，从小就很老实听话，街坊邻居都喜欢他，夸他将来和他爹一样，是个承家守业的好后生。杨老汉对儿子更是爱若珍宝，早早地就为他聘了个童养媳养在家里。这童养媳叫蕙姑，小模样也很可爱，是五十里外柳姓人家的女儿，柳家看中杨老汉家道殷实，儿子红玉与蕙姑年龄相当，人又规矩，就答应了杨老汉把闺女提前送到杨家，做童养媳妇。而杨老汉心疼儿子，怕他孤单，没个耍伴，故要蕙姑以童养媳先送过杨家来。

自蕙姑进家后，红玉和她日常在一起嬉戏，说笑，两小无猜，日渐情厚。杨老汉一心盼望早点抱上孙子，在惠姑过门三年后就为他二人办婚事成亲。结婚那天，杨老汉家贺客盈门，一对新人郎才女貌，招引得客人们赞不绝口。连连夸说：“新郎新娘真是一对玉人哪，玉人哪！”大家纷纷向杨老汉祝贺：“您老好福气啊！守着这么一对佳儿佳媳，往后日子好开心哦！”“尽等着抱大孙子吧！”杨老汉捻着花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瞅着锦衣花簇的这对儿女，也觉得心满意足，禁不住呵呵地乐。

俗言人逢喜事精神爽。次日，艳阳高照，杨老汉早早就起了床，收拾停当，用过早饭。见儿子与儿媳的新房门仍紧闭无声，知道小两口新婚燕尔，甜蜜如梦不知晨昏，也不为过，便不在意。心下笑道：“让他们多睡会儿吧。”自己在院内闲遛了一会儿，看鸡鹅争食，又到田头村道走了一遭，看了看庄稼长势，散散心。回来，已是将近晌午该用午饭的时候，却见新房的门仍然紧闭，心中不免来气，骂儿子儿媳太不懂规矩！纵是新婚情蜜，哪有大白天还躺在床上缠绵的！岂不叫村人笑话！叫我这老脸哪搁？人该笑我老杨没点家教！正气间，猛然又想，不对！儿子红玉循规蹈矩，怎会这样不管不顾？新妇是从童养媳养大的，平日里也曾教她长幼，男女间的礼节，都已是新婚媳妇了，怎会连晨省昏问的规矩都不顾？日上三竿还不出来拜见我这个公爹！他越想越气又心疑，便在院内大呼：“红玉！红玉！啥时候了，还不出来！”连叫几声，屋内绝无动静，杨老汉一下心慌了，忙叫来伙计：“把门打开！”伙计将门撞开，杨老汉也顾不得男女内外有别，翁媳礼规体面的事，闯进新房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打扮得如花的新妇全身裸露，仰卧在床上，而新郎红玉却不知去向。走近看新妇，花容依旧，摸摸手，却已冰凉，已是死了。检查身上却没有一处伤痕，只有锦锻被褥上洇有一滩血迹精斑，显见是二人欢爱时遗留的。杨老汉此时不禁放声哭嚎，他既哭眼前已命丧黄泉的儿媳，又痛心儿子已不知去向，想定已遭大祸，生死未卜。他老泪纵横，哭嚎得气咽声哑。左右邻居闻声赶来，见此惨状，惊得张口结舌，大家窃切私语，议论纷纷，都不知杨老汉家里这悲剧是从何发生的。

此时，杨老汉涕泪满面，呆若木鸡。众人见他已无法理事，便自动帮他料理起新妇的丧事来，众人皆叹息不已。一面又请人去寻找杨老汉的儿子红玉，一面又叫人给柳蕙姑的娘家报信儿。杨老汉虽悲痛，茶饭不思，但见众邻舍都来帮他料理丧事，又极力劝解他，只得自己打起精神来主事。杨老汉认为：媳妇死得突然，是凶死，太不吉利；况且正是炎夏，天气酷热，他怕天热，儿媳的尸体停在家里，日久必腐臭，容易招致瘟疫，传染邻里人家受害，第二天便急忙请人收殓了棺材，抬去荒野坟地里埋葬了。

三日后，柳蕙姑的父亲得知女儿死讯，赶到杨老汉家，见女儿的丧事已办完，棺材已经埋葬到坟地里去了，女儿的面都没有见上。不禁哀痛锥心，老泪纵横，长声痛哭。悲痛之余，心里又气又疑，就追问杨老汉：“我女儿死了，为何不等我来见一面就埋葬了？”杨老汉悲叹道：“媳妇之死，惨不忍睹。又加炎热，怕尸体腐臭，招来瘟病传染邻家，故此匆匆埋葬了，实在是无奈啊！”柳父又问：“蕙姑得何病而亡？”杨老汉据实说：“洞房花烛，二人欢爱，并没生什么病。”柳父惊异道：“这可怪了！好好的我女儿怎么会突然死了呢？”又追问：“为何不见你儿子红玉？”杨老汉不禁又哭说：“玉儿自那日新婚酒宴之后，入晚进了新房，至今不见踪影，也不知他走哪里去了，生死不知。已请人去寻找了好几次，还是音讯全无啊！”柳父听了，转加气恼，喝道：“呸！哪有这样事？谎话，胡扯！定是你儿子嫌弃我女儿，新婚之夜害死了她！又怕担杀人的死罪，故此连夜潜逃了。说不定是你们父子合谋，将我女儿害死，好日后另娶新人！这明摆着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你还狡辩，我姓柳的是那么好欺骗的！”又恨声说：“当初是你求着要我蕙姑到你家做童养媳妇，可怜我女儿小小年纪就到了你家，一向规矩懂礼，没犯一点过失。你父子如何下得了这样毒手，将她害死？真是天理难容！”杨老汉有口难辩，只得忍气听亲家责斥。左右邻舍看见这情形，都来替杨老汉辩解，作证。柳父道：“你众人作证，我说不过。你儿子红玉要在这里，这件事也好明白，可现在你儿子畏罪躲起来不见面，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女儿不能白死！我只好到衙门告你状了！”说罢，柳蕙姑的父亲气愤愤地拂袖而去，果然到县衙告了杨老汉父子的状。

隔日，县令率领差役到了杨村，地保接着安排地方设了公堂。县官把杨老汉叫到堂前，审问他新婚之夜媳亡子逃的事情始末，杨老汉颤巍巍跪地如实禀告，县令又问众邻居，都说的和杨老汉一样。县令又问柳蕙姑的父亲：“你女儿在家时，可曾与人有过私情？”柳父慌忙答道：“老爷明鉴，我女儿蕙姑十三岁时就到了杨家做童养媳，如何会有什么私情呢？”县令听了自思:“既如此，撇开情杀不提。”便发话道：“你们众人都是一面之词，谋杀还是自亡，打开棺材就真相大白。不用听他狡辩。”于是叫差役拿绳子捆了杨老汉，牵着他到了坟地，指认了儿媳的坟墓，众差役掘开坟，打开棺材，只见棺材中哪里有什么死了的妙龄新娘，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死在里面！围观在场的包括县令都大吃一惊。县令厉声审问杨老汉：“这是怎么一回事？”杨老汉此时真是一头雾水，糊涂得话也说不出。县令又责问众乡邻：“你们刚才还为他作证，如今怎么说？”众人都说：“老爷，我们实在不敢说谎，当时是亲眼见杨家的儿媳殓进这棺材里，亲眼见这棺材被抬到这坟地埋葬下的，实是没有半句谎话。现在新妇变成了这个老人，我们实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柳父禀道：“老爷，棺材既然是杨老汉家抬出的，那棺材里的我女儿如何换成了这老人的尸体，杨老汉一定知道。我女儿弄到哪里去了，请老爷做主，定要问他个明白。”县令听了，又把杨老汉押到堂上，叫差役动刑拷问他，逼他说出实情。杨老汉虽然熬不过大刑的折磨，却实在说不出什么，他又人老实不会白话，只是死受。众邻居又来替他求情，县令只好暂时把他押入县牢里，一面叫人把棺材重新掩埋了，一面出告示，招人来认领棺材里的那个老人尸体。

此事过了月余，忽然有一天一个人来县衙自动投案，说自己是杨村杨老汉的儿子红玉。县令立即升堂审问他，红玉此时道出实情，说：“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因平日和她玩耍惯了，今忽成为新婚夫妇，天随人愿，欢喜无限。就和她戏耍，玩笑，用手戏掐她身上，引得她笑个不停，不想一下掐中她神谭，忽然就倒在那里不动了，我急忙持灯照她，久唤不应，四肢冰凉，才知已经死了。”

原来红玉掐中蕙姑神谭，她一下背过气去了，他却不懂解痉之法，又怕担害死人的罪，一时畏罪连夜逃出家，躲在一个朋友家中。他却不知带累父亲杨老汉获罪入了狱。近日那个朋友在县城偶然看到县令出的告示，把这消息告诉他，他才得知父亲已因他而被押在狱中受苦，不久将判刑抵罪。所以急来投案。“请求老爷释放我父，红玉情愿自己领罪。”县令听了红玉的诉告，深信不疑，当即释放了杨老汉，又把他儿子红玉押进县牢里。

杨老汉被释回家后，却终日闷闷不乐，自言自语，邻里人见他如此，怕他得了疯癫病，又都来劝解他：“儿子已经回来了，这是不幸中万幸。虽然还关在牢里，他并未犯故意杀人死罪，日后慢慢想办法解救他出狱，只要出了狱，再给他娶一房媳妇，日子不照样好起来嘛。”又有人劝道：“你自己一个人老愁闷，日久了，非生病不可，不如自己出外去散散心，让心情好起来。”杨老汉深感邻居好意，便真的打了一个简单的包袱，背了，出门去了。

出了村，惆怅不知所往。徘徊良久，想起离杨村七十里外有个建昌县是个大县城，人烟密集，商铺繁华，是旅游观光的好去处。便搭上一条船，前往建昌去散心。船行到一个叫周溪的村镇边，杨老汉抬头望，忽然看见远远的河岸上，垂杨柳树下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那身态有些熟悉，不由心跳了一下，待船行到靠近岸边的时候，杨老汉细瞅那女人，竟然像自己的儿媳柳蕙姑！杨老汉这一惊不小，愣愣地看那女人好一会儿，心里又寻思：“天下的女人相貌相象的很多，但名字就多有不同，我何妨用蕙姑的名字叫她试试，要是她不应，那就不相干了。”于是杨老汉大着胆子抬头冲那个女人大叫道：“蕙姑！蕙姑！是蕙姑吗？”他叫声未落，那个女人已经抬起头，一眼看见了杨老汉，不觉也吃了一惊，说：“来的人不是我的公爹吗？因何来这里？请你把船缆住，到我家去，儿媳有话想要向您说呀。”杨老汉听了她这话，惊疑不定，远远地问：“你是鬼呀，还是人呀？”那蕙姑脸现凄惨之容，说：“儿媳是人，不是鬼呀。请您不要多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请到我家再说吧。”杨老汉方才将船缆住系在岸边，上了岸，跟着蕙姑走。大约走了一里多地，跟着进了一所草房里，里面虽不十分宽敞，却很洁净，看着不像一般农家光景。杨老汉坐下后，直言问道：“蕙姑你是因为什么到了这里？你可实话告诉我，我不会责怪你的。”蕙姑听了，粉脸上现出十分悲伤，泪流满面。就把她的遭遇据实告诉了杨老汉。

原来，当初新婚之夜，蕙姑一时背过气去，到第二天夜里却苏醒过来了，此时棺材已埋在坟地里了。好在当时杨老汉用得急，买的是一副薄木棺材，板壁薄且有缝隙，尚能有空气流通，蕙姑在里面又用力撑开板壁，大声呼喊求救，缝隙被她撑得越大，她才得以畅快呼吸不死。到第三天天亮时，有两个木匠背着工具经过坟地，他们是叔侄二人，姓寇。隐隐听到一个新坟中传出呼救声，大吃一惊，两人就停步察看，发现新坟上的土有振落，呼救声正出于此坟，便挖开坟露出棺材，棺材微动，里面呼救声越大，二人就撬开棺材，发现了新妇还活着。这蕙姑原本年轻貌美，又穿着华丽的婚服，更加光艳夺目，木匠中那个侄子见了就心动了，就要把蕙姑带回自家去，他那个叔父却是个正直善心的好人，不许侄儿这样做。就详细问明了蕙姑住处，要送她回家去。他侄子说：“叔，我如今已长成大人了，又缺少钱财，要娶个媳妇也是一大难事。如今救下这个女人正好，一不要麻烦托媒人说亲，二不用费一文钱聘礼，我就娶她做老婆，岂不是天赐良缘？”他叔叔说：“你这样做是乘人之危，伤天害理，传出去是犯杀头的罪。不如你把她送回她丈夫家，他家必然会厚礼酬谢你，你也得了好处，也不会惹下什么麻烦，你想是不是？”那侄子生气说：“为贪图那点好处，白白丢了这样漂亮个媳妇，傻子才干呢！况且她夫家以为她死了才埋的，我现在救了她带回家去，他家也说不出什么来，你要是不说出去，别人谁知道？”他叔叔说：“噫，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要这样做，日后一旦事发，人家会把你当盗墓贼再加上抢占民女罪，到时候必然会牵连上我，我老了，不想再去受牢狱之苦，这事我决不许你做。你不愿送她回去，我独自送她回村。”因对蕙姑说：“娘子不用怕，我老汉送娘子回你丈夫家去。”蕙姑听了，十分感激他，就跟着那寇老汉走。走不几步，忽听身后“噗”地一声大响，回头看，那寇老汉已经倒在地上。他那侄子手持大斧朝他老叔后背接连砍了几斧，血流遍地，蕙姑惊吓得跌倒在地上。那寇木匠狠心砍死了自己叔父之后，就势把他尸体扔进那副棺材里，盖好加钉钉牢固，掩埋黄土，完好如初。转身一把将蕙姑从地上拉起来，逼她跟他上路。蕙姑跪下哭着哀求他道：“好人，求你放过我，送我回杨村，我一定重重谢你，我给你足够另娶一个新媳妇的钱，决不食言。”寇木匠鼻子里“嗤”了一声，色迷迷地看着她笑道：“放着眼前你这样的美人儿我不要，倒去梦里寻老婆？世上有这样傻蛋吗？你要跟我回家，我一定好好待你，你要不的话，我就赏你两板斧，让你和我那叔叔一块儿躺在棺材里！”蕙姑听了他这些狠话，暗想：“要是不答应这个凶徒，一定会被他杀死。拼着一死固然能保留清白的贞操，然而这个冤仇就终究不能洗雪了，而且丈夫和公爹也永远不会知道，我蕙姑是怎么屈死的！不如暂时留下这条性命，待日后找机会报仇！”于是忍悲含泪跟了寇木匠走。木匠一到家中，就逼她成亲，蕙姑纵然有满腹冤屈，也只得顺从了他。

杨老汉听罢蕙姑的哭诉，不禁泪如雨下。连声说：“儿啊，儿啊！想不到你受了这样的苦！这都怪我，怪我呀，一时想得不周，匆匆忙忙就把你的身体埋到棺材里！害你遭这恶贼的欺辱，真是罪过啊！”蕙姑悲哭不已。杨老汉再三安慰儿媳妇，又把家中变故告诉了她，就对她说：“你不知我有多愁苦啊，你如果不回去，这个冤案就无法了结，你丈夫早晚会在牢里折磨死，如今你知道了这一切赶快跟我回家去吧，迟了那个姓寇的恶贼回来了，你就不好走掉了！”蕙姑便急忙收拾了跟着杨老汉到了船上，开船向杨村返回。

一路顺风，进了村，快到家的时候，蕙姑忽然看见对面有个后生背着斧、锯匆匆走来，仔细一认，正是寇木匠！那寇木匠见了蕙姑和杨老汉在一起，大吃一惊，感觉不妙，就上来强拉蕙姑跟他回去，蕙姑此时仗着回杨村，又有杨老汉在身边，不再怕他。大声骂道：“呸！你这个恶贼！我以前身单力弱，被你抢走逼我嫁你，今天老天有眼，我婆家公爹来救我回村了！你这恶贼抢劫杀人，六亲不认，连你亲叔叔都被你杀害了，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在我面前行凶！你看我怕你吗？杨老汉听了蕙姑这些骂人的话，方才知道那个后生就是寇木匠，气得扑上去就打，一边大喊：“捉贼啊！快捉贼啊！”村里人闻声赶来，见杨老汉揪住寇木匠不放，历数他罪行，村里人听后愤恨，一下围上来，把那寇木匠五花大绑，押送县衙，杨老汉领着蕙姑上堂击鼓喊冤，县令闻听，立刻升堂，一用大刑，那寇木匠吓得尿了裤子，连连磕头伏罪画押，县令将他押入死牢。一面叫人把杨红玉从牢狱里提出来，当堂释放。

柳蕙姑见丈夫形容憔悴，披枷带镣，十分凄惨。不禁扑上去抱住他放声大哭，县令见了也觉怜悯，便叫他二人相搀着回家，重新结为夫妇。至此杨老汉方才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老脸上一扫乌云，绽开喜色。

原来那寇木匠到南康地界去做了半月木工，那天正好完工回家，因路顺离杨村不远，也是他该当倒运了，行至之间，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媳妇正是从杨村的坟地里救活后抢来的，今神鬼不知，没人知道这回事，心中好不得意。便绕道杨村来看看动静。不料想却正撞见蕙姑跟杨老汉正返回家来，真是冤家路窄。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至此，杨村这桩婚夜奇案就传得四乡八镇人人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