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的北京本不算冷,但出行的那一天却突然来了冷空气,同行的老布说让加衣,当时并没理会,现在回想起来着实后悔。
我们这次采访是要跟一个卡车,车子由天津到唐山拉运水泥,再由唐山返回天津卸货,每天一遭来回,所以我们俩需要先从目前所在的北京赶到天津。从杂志社出发,乘班车,转地铁,到达北京南站,等坐上北京-天津城际高铁的时候,差不多已到了下午四点。
先不用操心是谁缔造了现代文明,看吧,高铁上崭新的座椅、透亮的感应门、宽敞的车窗、洁净的地面、300km的时速、安静的车厢,还有漂亮的乘务员和随手可翻阅的杂志,无处不透漏着现代、舒适的气息。在这样一个和平、富足、先进的世界里活着,是多么美妙的事啊!我们完全不用体会历次吃人时代那些被吃的人们的恐惧,根本不必感受战乱年代被迫妻离子散、家毁人亡的悲哀。那些只在书里才有记载的东西,相对于眼前的一切,显得那么虚无缥缈。此时此刻才是最真实的、幸福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来去、自由的思考、自由的做事,生活满是希望、满是梦想!
300km的时速果然很快,刚坐上车,还没来的及打一个盹儿,就已经到天津了。倘若是几十年前,就算再强壮的骆驼祥子拉的人力车,不也得跑个三天三夜?
下了高铁,力哥早已在车站门口停了车,等待我们,再一个小时后,我们便已经吃着美味的食物了,晶莹的海鲜,还有烫口的菌汤。虽初次见面,但从一切的说话和动作中可以判断,力哥是个热情好客、细心周到的人,“本来我想让司机换到白天跑车,是为了怕你们受不住,既然你们非要体验,那就体验一次吧!不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以找个舒服的宾馆,一觉了事,免得遭罪。”
这“遭罪”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力哥的这个提议我们自然没有照办,晚上九点,他开车送我们到了卡车所在地。
天早已漆黑,但车灯很亮,在两束强光里,可以看出这是一片正在建造中的场地,水泥的路,水泥的墙,这青灰色的水泥世界显得天和地都很冷,但车里依旧温暖。水泥何尝不是人类伟大发明之一,没有水泥,哪来的楼房和高速路?转了几个弯,小车开到了庞大的卡车旁,一大卡车袋装水泥马上盖住了全部视线。力哥笑了笑,提醒我们到了下车感受夜里刺骨寒风的时候了。
夜里的风并不大,但果然刺骨,我穿了薄薄一层秋裤,仅存的一点热气很快就从裤管里溜出来,被冷风带走了,双腿一阵猛抖,寒毛瞬间立了起来——然而这样的瞬间是我之后才感觉到的,因为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对儿正在从卡车上往下扛水泥的人。这一对儿的脸和身体完全被包起来,全身沾满了水泥灰,只漏了两个眼睛,根本看不见模样。但从体态上来看,两个人瘦弱娇小,也就一米六的样子,并且有一位是女的。
“这…没有吊车吗?”我不记得当时有没有说出口,但这句话表达的意思肯定是我的第一个思想,因为我觉得现代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应该利用先进的工具,而非人力了。我围着卡车努力绕了好几圈,才看清楚这一卡车是由6袋宽、20袋长、9袋高,总共1080袋水泥组成的!司机师傅讲,为了凑整,总共是1100袋,我又看了水泥袋上标着“净重:40KG”,这就意味着两个瘦小的人儿要从车上一点点儿搬下44吨的重物——为得到300块的工费!
我感到一丝惭愧,高铁里的现代化、饭馆里的温暖,与眼前的带着寒风、没有一点生机和希望的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当两个人用最熟练的动作一袋一袋卸下水泥的时候,我只呆呆的站着,心想相比之下,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人性的本质总是趋利避害的,一丝的惭愧并不教我把手从大衣口袋里伸出来,前去帮忙,我甚至没敢走近,因为怕沾了灰土,只远远地看着。就像无知的姑娘,看完悲伤的电视剧,流下真诚的泪水,而马上就能快乐的购物一样。“但就算不帮忙,至少也不应该去驾驶室里避风取暖,留他们自己在外面劳动吧?”我想,但事实是,当过了四个多小时,到了凌晨一点多,他们终于卸完所有水泥的时候,我已经在驾驶室里睡着了——老布也不例外。
“那两个裹在套子里的人肯定是满脸皱纹,满手厚茧的老玩意儿吧?至少应该是这样的:两眼枯黄,头发干燥,骨节粗大,衣衫褴褛,无儿无女,在这样的大城市里寻求一点最不容易的食物,勉强的维持生计。”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会怪罪自己最初脑海里产生的对他们如此惨淡的描绘,因为让任何人眨眼一想,那裹在套子里的也不可能是一位肌肤吹弹可破、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天仙吧?但我马上意识到我确实错了,当他们准备搭车回家而一块挤进驾驶室,当其中那位女士摘下披在头上的围巾的时候,一头乌黑、富有弹性的头发,伴随着灯光下泛出的光泽,慢慢地散落下来了,像是葱绿的山上泻下的清澈的瀑布,这让还在睡梦中不能清醒的我,着实完全醒了过来,全无睡意了。她的脸颊是绯红的,额头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汗。那双圆润的充满了灵巧和生机的手,仔细的将头巾折叠起来,把呛鼻的、满是灰尘的外侧折到里面,把干净的、如火烧云般橘红的内侧漏在外面。如果说她貌似天仙那自然过于夸张,但这确实是一位年轻的、健硕的、美丽的、充满活力的女性,与我想象中那可怜的模样,完全是两个极端!我们再缓过神来看看另外一个——后来才得知这是那位女士的丈夫——他的脸很瘦,但干净,颧骨高高的凸出来,但很善良,身体同样瘦,但没有任何不健康的迹象,很结实。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是一位本分、老实、能干的精瘦汉子。司机到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一路上逗他两个笑,他们的话很少,但笑起来那么的灿烂,像是夜里才会盛开的夜来香。后来在老布与其简短的问话中得知,他们来自四川,今年才三十多岁,这份工作之前是卸砂砾。两个孩子,由老家的爷爷奶奶照顾,家里的一切开销都是靠他俩加起来每天300、月入9000的工资支撑。
当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家门口,下了车回到出租房抓紧休息,因为第二天晚上还要继续劳作。
除了老布和我,现在车里只剩下司机师傅了。让我们再来说一下这位地地道道的东北汉子吧,他身材魁梧,光头、圆脸、黑皮肤,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说话的时候幽默风趣。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开车,来天津已经10年了,能熟练的说一口天津话,他的驾车生活——就像其他任何一位卡车司机一样——每天夜间等待卸完车,从天津出发,大约在天亮之前到达唐山,然后等待装货,这个等待的过程,就是他的睡眠时间,下午装完货,又开始赶回天津,到达的时候又是晚上,再次等待卸货,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周期。然而在他的讲述中,并没谈太多这些,似乎已经习惯了一天24小时以车为家的生活,并不觉得这有多苦。他用那幽默的口吻,跟我们讲的最多的是司机这个职业,“这是一个最受欺负的职业,所有人都向你要钱,交通罚款、交警罚款、路政也罚款,甚至路边的傻子,都敢把你拦下来,要点零花钱。”虽然说着话,但他始终专心开车,一点儿也没放松,“咱可不能跟傻子一般见识呀,要不给两块,人家就不让你走,耗着!”他用不同的口音模仿着各种有趣的对话,讲述着各种有意思的,或者心酸的,或者气愤的故事,我们夜里一路上认真听着,没有了半点睡意。
大车司机吃罚款这件事,可是有的说道,俨然已经形成了一种“路费文化”,从司机口里我们得知,交警罚款从来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因为理由到处都是,超载、超限、超速、刹车灯不灵、私自改装这些仅是其中九牛一毛的例子,甚至车身上沾了点灰土,也冠冕为“挥洒扬尘”,同样免不了罚款。所以但凡有经验的司机,从来不会因为罚款和交警争执,客客套套,大大方方,以少交钱、少惹事为妙。虽然很多都入了“法眼”们自己的腰包,但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已是一种浩荡的风气了,谁能改变得了呢?多年的跑车经验,他总结出了两套“逃避”罚款的办法,一是“时间管理法”,交警们出动和回归的时间是有规律可循的,避过这些时间就能省下很多;二是“切莫装孙子”,他抽了一颗烟,全无倦意,笑着说“有的司机见了交警就像老鼠见了猫,总说‘哥,照顾照顾,少罚点’,人家兴许没打算罚你呢,这样一说,不罚都对不起你!“
远处挂着几颗忽隐忽现的星星,天还没亮,在不知不觉中,车辆已经驶到唐山的水泥厂了,停下车,司机师傅需要睡觉了,在休息前他给值班室的人打了招呼让安排我俩也休息,我和老布也不便再打扰。值班室里有几位和蔼的老大爷,和不停来来去去的司机们。一位带了花镜的大爷说,要是我们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准能写出一本小说来,有很多故事哩。是啊,只要用心发现,每个人、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故事,但谁让我生了这么一颗愚钝的心呢?
下午回天津的路上我们又聊了很多,司机师傅打开话匣子,说了很多家乡的事,还有年轻时闯荡江湖的故事。
再次回到卸货场的时候天还没黑,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对儿装卸工夫妻,她和前一天晚上一样美丽,他也添了几分帅气。当再次套上头套,裹上工装的时候,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虽然一个字也没说,但她眨了眨明亮的眸子,明明是在讲:“为了生活,有什么办法呢?”
这次经历到现在已经很多天了,也许当我坐在暖和的屋子里,敲出一个个没有力气的字的时候,他们正在有风或没风的冬里,卸下一袋袋水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