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六

我有个女朋友叫老六，上边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所以，大伙都称她“老六”。

老六比我小四岁，大概是因她戴眼镜的原因吧，所以，外人如果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谁都不会相信，她连初中都没念过。反而会认为，不定是那个中学教语文的教师呢？她很聪明，别看没那么高的文化，可这并不妨碍她的鉴赏力和应变能力！

初和她在一起时，正是老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大概是1989年左右吧，老六那时在厂子里主管业务，骑一辆很时兴的小五菱摩托车，戴一副黑边眼镜，小嘴唇鲜红。她这辈子就这样，别人有钱装在兜里或心里，而老六呢，有钱一直都放在脸上。老六很开明，常常是小烟卷横叼着，那架式，公主见到她先得退三步！

那时，是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两家离得又近，另外，老六一直也闺中待嫁，所以，我们也就很自然的在一起玩。

老六喜欢抽烟喝酒，为此从不避嫌，不在意什么形象不形象的。老六豪爽直率，说话从来不用扩音器，不了解她的人能吓一跳，不知她有多深多浅。那时老六每天过手的现金和货物，总低不下十几万元。老六喜欢吃，但却从来不挑嘴，每次都是老六拽着我，去品吃周边饭馆里最好吃的菜，而每个饭店的老板，对老六总是远接近送的。尽管如此，老六从不贪财，从不肯占别人一分钱便宜。别的先不用说，如果在当时的那个条件下，大的不敢说，老六要是弄几万，那绝对不成问题。可老六却没有，一分钱都没有。她这辈子，仿佛就是为爱而来，好像除了爱以外，对别的都不屑一顾；而爱对她来说，却总又是那么遥远，她摸得到，却抓不着！

一天，老六吃了一瓶安眠药，被抢救过来后，老六辞职不干了。到底为什么，老六有自尊心不肯说，我也一直没敢问。

老六辞去工作以后，又去了别的厂子，给人家做业务。而我，一生一事无成，为了生计，只好沿街去卖唱。那滋味像什么呢，就像一个人被剥光了衣服钉在木笼子里被人观看一样！

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唱歌，在乡下来说，就叫吹鼓手吧，每家发丧老人出殡什么的，都叫我们去，然后，我们就跟着哭丧的孝子队，在这村里转哪，转哪……这个村的男女老幼，逢人就可以叫我们站住。记得有一天，有个孝子哭娘已死去活来了，可当领着我们沿村转了三个多小时以后，孝子突然破涕为笑，笑容好灿烂，好开心……

夏天时，我们站在太阳下，吹啊唱啊；冬天时，在口中跟着北风，一起颤抖一起呼吼。夏天时，那脸被晒的黑得像秋后的茄子；到了冬天哇，那脸就像是冻过了的红心美萝卜；春天时风特高，干燥，把整个脸吹成了许多细小的裂口，洗脸时，擦酒精一样，火辣辣的热与痛；风雨来的时候，我们在雨加杂着细粹的冰雹中走，流在脸上的，早已不知是泪还是雨。

这段生活，能给我唯一温暖与安慰的只有老六。人对理想与幸福，常常是充满憧憬，或许能有了倒计时的时刻。而我呢，连生计都难以保证，还能讲什么倒计时啊。一想到老六在等我，就如听到亲人在呼唤一样，而这时的老六，已替父亲班去了工商局，此时也由五菱小摩托，而换成了明星100了！

沿街卖唱的生活，就如乞丐一样，亲妹妹开车，每每都会绕我而行，不敢面对。在老六呢，总是骑着那辆明星100，在众目睽睽下来接我，并对我说，月霞，走！咱们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我从来不喝酒，可是老六特喜欢喝，每次她喝酒，都要撺掇我喝点，我从来就没酒瘾，可总是禁不往撺掇。这时，借着酒力，我会向她大胆说出我平时不敢说的话。我是一个在身材和相貌上都无法上台面的人，我自己从小就知道我丑。而这时，老六推了推已滑到鼻子底部的眼镜，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忍受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呢，老六也笑了，开怀与毫无顾忌的笑声，冲破冰层与冻土，让一切都不似那么寒冷！

老六恋爱了。男人长得很漂亮，人也蛮不错。老六是个为爱情而活着的人，在爱上，她的勇敢和献身精神，一直都令我瞠目结舌！而我呢，一直担心的就是她的勇敢——因为那是个有家室的人。

有一天，老六告诉我，你别管我了，我爱他，离不开他！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老六也真诚地看着我，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老六平时和我都喜欢玩牌、赌钱。说起玩牌来，还有一个小笑话。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和她去玩推牌九，这群人在屋里子推得正欢，正高兴，突然，外边汽车刹车响，骚乱异常的屋子，一下子寂然无声。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公安局抓赌来了！此时屋里边就如被打掉的马蜂窝一样，一下子就乱了营，人们有开后门跑的，有跳墙跑的！

    这时老六拉着我的手说：“咱别跑了，你说我这瞎了呱叽的，往哪跑！咱们去装睡觉吧。”我说：“睡什么觉，装睡觉就不逮你了！”这时，老六伸着抖巍巍冰凉的手，拉着我说：“那咋办？”

好在是一场虚惊，原来也是来玩牌的，开着汽车。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每逢想起她时，总是想起她只抖巍巍向我伸来的冰凉的手！

老六搬走了，他为了建立爱巢向亲朋好友借了钱，而在城里买了楼房。之后，两个人进了城。进了城的老六这时不知何故，辞去了工商局的工作，又为男人买了一辆出租车。

日子就这么推移，我也结束了卖唱生涯，去开了花店。这时的我相对以前来说，很多地方要好得多了。

老六这时和男人在一起，每月除交男人生活费以外，还要和男人一块为他抚养儿女，用老六的话说，这是她应该的。每逢过年、过节，男人高高兴兴地回家，和老婆孩子团圆，独剩老六在自己家守家。男人和老六包了一项工程，赔了钱，楼房也抵押给了别人，而男人回了自己家，老六只身回到了老母身边！

这时的我，境况比以前强了很多，可我却不愿见老六，怕见到她。怕在我新识的这圈人中，承认她是我的朋友，那时，心情根本就不是矛盾，而是坚决！我总为借口找一条理由，实际上根本就是没有理由，因为我虚荣，我渴望有一个光明而又纯洁的世界，从而，我也极力地想忘记过去，忘记那无法回首的一切！老六兴冲冲地来了，既而又走了，从我的店门前——在我最贫穷、最寒酸时，老六常拉着我，问我想吃什么的那家饭店前。从此，老六每逢走过门前时，从不扭脸向里张望。

老六！老六！为了生活、为了爱活着的老六，在没有条件下，却自己只身盖起了厂房，开起了煤厂！

有一天，老六推门而入，脸上有一块块的煤黑，我一见忍不住笑了。老六告诉我，他装电话了，我听后很高兴，真心的，老六此时又露出了她那惯有的，憨憨厚厚的笑容，接着又抑制不住地对我说：“男人也回来了，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老六很心满意足了。

老六就是这样，从不记恨别人，再大的怨恨，即便是你把她推到河里，当你对她说，是我不小心时，老六也能宽宽厚厚地忘记刚刚在河里的挣扎与求生，因而对你说：“没事！不都怨你！”朋友间她更是这样，两口酒喝下去以后，老六眼里的世界，则到处都是鸟语花香。可尽管如此，我心里仍有一道障碍，我不承认老六是我的朋友。

一天晚上，老六为了办事而请人吃饭，打电话让我也去。我去了，老六又像往昔一样，宏论滔滔，而我也是老调重弹，老六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想好了，我一定离开他！……”

记得那天我也喝了点酒，从饭店回来还没坐稳，老六就来了电话，哭诉：“姐姐呀！快过来吧，我的胳膊摔折了！”我急急忙忙地找车，这时，老六平素没少周济的人，即使有车也告诉道：不行，没司机！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我哥哥的车，哥俩急急地来到她的住所，把老六扶上了车。老六躺在我的怀里，即便已是很多年的交情了，我们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我这个人平素很怪，老六知道我有怪僻，从来不沾我的东西。当时在车里我搂着她，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车子颠簸，老六禁不住地呻吟，这时，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我们马上就到了，你坚持一下，别喊疼，越喊越疼，咬咬牙！……”

以前县城总是转眼就到，而那天，觉得路怎么那么长，那么多的坑坎。老六不再喊疼，只是问我一句：“还多远？”终于来到了医院，就诊完毕，是粉粹性骨折，躺在病床上的老六，迷蒙中呼唤着她男人的名字。站在病榻前的我，突然跑到门外失声痛哭，为她不再叫喊疼，为她喊得是男人的名字！

老六又因为预付别人的工程款被骗，而再一次的破产，老六和男人又举家迁移。我呢，则却突然失音，奔波于大小医院去治嗓子。这时，似乎又有一个没落停的结局在等着我：“是不是癌变！”老六对我说：“别害怕，千万别不再医治，出什么事有我呢。如果钱太多了，我去卖肾，也得为你看病！”

老六啊老六，苦难的岁月中，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才是宽容，你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惭愧，你让我明白了“真爱”两字该去怎么读，怎么认！

尽管老六赔了很多钱，但凡大事小情的，她从不落趟。老六有个很灵秀乖巧的侄女，这女孩，一身的灵气，过重的家庭负担，让孩子比一般家庭中的孩子要懂事，从而也使她更发奋！这孩子聪灵异常，老六很疼她，从而也很孝敬老母，无论什么时候，不管她自己经济多紧张，老六也从不亏家里边的副食，自己总想把家挑起来，供侄女上大学。为此，老六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着！

    一天，老六对我说：“你看，我都有很多白发了。”是啊，今年她才三十几岁，可是鬓边已有了许多的白发，这时老六总会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罪吗？”我问道：“为什么？”老六说：“我就是缺德了，他媳妇没错，错的是我！我一定要多挣钱，把×××还给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看着推心至腹、为爱而奋不顾身的老六，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我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老六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男人又接了一项什么工程，又要递交什么风险抵押金。老六，为了养家，为了让老母过上宽心日子，为了让侄女能去最高等学府读书，为了坐上“捷达王”，为了心中的这份爱能长久平静，老六又去借钱，而恰恰因这次借钱，才导致了至今老六杳无音讯！

老六向一个不错的朋友借了钱，共一万五千元，借钱时，男人给打了欠条，老六还他时却忘了撤条，一万五千元，已还了一万一，还剩四千元没还上。这时，朋友左三右四地来催这笔钱等着用项，可老六，实在已筹不齐这笔钱了，一怒之下，别人拿这个欠条，也就告了老六和男人。结果老六败诉，法院只重字据，老六有口难辩，气急之下又和男人迁移！可那欠条是男人打的，并没有老六的关系，而老六牵拽着这份爱，就像断飞在天空上的气球，随那爱的风云而飘游着！

老六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不知为什么，我常常想起她来，我经常去路边眺望，等着老六实现自己的构想而衣锦还乡。最近闹“非典”，我整天介担心老六的健康，常常感觉到那只冰凉的手，在我眼前伸着，那只手，在我哭的时候，总是握着我对我说：“相信我，你是最棒的，你将来一定能做大事！”也是这只手，拉着我去品吃我想吃的菜，还是这只冰凉的手，抖颤颤地对我说：“咱们装睡觉去……”

老六对啊老六，你知道吗？有句话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知道我很伤你的心，那是因我的自私和虚荣。我真的很想你，我从不想去评价你的爱情结局，也不奢望你金玉满身回来，当然，我也愿意你那么回来，不是为了别人的目光，而是为你能圆了你自己的梦。不管怎么样，我都在等，在盼望着你回来！

不知为什么，也许命运注定我今生要贫穷，可我早已能对“贫穷”付之一笑了！但我只想让你知道，假如你能你愿想起我的时候，那么，此时我也正在希望你平安回来。

姐姐门前的三亩地，正等着你回来收割，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