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飘扬的记忆
有个笑话:局长与科长共乘电梯,局长放一屁后对科长说:“你放屁了。”科长说:“不是我放的。”不久科长被免职。局长在会上说:“屁大的事你都担待不起,要你何用?”这个笑话刊登在我朋友主编的杂志上。朋友把杂志送我一本,说这期无论如何你要翻阅一下。我从他坏坏的眯笑里,读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用意。一般情况下,我不读一般的杂志。这次有了他不一般的眯笑,我就不一般地读了这本一般的杂志。阅读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朋友让我读的只是这个笑话,因为笑话里的科长指的是我。
局长指的是金玉玺。还在我穿着开裆裤满地跑那年,他就在村里指挥大炼钢铁了。家家户户的铁锅全都砸了,就都到集体食堂去吃饭。晚上的稀粥一上桌,我就摸着烫手的粥碗哇哇大哭。金玉玺也在食堂吃饭,他就抱我坐在他的腿上,指指窗外的月亮说:“瞧见没有?到了共产主义,天天吃那么大的甜饽饽!”我仍然大哭,他就给我说歌谣:“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互助好比木板桥,风吹雨打难固牢;合作好比石头桥,人稠车多吃不消;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往天堂路一条。”他拿腔拿调地说着,说的好像比唱的好听。于是我捧起碗来喝了粥,喝粥之后就没再哭。我妈就夸金玉玺:“还是干部本事大,上嘴片一碰下嘴片,孩子不哭了。”金玉玺说:“我有什么本事呀?当干部跟哄孩子差不多,无非是把领导当成孩子来哄。”旁桌一位白胡子老头插话说:“狗屁的本事,是粥晾凉了不烫嘴了。”金玉玺就嘲笑他说:“《三国演义》里的杨修比您明白,可他被曹操咔嚓了也没明白脑袋怎么掉的。”白胡子老头撇撇嘴说:“你甭吓唬我,俺家三辈贫农。”金玉玺眨眨眼,说那我没辙。隔过一夜,是个滚烫的日子。我随着爸妈下地收麦,就见人们把收割的麦子捆紧竖立,码成一片。金玉玺把我抱起来放在码好的麦尖上,说咧开你的小嘴笑吧。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姑娘,举着照相机朝我喊:“小朋友,笑啊,幸福地笑啊!”我不知道照相机是什么玩意,就以为它是炸弹,于是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姑娘拍下的是我哭的照片,她说这下可糟啦!金玉玺说:“哭就哭吧,咱要宣传的是亩产万斤粮的事,又不是孩子的模样!”白胡子老头站在一旁哀声叹气,说光天化日之下,你糊弄谁呢?金玉玺说:“我的老爷子,别再泼冷水啦!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全国上下都这么干,您说糊弄谁呢?”白胡子老头凑近他,悄声问道:“爷们儿,就咱这块盐碱地,一亩产一万斤麦子,你信吗?”金玉玺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谁信谁是他妈婊子养的。”白胡子老头满脸的茫然,说莫非我真是老糊涂啦?金玉玺就笑,说您不糊涂,您太明白了。不然这把年纪了还在蹶着屁股割麦子?我坐在地埂上,吃着我妈揉出的青麦粒,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段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只是许多年后成为金玉玺的部下,是他帮我丰富了记忆的内容。我确信他的描述不是虚构的。尽管人的记忆飘来飘去往往如史书的残编断简,很难周密而系统,但他在遥远的后来仍念念不忘的东西,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真实印象。
大学毕业那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恰好人民公社刚刚解体,我被分配到家乡的镇上工作。虽然叫枣林镇,却是乡的建制,叫全了应该是枣林镇乡。步入机关大门后,我没看见一棵枣树,尽管此时正是硕果累累的金秋。机关大院很大,前后有两层院子,是民国时期镇上大财主王吉顺的宅院,据说建于清代咸丰年间。院落的结构好像有些变化,后院的一排红砖房显然是新盖的。我报到的地点就在这排红砖房的东数头一间。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仔细看了看我,说你就是白清明?我说是的。她就笑,说你比小时候好看多了。我说:“我小时候什么模样,大姐怎么知道?”她站起来说:“跟我走吧,大脑瓜要见你。”我就随她去了书记室。书记室里外两间,外间只有沙发和茶几。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沙发上阅报,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枝铅笔。他见我们进屋就放下报纸,说我等你兔崽子半天了。我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说没别人,我就说你呢!我的脑袋顿时轰地一下,就想听说过乡镇干部粗野,可也不能见面就骂人呀!天知道当时的我多么尴尬。他笑着让我坐下,说,“小明子,你穿开裆裤那时候,我没少抱着哄你呀!”我沉睡的记忆瞬间苏醒,说您是金叔叔吧?他咧开大嘴笑起来,说想当初,你动不动就哇啦哇啦地哭,真没出息啊。我说那是饿的,他说不不不,挨饿那三年你就不哭了,骨瘦如柴,耷拉着小脑袋,满地找他妈菜饽饽渣。这时候女士插话了,说金书记,您看是不是说正事吧?金玉玺翻了她一眼,伸出右手食指点着她说:“李雪梅啊李雪梅,我天天跟你说换脑筋,你怎么就无动于衷呢?我现在说的不是正事吗?”李雪梅就笑,说清明的工作怎么安排呢?金玉玺说:“大跃进时代,我抱过他,你给他拍过照片,这说明他跟我有缘,跟你也有缘。他的工作怎么安排,还不清楚吗?”李雪梅说:“按规定,应该先做一般工作人员,您看放在哪个部门合适呢?”金玉玺烦了,皱着眉头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看先让他当办公室主任吧!”李雪梅说:“办公室主任刘瑞林干得挺稳,把他换下来往哪儿放呢?”金玉玺杨杨手:“让他卷铺盖滚蛋!”李雪梅就笑,说刘瑞林不是补贴干部,人家也是大学毕业正式分配来的。金玉玺就伸手挠头皮,挠了前边挠后边,挠了左边挠右边,挠完了头皮又眨眨眼说,“这小子油嘴滑舌,让他去广播站吧!”李雪梅嗯了一声就走了,我被金玉玺留下来叙旧。到了中午,他拿起电话告诉食堂:“炒几个菜端过来,我这儿有贵客。”食堂的人心领神会,不大工夫就端来了四个菜,有猪肉炖豆腐、小鸡炖蘑菇,肉炒姜丝和侉炖草鱼。金玉玺让来人把菜放在他备好的地桌上,又从卧室拿出一瓶茅台酒,说这瓶酒藏了三年了,县长来了没舍得让他喝。我没想到我在他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就非常感动。酒越喝越深,话越说越密。他说现在压力很大。各乡镇比的是产值。虽然谁的数字也不实,可你没有阵势撑着,还是死啃那点土地,还是死抠那几家企业,这数字往上码没有底气呀!我说那就调动大家的积极性,用集体智慧打开局面呗!他说干部队伍的素质很差。村干部太保守,给他无息贷款不敢要;企业厂长没新招,吃吃喝喝穷快活;机关干部大多是关系货,只听吆喝不干活。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就红了。我建议他提拔重用大刀阔斧式的干部,他说这种干部毛病多,干着干着就出格。干事的没有看事的多,稍不留神就砸祸。他的样子很痛苦,与喝酒前的金玉玺判若两人。我对官场还很陌生,唯恐陷入圈套误前程,所以就特别留心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措词。凡是细节的东西,我的观察就格外的仔细。于是我发现,金玉玺在酒桌上的表现,的确是自然流露而非刻意表演。
他喝醉了。我扶他上床时,他勉强睁了一下眼睛,说你告诉李雪梅,晚上开班子会。说完,他就呼呼地睡着了。我转身就见食堂的人将外间的盘碗收拾了,而且擦了桌子扫了地。我带上门就去找李雪梅,李雪梅说:“清明啊,听老大姐一句话,无论他在酒桌上说了什么,全都把它烂在你肚子里。”我说这您放心,我才进机关,肯定不敢乱说乱动。她说错,你没看出他指望你动起来吗?我说我两眼一抹黑,怎么动呀?她说他才不管你这一套呢,只要信任你,你就得像倔骡子似地给他驾辕,给他拉套!我说办公室不就是接来送往、收收发发之类的杂事嘛?李雪梅苦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办公室就是大脑瓜的中枢神经,也是他的眼睛他的嘴,还是他的手,他的腿。明白吗?顿时,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李雪梅见我呆痴痴的不说话,就拍拍我的脑袋,说要带我去办公室熟悉情况。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就像儿时乖乖地跟着姐姐上学一样。
办公室里坐着一男两女,都在喝茶阅报。见李雪梅和我进门,眉清目秀的男青年站起来说:“李部长,你要的文件打好了。”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打印件交给李雪梅,然后就把手伸向我。我与他握手时,他微微躬了一下身,说:“鄙人姓刘名瑞林,曾于未名湖畔饱尝寒窗之苦,后在某大机关任首长秘书,因与其貌合神离,难有默契,遂被发配至此。承蒙金大书记错爱,赏赐主任一职。本应披肝沥胆,回报知遇之恩,然就职已一月有余,终因志大才疏而寸功未立。恰在难堪之时,先生不期而至,据闻将取我而代之,幸甚幸甚!”我的脸一热,也微微躬了一下身,说惭愧惭愧。李雪梅就笑,说:“知识分子酸味相投,酸大发了可要臭的。”两个更年轻的女科员也笑,是那种不失风雅的微笑。经过刘瑞林介绍我才知道,靓丽迷人杨柳细腰的小陈负责接待和收发,端庄秀丽小巧玲珑的小张负责打字和文档。我从刘瑞林的脸上没有发现敌意,他在李雪梅走后告诉我:“晚饭后不要到处乱跑,或在宿舍猫着,或在会议室附近转悠。”我大惑不解。他说:“我预测三件事:一是晚上领导开会,头一个挨训的是李雪梅。二是晚上领导开会不但让你参加,还要受表扬。三是从明早开始,机关大院的人见了你都毕恭毕敬的。”我朝他笑笑说:“莫非你是诸葛亮再世?”他笑而不答,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
吃过晚饭,我在宿舍里猫了一阵,就到会议室前面转悠。果然听见金玉玺在训斥李雪梅:“你管组织人事多少年了,怎么就不懂珍惜人才呢?这么重要的会议,为什么不通知白清明参加?”李雪梅说:“我是考虑还没……行,我去叫他。”她一出门就发现了我,说清明啊进来听会。我就随她走进了灯光明亮的会议室。坐下来,我用眼睛一扫,就触到了一片敌意的目光。金玉玺开始讲话:“同志们,中央一再强调,要培养和选拔有开拓精神的四化干部。这位刚调进来的白清明同志,就是一位典型的四化干部。革命化——他是新发展的党员;知识化——他大学毕业;专业化——他是学管理的;年轻化——他才二十八岁。我看先当办公室主任吧,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有人嘟囔,说是不是提得快了点?金玉玺说:“我看不快。枣林全乡的工农业总产值要在全县领先,关键是抓招商引资,包括引进人才。要上项目,上水平,只争朝夕。老牛破车式的思想要不得!”下面交头接耳,好像是抱怨金玉玺跑题了。金玉玺敲了一下桌子,满屋顿时鸦雀无声。他立刻宣布:“通过刚才的讨论研究,一致通过了人事任免决定。下面请雪梅同志宣读一下。”李雪梅就掏出一份打印件宣读了关于对我的任命。至于刘瑞林,金玉玺只在散会前说了一句话:“我们的秀才刘瑞林同志,暂时代管一下广播站。”刘瑞林也列席了会议,他就朝我作鬼脸,看样子没有丝毫的消极情绪。于是,我断定这个家伙肯定是个怪才。
天亮以后,我故意在机关大院里转了一遭,果然如刘瑞林所料,谁见了我都毕恭毕敬地喊一声白主任。我心服口服,就到广播站找刘瑞林表达我的钦佩之意。他说:“这算什么本事?你在这院里待上一个月,也会如此。”我说这院里的人对我客气未必是恭敬。他说:“不是恭敬,是怕。”我说人家怕我什么呢?他说:“一只狐狸身后跟着一只老虎,大大小小的野兽见了就跑。”我说这个成语我知道,叫狐假虎威。他说你现在就是那只狐狸,尽管你没有借助虎威的想法,但那些平庸之辈在你面前仍惧怕几分。
回到办公室,就听小陈说:“白主任,孙副县长来了,金书记让你过去呢!”我转身就走,却发现小陈跟在身后。我说你也去呀?她说是呀,金书记说了,孙副县长是带着项目来的,接待工作压倒一切。我虽正处在情感饥渴期,却不习惯与美女走在一起,就说你先去吧,给孙副县长沏杯好茶。小陈就从我身旁飘了过去,我这才发现她的身段走起来有一种飘忽的美感。刘瑞林说过,这个小女子是镇上最漂亮的柴禾妞,初中没毕业就让班主任给摸了,从此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高中没考上,却“补贴”给了机关。当时李雪梅不同意,说堂堂党政机关,引进个狐狸精成何体统?却不料被金玉玺臭训了一顿,说你懂个屁呀,长得漂亮就是狐狸精?这个同志就是为招商引资而生的,这叫应运而生。李雪梅知道金玉玺不近女色,也就放弃了个人立场。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从来都是铁的纪律。金玉玺既代表组织又是顶头上级,除了服从,李雪梅别无选择。
我迈进书记室的门槛,立刻就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氛围中。哈哈哈嘿嘿嘿哏哏哏,三种不同的笑声混成了激昂的交响乐。见我进门,激昂的交响乐戛然而止。金玉玺指指沙发上一张并不年轻的桔皮脸说:“这位是孙县长。”孙副县长就起来与我握手,说你就是白清明吧?金玉玺就说:“是他,我们刚刚引进的四化干部。”孙副县长示意我坐下,说老金夸你半天了,对你寄予厚望啊!我很局促,就手足无措地似坐非坐。小陈给我端过一杯茶,朝我挤了个眼神,说白主任你坐啊!我就迅速地调整了心绪,故作镇定地朝孙副县长微笑了一下,说听金书记讲,您是打开困难局面的高手,我们枣林镇乡在您的亲自指挥下,一定会有新的飞跃。金玉玺就咧嘴笑了,说孙县长你听见没有?不是我糊弄你吧?孙副县长点点头,说:“看来枣林上上下下的精神状态很好,那就把酶制剂厂建在枣林吧!”金玉玺说:“好!我这儿还有两瓶五粮液,咱就消灭了它!”孙副县长歪过头看了看小陈,说:“这样吧,让小陈陪我转一转,熟悉一下环境,回来正好是饭点。”金玉玺说好啊,没问题。他转身吩咐我,“清明去食堂,告诉他们王八汤必须做好。”我出来时就见孙副县长的司机打开车门,小陈和孙副县长并肩坐在了后边。这是一部灰色的轿车,启动时车屁股喷出了一缕黑烟。
我在食堂布置了任务后,就回到了书记室。金玉玺扔给我一盒“大重九”,说:“今天你那句话说得好,奖一盒烟。中午吃饭的时候,还要把酒陪好。孙副县长的酒量不大,酒杯换酒盅吧。过了五六盅,你就替他喝几下,确保他处于微醉状态。饭后把他安排在客房休息,有小陈盯着,你就别管了。”我说:“我的酒量极限是半斤。再多就得钻桌子了。”他说:“钻桌子好啊,证明咱舍命陪君子。”正说着,食堂的人就搬进了一张大圆桌,支好,并且铺上了洁白的桌布。我望着桌布就想:这么洁净的东西做了桌布,还能洁净吗?金玉玺却另有高见,说:“你看见这块桌布了吧,多么白净!它就像一张白纸,我们可以在上面画出枣林发展的宏伟蓝图。”我说我也像一张白纸,若干年后可能还是白纸一张。金玉玺就说:“这么悲观可不行,打起精神来干吧!我争取在调走之前把你扶上来,可你得敢于担事儿。千万别像我似的,半辈子尽栽跟头了,虚岁四十六了还窝在这穷乡僻壤。你看人家孙副县长,比我还小两岁,过去给我倒过夜壶,现在怎么样?”我望着他满脸的愁云,就说:“说不定将来您能当县长呢!”他说:“将来?我哪儿还有将来?也就一年半载了,这是最后一搏!”说话间,美味佳肴就上了桌。很快,孙副县长和小陈也兴高采烈地回来了,看来他们转得不错。各就各位刚坐好,金玉玺就指着我说:“清明,你去把司机叫来。”我带着没有任何特征的司机回屋时,就见了小陈坐在了我的位置上,紧挨着孙副县长的右肩。我心里有些别扭,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金玉玺举起酒盅说:“欢迎孙县长光临指导,为孙县长不虚此行干杯!”大家都站起来与孙副县长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纷纷落座之后,小陈就忙着斟酒。满了酒,她就端着酒盅站起来说:“孙县长,我单独敬您一杯吧。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感谢您为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孙副县长就站起来说:“我也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小陈就说:“那就为您永远愉快干杯!”两个人就都喝了。我也不甘示弱,就学着小陈的样子频频敬酒。喝过五盅之后,我怕孙副县长不让我替喝,就在给他斟酒时象征性地点了几滴,而把自己的酒盅斟满。喝着喝着,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后来王八汤上桌时,我已趴在桌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头上亮着灯,窗外已是月色朦胧的夜了。
树叶由绿而黄,我眼看着酶制剂厂竣工后,又有两家工业企业破土动工了。飘第一场雪的时候,基建工程刚歇下来,金玉玺就在镇上为第十六家商贸公司剪了彩。犄角旮旯的闲房也没逃过他的眼睛,不能搞大的,就搞小的。机关后门外,原有两间废弃的磨坊,被一对炒瓜籽的夫妇租占了,房上换了红瓦,墙上涂了绿漆,檐上横向架起的金属板上赫然写着:环球炒货公司。金玉玺指着这家门脸说:“别小瞧这些不起眼的企业,它为咱枣林总产值居全县第一添了秤啊!”我说等开了春,那两家已动工的企业建成投产,产值就更可观了。他说:“这只是个开头,不值得骄傲。这次孙副县长到南方参观,带小陈去是个好事。等他们一回来,咱就筹划春季大动作。”我说这几个月,小陈总跟着孙副县长跑,机关里议论不少啊。金玉玺说:“我很清楚。你看那些叽叽喳喳的人,哪个是好鸟啊?听拉拉蛄哨还不种麦子啦?”我很奇怪,金玉玺对小陈非常信任,听不得任何对她的非议,可他从不用小陈给他提开水或送报刊,也从不与小陈单独接触,甚至在各种会议上从没提过小陈的名字。
我常在晚上找刘瑞林下棋或聊天,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他的棋艺比我精,我从没赢过他。聊天也逊他一筹,一抬杠我必输无疑。一天晚上刚码好棋子,他说金玉玺近来棋艺见长。我说他哪有闲工夫摸棋子啊?刘瑞林说:“他下的是拿人当子的棋。就说你和李雪梅吧,是他的两个士,走得很妙。”我说你呢?他说:“我是个相,办公室小张也是个相。”我想了想说:“你看小陈是什么?”他说,“过河卒啊,小卒过河,胜过大车骡!”我说过河卒很危险,走错一步就被对方吃掉。他说有个大车保着呢,暂时无险。我说谁是那个大车呢?他说是孙副县长。我说孙副县长怎么会是金玉玺的棋子呢?刘瑞林说:“奇怪吗?金玉玺还不定是谁的棋子呢。”我说我是学企管的,不适合吃机关这碗饭。他说:“有一首老歌,是歌唱人民公社的,旋律听起来很优美。现在人民公社没了,但这首歌的旋律还在,可以填词再唱。听着,我给你唱一段:机关是棵常青藤。干部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长瓜越甜哎,哎哎哎哎哎哎……”他笑眯眯地晃着脑袋,轻摇着两手,柔声细调,显得有些滑稽。我说:“别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其实你不是依赖这棵常青藤的瓜。”他顿时严肃起来,说:“人生最大的麻烦是身不由己。”我看着他处于思索状态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坐在我对面的人是位哲学家。
在并不寒冷的冬天里,我每天早上爬起来就被金玉玺呼来唤去。他的身上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我被他烤得热血沸腾。但一入夜,刘瑞林一杯清茶几句冷语,我周身的热血便很快冷却下来。起初,我怀疑他是故意拆金玉玺的台,后来却发现紧要时刻他很能为金玉玺扛事。在小陈随孙副县长南方参观回来后,金玉玺听了汇报就拿出了一个“借船出海”的方案,旨在发挥土地资源优势与南方公司合作。“看事派”的代表人物是戴眼镜的乡长,他在研讨会上宣读了自己洋洋万言的意见稿,说金玉玺的方案是劳民伤财的冒险,质问出了问题谁负责?不料刘瑞林站起来说:“现在已不是砸锅炼铁的大跃进时代,金书记的方案没有劳民伤财的内容,有的只是开拓精神和可行的措施。风险当然有,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看事不干事,不干事就不出问题吗?其实这本身就是问题,而且是阻碍经济发展的大问题。不要以为模仿一下万言书,您就是彭德怀了。您错了,错就错在刻舟求剑的思维方式上。”举座皆惊,继而会场哗然。戴眼镜的乡长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放肆!”刘瑞林就笑,说:“不要暴跳如雷,暴跳如雷常常是理屈词穷的表现。”我被刘瑞林的这一手惊呆了,缓过神来就观察金玉玺的表情。只见他先是用手捂着嘴,后又站起来一指刘瑞林:“你……你怎么回事?对领导要尊重嘛,怎么能拿乡长跟彭老总相比呢?”乡长的脸本来白里泛红,此刻煞白得没了血色。他瞪了刘瑞林一眼,歪过头来又瞥了金玉玺一眼,然后一跺脚拂袖而去。会议室里嗡嗡地乱起来,金玉玺敲敲桌子,见会场恢复了平静,就宣布继续开会。接下来的讨论,使金玉玺的方案得到了普遍支持。他最后总结道:“这是枣林镇乡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会议。这次会议以后,要从体制上深化改革。农工商联合公司已经建立,要切实把全乡的经济工作统筹抓好,抓出成效。乡政府也要适应形势变化,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概括地讲,就是人上环狗戴牌,耗子窝里放药丸。”全场大笑。李雪梅在笑声中破门而入,她跑到金玉玺跟前递上一张条子。金玉玺看看条子皱了一下眉,然后笑道,“同志们,咱们乡的好消息接二连三,形势喜人啊!”我看见会场内的人都在笑,只有李雪梅神色慌张地匆匆而去。
散了会,我刚要去食堂吃午饭,就被金玉玺叫住了。他塞给我五十块钱说:“你去买些水果来,我们去卫生院瞧瞧乡长。”我愣了一下,说他刚才还好好的呢?金玉玺苦笑了一下,说:“你没见李雪梅递条子吗?是瑞林给气的,我去哄哄就好。”我见他很自信,就去街上买了香蕉和桔子。司机小刘将新买的吉普车开了过来,金玉玺却说。“他见了这车更得上火,还是骑自行车去吧!”我就陪他骑车去了卫生院。乡长躺在病床上,床头的支架上挂着吊瓶,显然正在输液。金玉玺坐在他面前,神情庄重地说:“兄弟,何必跟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般见识呢?”乡长摇摇头,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敢如此放肆,我在这个地方还怎么混呀?”金玉玺就笑,说:“听听,听听,一乡之长说自己在混,这不是往人家嘴里送话柄吗?”乡长说:“你我都不是文人,干嘛要咬文嚼字呢?”金玉玺说:“不咬文嚼字,怎么能够吃透上级领导的文件精神呢?”乡长愣了片刻,说:“看来,我对你得刮目相看了。”金玉玺站起身来,说:“刮就刮吧,刮不倒我我就折腾。把全乡经济折腾上去,功劳有你一份,捅了娄子我兜着。”
从卫生院回到机关,金玉玺就打电话给食堂,说猪肉炸酱面两份,做好了马上送过来。我同他一起吃了炸酱面后,他沉思了很久,忽然问我说:“让瑞林去当主管工业的副总经理,你看如何?”我说刘瑞林不但有学问,而且精明,让他去当副总经理,如同庞统做知县。金玉玺笑笑说:“大材小用?你这话不靠谱。他耍嘴皮子还行,动真格的未必行。”我猜不透他的真实意图只好沉默不语。他走到窗前沐浴了些阳光,转过身来说:“给他配个能干实事的助手,他可以胜任。秀才抓工业,这在全县没有先例。”我知道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却不知道他是否考虑了乡长的感受。我委婉地提醒了他一下,他说:“有个外国人说过:在虎林猎兔,要谨防被虎吃掉,但若为了打虎,则不必理睬兔子。”我闹不清他所说的虎指的是谁,由于话题的敏感性太强,我思来想去也没敢向他请教。
不久,刘瑞林由“相”变“马”了。机关大会或全乡干部大会上,他坐在主席台上显得很有派头。这派头得益于他不苟言笑的表情。我知道他是装的,就在晚上下棋时嘲笑他说:“刚当官就玩上深沉了,我想见您都发怵了。”刘瑞林说:“过去的县太爷才算芝麻官,我连半粒芝麻也算不上呀!不是我玩深沉,而是有些人天生贱骨头,他吃这个。你若不装,他说你没本事,谁都敢登鼻子上脸。”我说马比相重要啊!他说:“马比相活得累,也比相死得快。”他说得不错,刚一开春,我就见他的脸瘦了一圈。白天东跑西颠累得两腿酸软,夜晚被金玉玺呼来唤去困得双眼迷矇。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春天啊?枣林镇乡呼啦啦荡起一片片彩旗,一座座新楼风吹似地拔地而起。镇上的街道一扫以往的灰暗,花花绿绿的门脸交相辉映,弄得人们眼花缭乱。金玉玺带着我坐上吉普车,沿着乡间土路驶向偏远村庄。他说:“表面上全乡都动起来了,实际上还有六个白点村,一个工商项目也没有。我要在一个月里,拔掉白旗插红旗。”我提醒他说:“这几个村的领导都是没有毛病的老资格呀!”他说:“没有毛病本身就是毛病。我的对策就一句话:挑担子挣票子,不挣票子让位子。”他吐口唾沫就是钉,一路上撤了三个人的职。晚上回到机关,就见李雪梅前来说情。金玉玺给了面子,说:“这几个老顽固没有功劳,却有苦劳,你安排一下,叫他们到机关大院扫院子。”李雪梅还要争辩,金玉玺却烦了,“啰嗦!别把大事忘了,晚上把电视机搬到大会议室,组织机关全体干部收看电视。”这天晚上,电视台播放了三十分钟的专题节目《春到枣林》。我看到了金玉玺面对记者采访所展现的大将风度,就对身边的李雪梅说:“瞧他这个气势,窝在枣林委屈点了。”李雪梅附在我耳边悄声说:“据可靠消息,他很快就是县企业局长了。”我环顾左右,说:“我什么也没听见。”李雪梅说:“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我抽着烟走向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门前的桃树上,满枝的花蕾含苞欲放,格外的鲜艳。一个身着粉红色衬衣的姑娘蹲在树下,好像正在呕吐。我仔细一看,是小陈。她一歪头也看见了我,就掏出手绢擦擦嘴,然后站起身,用脚扫了几下树下的浮土。我进了办公室就坐下来继续抽烟。小陈进门就咳了一下,说:“白主任,你能不能少抽点烟呢?”我就把烟掐了,说你是不是感冒啦?她说不是感冒,好像是吃错了东西,挺难受的。我说:“你去卫生院看看吧,别把病闹大了。”她就在我对面坐下来,说:“白主任,好像你从没关心过我呀!”我偏过脸去说:“有人把对你的关心挂在嘴上,有人把对你的关心藏在心里。”她说:“我感觉你的心里没有我。”我就认真地面对了她一次,发现她的容貌真就有“沉鱼落雁”或“闭月羞花”的魅力,尤其那双媚眼,确实足以勾魂。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孙副县长,就说:“我对所有的同事都一视同仁,这你是知道的。”她有些沮丧,说:“没想到我混得还不如小张呢”。我说:“小张还没转干,你已经转了,比小张幸运多啰。”她欲言又止。恰在这时,小张进门了。她微笑着放下挎包,就提起两个暖水瓶去了锅炉房。我刚要起身,电话就响了。是金玉玺打来的,他让我火速到他那里去,说有急事要办。我知道在他嘴里屁大的事也是天大的急事,火速这个词早已泛滥成灾。
进了书记室我大吃一惊。金玉玺穿上了一身笔挺的西装,茶色的衣裤,红色的领带。他朝我笑笑,说怎么样?我说像个海外大老板,挺精神的,可走在街上会被人家笑话。他翻了我一眼说:“你这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思想越来越僵化呢?开放搞活,必须冲破传统观念,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说这些话报纸上都有,大家都在学呢!他说光学不做,等于没学。说着从卧室取出一个透明塑料包,说:“送你一套,是孙副县长从广州带回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就不高兴,说,“给你就拿着,这是工作服。等忙过这阵,我要发动一场着装革命。机关大院的人,往后谁再穿那些老掉牙的破衣裳上班,让他卷铺盖滚蛋!”我说那我就拿着吧。他说:“你坐下,我还没说正事呢?”我就坐在沙发上,支起了耳朵。他坐下来点上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又扔给我一支。我点上烟,就见他满脸的严肃。过了很久他才说:“小陈怀孕了,你知道吗?”我说她怀孕,我怎么会知道呢?他说:“她在办公室上班,你是办公室主任,不知道就是失职。”我说:“这几个月了,她也没在办公室坐几天呀!”他就皱皱眉,说:“不要强调客观,不要为失职找借口。”我说:“那好,就是我失职。您说怎么处理她吧?”他惊讶地瞪大眼睛说:“处理?她为全乡的经济发展付出了血的代价,我处理人家?”我瞬间就明白了,说这事肯定与孙副县长有关。他说:“我发现你一个毛病,说话太直。小事上也就算了,涉及到领导的问题,不要指名道姓。”我点点头,表示以后一定注意。他说:“这件事可不是小事,处理不好就会引发一场地震。那样的话,不但会伤害帮助过我们的领导,而且也会葬送我们来之不易的改革局面。”我说:“我知道这件事的份量,您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他说:“很简单,你带小陈到县医院做个人流,就说孩子是你的。”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就听里面咣咣咣地响成一片。他见我呆了,就笑着说:“你放心,医院那边已经安排了,只是走个形式,不会对你造成负面影响。”我说:“这件事太突然了,我很难接受。”他说好吧,你回去考虑一下,晚上告诉我结果。我出门时没有带上那套西装,他也没有言语。我凭后脑勺的感觉,就知道他的双眼刀子般地盯着我的背景。
回到办公室,我六神无主的样子引起了小张的警觉。她为我沏了一杯茶,说:“小陈身体不适去休息了,莫非你也病啦?”我说没有啊,我没病。她说:“一个人免疫力降低,就容易染病。瞧瞧你的脸色吧,有些苍白。”我说:“压力太大了,我扛着非常吃力。”她说:“你的这种压力,不是工作压力。”我的心一紧,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就觉得面前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女孩子绝非等闲之辈。理智告诉我,在敏感的场合、敏感的问题上必须保持冷静。所以,我故作轻松地说:“别瞎猜,我工作以外没有压力。”她狡黠地一笑,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摆弄打字机。我看出她并不相信我的说法,就说:“小张啊,我一天到晚地穷忙,一直没机会与你沟通,也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小张说:“我发现你越来越没个性了,没有活出自己的色彩。”我说是机关这个环境影响的。她摇摇头说:“你接受的不是影响,而是塑造。一旦这种塑造成功,你的人生将失去鲜活的色彩,变成行尸走肉。”她的话仿佛一根银针,刺痛了我的脑部神经。我的头脑开始清醒。
这天的夜晚月光满地,我踏着无语的月光走进金玉玺的书记室,告诉他我不同意他的安排。并且,我还告诉他会对小陈的事守口如瓶。他冷冷地听完我的解释,怪怪地一笑,说:“屁大的事你都担待不起,要你何用?”我让自己站得笔直,十分认真地说:“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我也确信您有足够的智慧破解难题。”金玉玺说:“那是当然。大江大浪我都闯过来了,还能在小河沟里翻船?”我出门时听见他在给刘瑞林打电话,我不知道我这位朋友将扮演什么角色,就有些不安。夜里做梦,我梦见自己被一伙蒙面的歹人追杀。我跑着跑着,跑进了一片大雾迷茫的沼泽地。在惶恐中我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开始下沉。眼看泥沼就要淹没我的脑部,有人伸手拉住了我。爬上来一看,救我的人是身材娇小的小张。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就醒了。
一连七天,金玉玺没再找我。小陈请了病假。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小张,这个平时忙乱的地方忽然变得冷清起来。刘瑞林来过一次,他开玩笑说:“不支士了,也不飞相了,这棋局有点怪呀!”第八天傍午小陈来了,她在办公室坐了几分钟,又到院里转了转就走了。第九天,机关进行人事调整,我被调进农工商联合公司任经管科副科长。当晚,刘瑞林请我喝酒。他说:“恭喜贤弟被降职使用,今天的闲棋冷子,必是日后的栋梁之才。”我说:“别拿兄弟开涮,说实话,小陈的难题是不是你给解决的?”刘瑞林说:“那不是小陈的难题,而是两位领导的难题。”我说不管是谁的难题,是不是你办的吧?他说:“不错,我找了个要钱不要脸的同志,扮演了一次小陈同志的男友,于是化解了一场政治危机。本来嘛,屁大的事你不担待,我不担待,总得有人担待吧?”我就笑他:“屁大的事?化解一场政治危机的事是屁大的事?”刘瑞林端起酒杯说:“来,为你的进步干杯!”我就是不端酒杯,说:“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刘瑞林说:“当然是夸你。你能意识到屁大的事关系着天大的政治危机,这不是进步吗?”我说:“从个人角度说,尊严才是天大的事。从政治角度说,咱这块屁大的地方在中国地图上都没法标出来。屁就是屁,屁大的事就是屁大的事!”刘瑞林听了一举杯,独自把酒喝了。
不久,布谷鸟叫黄了麦梢的时节,金玉玺调到城里,就任县乡镇企业局局长。戴眼镜的乡长搬进了书记室。很快,刘瑞林也调进了县城,升任金玉玺手下的副局长。组织部长李雪梅改任乡妇联主席,我依然是企管科副科长,不过根据新任书记的特别指示,可以享受科长待遇。办公室小陈也走了,在县政府招待所当了第二把手。在我孤单寂寞的日子里,经李雪梅大姐撮合,小张做了我的妻子。她叫张冰洁,冰是冰清的冰,洁是玉洁的洁。
整整一个夏天,机关里平静得没了故事。
这年的秋风来得很早,也很温柔。我被派到重点村搞调研。总结新班子上任后推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的经验,寻找经济发展的新亮点。这是科长交给我的硬任务。科长姓胡,外号糊涂仙。他是生产队长出身,除了喝酒别无所好。每天中午,他都在办公桌上打开一包花生米,斟上两杯二锅头,然后叫我端着饭菜过来,陪他闹几口小酒。任务的要求是在酒桌上提出的。他说:“这是大脑瓜亲自抓的事,就是要证明枣林的农村改革有新亮点,也有新的经济增长点。是这种改革带动了工商运建服各业的腾飞。”我说:“经过调查才有结论,不是先有结论才去调查。”他说:“我是大老粗,没你喝的墨水多,跟你抬杠我吃亏。可我活了半辈子,就认一条死理: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记住啰,你是伙计不是东家。”我说:“这样吧,我调查结束写个报告。然后再讨论。”我走访了三个重点村,写了一个三万字的调查报告,一周后交给了胡科长。他晃了几眼说:“这密密麻麻的像天书似的,我看不懂,让大脑瓜审去吧。”我就叮嘱他:“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说不定他翻不了几页就甩在你脸上。”他愣愣地看着我,说:“兄弟,咱哥俩小酒喝得挺滋润,你不会坑我吧?”我说:“遵照您的指示,本着对东家负责的态度做的,我问心无愧。”他听了眉开眼笑,就把我写的一摞纸稿装进文件袋,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是不安,就点上一支烟,坐到窗前注视着窗外。烟卷刚燃了一半,就见胡科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把文件袋摔在桌上,说:“兄弟,你真够阴的。东家翻脸了,骂我是个草包。”我说:“谁是东家呀?你是不是以为戴眼镜那个人是东家呀?告诉你,他不是!”胡科长说:“爱他妈谁谁吧,传你呢,有本事你跟他掰扯去。”我拿着桌上的文件袋就去了书记室。戴眼镜的周仲民正在圈阅文件,见我进门很客气地笑了笑,说请坐。我坐下来就见他为我沏了一杯茶。这是我头一回与他单独接触,但并不发慌。他说:“你写的调查报告很有文采。我当过十五年秘书,写过很多报告,可文笔远不如你。但是,我觉得这个报告的立意有些陈旧,导致不少新的亮点没有得到展示,给人的印象是新班子什么也没做,改革仍在原地踏步。”我说:“您的意思,是不是淡化一下乡镇企业对农业的拉动作用,而要做足联产承包制促进经济发展这篇文章?”他眼睛一亮,说对,这才是报告的灵魂。我沉思了一下说:“既然是调查报告,就要实事求是,靠很翔实的材料来说明问题。如果我淡化了报告中那些生动鲜活的事实,这个报告就会十分苍白无力。”周仲民抬起手来拽了一下眼镜腿,让两只眼睛露出镜框,又把头往前探了探,仔细地看了我很久,才说:“清明啊,并不是只有你会动动笔,这是我给你的一次机会啊!”我说:“您最好把这个机会给别人吧,我不嫉妒。”他皱着眉头说:“眼看就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就没有上进心呢?被老金整了一回,就破罐破摔啦?”我说:“我不是破罐。”他无奈地笑了笑,晃着脑袋说:“别看刘瑞林当众弄得我狼狈不堪,可我服气,那是个可造之才。”我知道他言不由衷,用的是激将法,就说:“您能有如此胸怀,令人钦佩。”我走出他的房间时,十分清楚身后背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转眼间大雪纷飞,天地间的温馨被寒流稀释。新一年的元旦刚过,乡里的机构改革便迅速完成。我由经管科享受科长待遇的副科长,变成了统计科的统计员。我的妻子张冰洁因怀有身孕,工作效率降低,遂被精减,失去了补贴干部的身份。幸好乡里有个排版厂,其业务与打字沾边,于是她就成了一名排字工。我教导她说:“找到你的主要根基所在,不要渴望其它的世界。”她说:“我知道,放在空井里的水桶,不仅打不出水,而且连桶也会锈掉。”她知道我的话是H·梭罗说的,我也知道她的话是W·库柏说的。我们都没有揭穿对方,或许这叫默契。
当我们的儿子七岁时,张冰洁在县城创办了春之声文化传播中心。是个很小的企业,主要开展写意画家的艺术品推介业务。开业那天,刘瑞林以县文联主席兼《灯塔》内刊主编的身份前来祝贺。我们在耸入云霄的新世纪酒楼的顶层喝了红酒,并在酒后走到玻璃窗前,居高俯瞰了膨胀的城市,也眺望了萎缩的村庄。刘瑞林说:“明年有望撤县设市,城市这块发展潜力会更大。我看你可以找找金玉玺。他动动嘴,你就能调过来。”我说:“八年前我没求他,再过八年,我也不会求他。”刘瑞林说:“金玉玺当局长的第二年,确实要过你,是周仲民死活不放。”我说:“第三年他们就成了狼狈为奸的朋友,我亲眼见过两人推杯换盏的场面。”刘瑞林就笑,说那不叫朋友,应该叫盟友,是唇齿相依的利害关系迫使他们必须联手。我对他的解释毫不怀疑,因为金与周的联系确实捍卫了他们的共同利益。金玉玺在五十三岁时升任县政协副主席,随后周仲民也在五十一岁获得同样的职位。接替周仲民的是小陈的丈夫,大概是受了枕边风,对我一直不冷不热。这个小我两岁的小白脸曾是孙县长的秘书,人很正直,只是小肚鸡肠。刘瑞林劝我说:“一个给县长刷锅的爷们,也怪可怜的,别跟他计较。”我说我已近不惑,懒得惹是生非,正在潜心研究人才成长环境问题,拟写一部专著。刘瑞林顿时兴奋起来,说:“好!这个消息,我得赶快告诉金玉玺。”我说:“万万不可,事还没做就扬名挂号,我成什么人啦?”刘瑞林说:“我想让他知道,一个连屁大的事也担待不起的人,很可能成为一位影响巨大的权威学者。”我说:“作为朋友,请你不要拿我寻开心。等我成功那天,别忘了给我组织个研讨会。”刘瑞林说:“没问题,只要愚兄还在这鸡巴位置上,这点事算个屁呀!”我用手指着他的嘴说:“不须放屁!”他的脸在阳光里红了一下,叫道:“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我见他转过脸去朝身后伸出两条胳膊,便说:“借问君去何方?”他转过身来,用手朝头上一指说:“有仙山琼阁。”我立刻用手推开了两扇楼窗,朝窗外一指说:“飞吧!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刘瑞林望着窗口诗兴顿失,说:“天哪,我若飞出去必摔成肉泥烂酱。”这时,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瞬间浮现了三岁时坐在金玉玺腿上的情景。那轮圆圆的月亮由远而近,渐渐清晰;那首动听的歌谣,由近而远,渐渐微弱。忽见一飘髯老翁驾鹤凌空,抛下一句伟人词语: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
公元2010年1月5日(小寒),我倾注近十八年心血完成的学术著作《影响与塑造》,终于问世。第一个登门道贺的人,是已退居二线的市文联顾问兼《灯塔》主编刘瑞林。他说:“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事已经搞定。定于本月18日(农历腊月初四),在市文化馆一楼举行《影响与塑造》研讨会。市委相关部门和市文委、文联都有人出席,另外我特邀了几位嘉宾,这是名单。”我接过他的名单,心里怦然一动。
《影响与塑造》研讨会特邀嘉宾
孙松林 省政协原副主席、老县长(已退休)
陈喜俊 省人大代表、省妇联副主席
金玉玺 市政协原常务副主席(已退休)
周仲民 市政协原副主席兼市委统战部长(已退休)
王学柔 市人大副主任、枣林镇乡党委原书记
胡日先 市委老干部局原局长、曾任枣林镇乡经管科长(已退休)
李雪梅 枣林镇乡妇联原主席(已退休)
刘瑞林说:“这几个人你都熟悉,他们都愿意出席研讨会,也想当面向你表示祝贺。”我说:“祝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研讨会有他们在场,也同样毫无意义。这样的研讨会我不参加。”他一听就烦了,说:“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说:“我从来没有以为我是谁,我始终是我。”他说:“这几个人怎么啦?”我说:“这几个人既不是坏人,也不是小人,更不是我的敌人。”他说:“既然这样,这件事我做主,研讨会如期举行。”我说:“你的事你做主,我的事我做主,我们谁也别强人所难。”他并不相信我会像石头一样坚硬,就旁征博引,从舌尖上甩出一串历史故事和名人名言,企图迫我就范。我最终没有让步,致使他精心策划的研讨会化为泡影。他很生气,足有一个月没再理我。春节时我登门给他拜年,他才露出笑脸说:“我也写了个东西,很短但很有意思。”
刘瑞林所说的东西,就是刊登在内刊《灯塔》上的笑话。确切地说是小笑话,连个豆腐块也算不上。我知道他是在拿我和金玉玺做文章,我不在乎。况且人家也没指名道姓,何必自寻烦恼。然而,我必须要告诉他,我从未与金玉玺共乘电梯,所以不知道屁是谁放的。尽管任何人都有权放屁,但在别人面前或人群中放屁是很不礼貌的。
2010年3月上旬于逍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