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芳 种在春天里的思念
侧耳倾听,期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狭长的胡同里响起,那是红塑料底平绒布鞋踩在砖地上的声音,“嚓、嚓、嚓……”激起清透地回音儿,那是奶奶的脚步声,轻且快。
七十多岁的奶奶没有古稀之人的老迈之态,她身形消瘦,腿脚灵活,腰不弯,背不驼,说话声音洪朗。奶奶是那种视干活为爱好的人,终日忙于家务。母亲说,我刚会走路时就懂得替奶奶“分担”。那时,家里的墙柜上有一个座钟,每天中午,奶奶都要跪在二人凳上打开座钟的小门儿上弦,同时对着收音机里的报时调整时间。有一天,我悄悄爬上墙柜,学着奶奶的样子,抠开画着疏疏竹林的圆形玻璃门,找到那把铜质的小钥匙,插进钟盘上的小窟窿里转几圈,不认识上面的罗马数字,只把时针和分针一阵儿乱拨。扭头得意地对奶奶说:“这钟我上完弦了,您甭管了。”奶奶闻言跑进屋子,一把把我揪下来:“活姑儿,你都转到几点了?”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只能在母亲的描述中想象当时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哎,这也算是“分担”未遂吧。我清楚记得的是以后的事情。
小学一至四年级我是在村里读的,教我的老师极其严厉,早在上学之初我的耳朵里就灌满了她惩罚学生的“暴行”。我带着恐惧走进教室,她的讲桌连着我的课桌,我坐在她对面,时刻胆战心惊。她拎一根讲棍儿在过道里踱步,讲棍儿敲在同学的桌子上、脑袋上,也仿佛敲在我心上,不由得心跳加速。最怕的是她的脚步在我身边停下来,即使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在我的本子上戳两下,我也会紧张得满脸通红,手心冒汗。
我刚上学不久,奶奶要去部队看望姑父姑妈,而且要在那里小住一段时间。临行前的一天,奶奶和老师蹲在操场的西墙根下聊了很久。我不清楚她们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自那以后,老师似乎尽量避免从我身边走过,看我的眼神也柔和多了,我渐渐发现她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凶。
那所学校旁边有一座磨坊,透过教室敞开的门,我经常看见奶奶推着手推车来磨面。她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式小褂,头上扎一块墨绿的头巾,两丛灰发贴于耳后。她再从磨坊出来时,身上、头上都披了一层白花花的粉尘,连睫毛也如挂了寒霜。
有一个午后,奶奶又出现在教室门口却不是来磨面的,而是来给我送药。小时候,我特别抗拒吃药,只要没有大人盯着,我是能逃便逃。那一天,我本以为到了学校就算安然过关了,不想奶奶还是追了来。她左手端一杯温水,右手持勺,勺子底下是药,上面厚厚盖一层白糖,她两手平端着,穿过一条街送到我面前。当时正在上课,众目睽睽之下,我逃无可逃,只好皱着眉头将药吞下。悻悻地想:老说自个儿没记性,我怎么少吃一顿药都不行啊?
奶奶的确记忆力不太好,而且越来越不好,有时,她会站在一处发呆,想不起要干什么;有时,为一件常用的东西翻箱倒柜;有时,记不起和她打招呼的人姓字名谁,在哪里见过……但她唯独记得我的事情,记得我每天上午10点半、下午3点要躺下休息,一小时后起床,届时无论她在忙什么都会放下,准时来给我盖被子,准时扶我坐起来。我参加高自考那几年,她还清楚地记得我的考试日期。“还有多少页没复习啊?”奶奶问。“还有90多页。”我答。“嗯,还有12天就该考了,赶紧学吧。我不跟你说话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啊。”而后,奶奶会把我的杯子倒满水,轻轻关上门,离去。
一个初春的清晨,奶奶同样是给我的杯子倒满水后离开,却再没有回来。在通往小镇的路上,在那条她走了千百遍的路上,奶奶因心脏病突发永远地睡去了。攥着奶奶的手绢,感受她残留在上面的体温,恍然如梦。临出门时,她说会很快回来。街门大开,我在窗前等、在门口等,可等来的却是一捧青灰,阴阳永隔。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遗像里的奶奶目光空茫,似是将所有的错愕与牵挂通通咽下。香气氤氲,纸灰纷飞,悲痛冲腾……
生死契阔,我的世界愁云低垂,满目疮痍。目光所及之处皆有奶奶留下的痕迹,一张照片、一把梳子、一把剪刀……都是绝佳的开启键,每每目睹这些就瞬间接通了记忆的电路,奶奶的笑颜、雪白的短发、骨节突出的双手就会赫然跳到我眼前,无尽的内疚与痛楚随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天又一天,我固执地坐在门口翘首远方,期待着耳边响起她那熟悉的脚步声,想象着她那清瘦但硬朗的身影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渴不渴,热不热……
丁香花静静开放,没人再剪下一支插在瓶里,放在我桌角。花儿寂寞地开,悲凉地谢,残花败叶纷落,满地荒芜。夜静谧,月朦胧,不思量,自难忘,任思念滂沱,浸泡一颗湿淋淋的心。也许是奶奶感应到了我的思念,也许是她放不下苦心经营一生的家,每天夜里我必做梦,在梦里我必看见奶奶穿一身白衣,乘着沉沉夜色飞奔而来。我兴奋地伸手去拉她,却什么也没摸到,只有湿热的泪水滑落。
思念在心田疯长,我贪恋思念的痛,享受思念的痛,惟愿以此将奶奶连同往事一起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沧桑满地,寂寞如歌,岁月埋葬了流年里的人与事。记忆的星河尘烟弥漫,吹一口风散,故人远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