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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前位置:首页   散文分类 >> 散文原创 >> 蒋志明 归兮,故乡……
  • 蒋志明 归兮,故乡……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13 阅读:1885 次 【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蒋志明 归兮,故乡……

     

     

    几乎没有玩具陪伴的童年,我被祖父领着到马路边看汽车,虽说弄不明白那些汽车是从哪里开来,却非常迷恋,就连闻着那股汽油烟味都是香的,隔三差五地从那开来的汽车上迎接回来某位客人,那时候我任凭祖父的吩咐张开小嘴叫人,当然一开始的一两次,弄不懂来的客人与祖父的关系,始终是害羞地躲在祖父身后,不敢开口叫出对客人的称呼,到底是客人热情,拿出从外面带回来的新鲜玩意,糖果或是“挂钱”〔湘南的习俗,相当于压岁钱或见面礼〕送到我手里,这才张开了嘴稚声稚气甜甜地叫人。我们这些小孩子也是时常不解,为什么那么多客人和祖父母、大姑奶奶见了面总是要掉一番眼泪,之后才开心地笑起来,祭祀祖先是雷打不动的事情,客人逗留的时间里,始终是节日一样的气氛。

    客人走后,祖父祖母有时候怪罪家里的孙辈们嘴不甜,我们自然是不服气地顶起嘴来,便问家里的长辈,为什么回来的这些祖爷爷、爷爷、姑奶奶们,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您让我们怎么好意思称呼人家。听到小孩这样跟大人发难,父母亲或是叔叔们旁边说话了,别说你们没见过,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小孩们渐渐地长大了些,对于家里人每年时常接待从外面来的客人司空见惯了,由祖父母吩咐叫人的称呼中明白了那些到家里来的客人身份,原来都是祖父的叔父或是兄弟姐妹,弄清楚了这些人物关系,同时也明白了长辈们其他意图,那些到家里来的客人见我们聪明可爱嘴巴甜,会多给些新鲜玩意儿、糖果和挂钱,得到了这些东西,多少也是家里的一点小收入。我们在邻居其他孩子们面前,看到别人羡慕的眼神,又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

    祖母有时候便抱怨祖父,当年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即使是回来,在刚刚解放那阵子再回去也是可以的,现在也和那些亲戚一样过的城里人日子……祖母的抱怨总是能激起她和祖父又一场战争,家里所有晚辈每到这场战争发生的时候,个个都怕踩雷区而敬而远之,只有等熄了火,我们才会发现祖母总是胜利一方。

    或许我是这个家里长孙,加之那时读了几年书,兴趣爱好又比较喜欢历史,大姑奶奶(祖父的长姐)经常给我讲些家里的典故——从曾祖那里开始往上倒数,高祖曾经是书香门第,九品顶戴的乡绅之家。到曾祖父这一代兄弟姐妹十一个,他是家里的长子,那时家境尚可,娶亲也早,曾祖母是邻村大户人家的小姐,曾祖母嫁给曾祖父带来了满堂嫁妆,还有若干田亩陪嫁,若是用老辈人话讲,我们家这一支是子孙兴盛,曾祖父母陆续生养了十多个子女。曾祖母小姐出身,不太会持家,又喜欢玩些小牌。再是小康之家也难免日渐式微。兵荒马乱的民国时代,加上家中人口众多,即使到了家道中落曾祖母还是没有戒赌,输掉的钱财难以计数,日子越发过得难了,只有到娘家借粮度日,更有甚者,她到娘家挑了一担粮食还没回家,就与人玩牌输在了半路上。这个故事在我们村里差不多传说了一百年,至今还能听到。

    大姑奶奶说,我的曾祖父先前在广西全州一带做事或是做些小生意,每次回家看到孩子饿的饿,哭的哭,病的病,地上随便躺着,日子也就过得没有信心了。他的心里着急加上天气暑热,得了急症,让人从广西抬了回来,刚刚要迈进大门,像猫一样哼了一声就死了,这个家就这样崩溃。祖父的兄弟姐妹夭亡的夭亡失散的失散,大姑奶奶的命运就是在十三岁那年嫁给了姑爷爷。我的祖父也是很小到了城里在铁路上做童工,他的职业是扳道工,还有曾祖父那些尚在年幼的兄弟姊妹更是不知所踪。

    我听到大姑奶奶讲的故事既真实又亲切,每次听得津津有味。在八十年代初期,我就有了五六岁,祖父母和姑奶奶每年都接待很多失散在外乡的亲人,每次接待过程我都是耳濡目染团聚以后的喜悦,每次都能听到不一样的故事。

    随着祖父的过世,这种接待工作就少了很多,以致很多年都没有。家里所有人都以为那些失散在外的亲人都回来见过了,即使有没见过的估计也多是故去了。我们大家几乎都抱定了这个想法的时候,一九八九年冬天的某一个早晨,村里的邻居在院子外面喊父亲的名字,说是我们家来的客人不认识路,所以就领了来。父亲出门一看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后还有两位比我父亲年纪稍微大一些的男人,父亲见了老者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和老者拥抱了起来,接着就是哭成了一团,老人浑浊的眼泪和清晰的思路溶解着我们这个家族又一次团聚。

    这次回来的是大伯祖父,他在我的祖父这一辈人中排行最大,说来我的这位伯祖父经历离奇而坎坷,据大姑奶奶讲,他的这位长兄少年时很调皮,也很有能耐,当年他刚刚娶了妻子不久就离开了家乡,到湘西谋生,因为一次偶然的缘故救了某位从抗日前线败下阵来的军官,后来又因为这军官坚持报恩,于是就随着那军官到了部队吃粮,据说几年后被这个军官提拔也做了个小官。当他抱着当官后那种衣锦还乡的喜悦回到家里,离开之前他并不知道妻子已经怀有身孕,也不知道这几年中家庭的崩溃,多年的战乱使得他与这个家之间的音讯全无,都以为他早已魂落他乡,他的妻子带着儿子早在他回来的前一年嫁作他人妇了。大伯祖父带着家里的满目疮痍和骨肉分离的伤痛回到了军队之后,军官让她夫人的丫鬟嫁给了大伯祖父,可惜又是好景不长,全国内战全面爆发,他们也全线溃逃,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回来的音讯说是去了台湾。

    大伯祖父这次回家送给家人的见面礼甚是慷慨,逗留的时间也很长,他因为没有见到我那逝去的祖父,心里一直愧疚自己没有早些回家来,一直用泪水和伤痛与大姑奶奶倾诉他们的手足之情,这次带着儿子回乡认祖归宗,与家人团聚,总算是了却了他暮年的夙愿。

    当年,本来他也是随着那位军官逃往台湾的,当轮船到了江西,他却没有继续前行,大伯祖父深知败军之将即是贼寇的道理,即使没有逃走也没有再敢回老家,他只身孤独,不远不近地流落到了湖南益阳,在那距老家只有四五百公里之外的城市,又成了家,做些小生意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幸运地躲过了那么多年若干次阶级斗争的批斗。

    这样一来,大伯祖父在外遥望家乡,竟然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叔叔们知道大伯祖父不是从台湾回来的多少有些失望,对于原先失散在外的长辈们也就不屑一顾了,他们的这位大伯父走后,当地的民政局来人给我们家来发来一份查询函,说是有一位在台湾的老人委托回乡的台胞来我们家打听一些情况,查询函里模模糊糊的记载了我们家几位祖辈的名字,叔叔们见到查询函看不明白,随便跟民政局的人回复了,告诉他们的大伯父已经回来了,台湾那边可能不是我们的亲人。后来又不知怎的,叔叔们又想起来询问大姑奶有没有这回事,他们把事情原委一说完,大姑奶奶立马就捶胸顿足了,哭得死去活来。这才让叔叔们大梦初醒,他们的父辈和祖辈有那么多人都失散在外。这封查询函里透露的信息是我祖父弟弟的下落,早在文化大革命气息还没散去的七十年代末期,我的父亲就已经填写过两份这样的查询函了。等到叔叔们试图再想弥补原来的过失,又一次到民政局找那位发函的人,得到的讯息是那位台胞早已返台,至此,我祖父的那位弟弟,也就是我的叔祖父再也没了音讯,我们家从此再也没有见到早年失散在外的亲人回来了。

    我的祖母从小就是城里人,生来就具有城里人的品性,即使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从小受她那做账房先生的父亲影响,小数点后两位的加减乘除运算,无论如何也难不倒她,做起生意来,出入往来繁杂的账目也从来没用过账本,就是记在脑子里,思路非常准确而清晰。祖父母成家后正是内战时期,祖父在铁路上做着扳道工,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从天而降,祖父的腿被砸成骨折,他们这时一则为祖父疗伤,一则为躲避战争,俩人就回到了老家,之后就赶上了全国解放,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土改政策在农村广泛展开,城里也是重新启用原来行业的老职工,祖父的全家是以贫农的身份分到了田地,踩着自己的土地找生活,心里踏实而满足。祖母的心里还是比较趋向于再回到城里做工人,对于从来就是农民的祖父来说,在城里生活的颠簸和原先事故伤痛的阴影,始终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向往拥有土地之后的丰衣足食。祖母到底没有拗过祖父,即使她带着我刚刚出生不久的父亲,回到城里住了好几个月,因为祖父是户主没有到场,祖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后来的若干年里,祖父母都是围绕这件事情展开硝烟弥漫的战争,看到祖父原先那些失散的亲人,一个又一个从城里回来认祖归宗,衣锦还乡,甚至祖父病逝多年以后,祖母还在埋怨祖父的这样决定,要不然一家人的生活轨迹和命运肯定是迥然不同。祖父逝世以后,我的祖母并没有闲下来安心养老,她一人一声不吱地从老家出来,跑到北京给人家做了保姆,由于她的勤劳勤奋,深得主家信任和爱戴,主家给我的祖母牵线搭桥开始了一段黄昏恋,继祖父因为早年家庭出身不好,一生未婚,他和我的祖母结合以后,两位老人生活感觉很孤独,还是继祖父提议,让祖母的子女过来身边,一开始是叔叔们,再是姑姑的一家人,再有是亲戚连亲戚的过来,他们也都是在北方开始了自己的创业。我的父亲对于祖母的晚年再婚,一直不太理解,他也传承了祖父的性格,只知道面对土地耕作,没有出外谋生的信心。

    祖母的思维敏捷,思想开阔,我们晚辈几乎都很难企及。多年以后,我渐渐才明白祖母独自离开了故乡,离开得是那么决绝,她试图想改变我们的生活和命运,还像母鸟一样把她的孩子一个一个地叼了出来!

    农村孩子要想跳出农门,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对于我们家里的经济状况,我的兄妹三个都具有读书的潜质,却个个都被这个钱字挡在了“鲤鱼跃龙门”的路上。我还算是比较幸运,因为从小身体就有残疾,靠着父母那点廉价的人情往来,还有父母竭尽全力的七拼八凑,让我学了些手艺,我非常清楚,在父母亲的心里,我的聪明好学是他们的骄傲,同时我的身体残疾也是他们最大的负担,甚至,夸张一点,也是这个家族的负担。

    本以为有了家族里人们外出谋生创业的铺垫,我也是随之成为了这个游子家族的一员,谁知等到了向往与仰慕许久的都市,才发现我的资源是那么的匮乏,还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告诉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凭着不计其数的努力与勤奋,把曾经有过的不计其数的无助、困难都一一化解,仗着手无缚鸡之力,三寸不烂之舌的书生本性,用多年吊书袋子的积累,梦想着在陌生的城里讨教生活。

    我们兄妹三人在城里创业若干年之后,稍稍稳定了一些,弟弟成了家并有了儿子,父母亲也为家里第一个孙子的诞生欣喜若狂,顺应着弟弟的要求来城里看护孩子。但是,那个让他们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家,就要面临如何安顿的问题,家里的粮食和物件倒是好办,可以该卖的卖能送人的送人。我们这些年在外虽说能稍稍稳定些,但收入远没有到可以买房子的程度,父母亲深知无论如何不能卖掉老房子,要是我们万一某一天创业失败,终究还有这老房子是全家人落脚之地。于是,他们请了家族中与祖父同辈的堂叔祖父来看房子。

    除了母亲的娘家,父母亲离乡进城后,我们在老家再也没有从曾祖父那一代或往后的亲人了,我们这一支族人与故乡,也都只有藕断丝连的意味了。纵观百年家史,除了出去的人回来认祖归宗或是衣锦回乡的概念,其他时候与故乡的联系,只是微乎其微。

    许多年不回故乡,并不代表不想念故乡,在外生活即使是对故乡魂牵梦绕,很多时候都是无奈地屈服了现实经济和时间的压力,平时也多是借着电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与故乡保持联系,那境界始终是虚无缥缈。文人的性格就是很容易触景伤情,曾有诗为证:

    蛙鸣雨后柳风舒,

        岸落孤鸿寂寞伏。

    梦望云山千万里,

    长安客渡映家途。

    其实,想家的感觉很好,我有时候经常沉浸在“最是情牵乡故里,愁思百丈已无踪”的感觉之中,偶尔有感而发吟出些原创诗句,我把想家当成了释放愁苦的解药了。回故乡,回老家,一直在心里默念,始终在我未来的日程表里排着,从打离开老家算起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三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今年八月的某一天,突然得到了看房子的堂叔祖父的死讯,为了尊重整个家族的意见,我火急火燎地打起行囊,准备回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没想到十三年后第一次回老家,却是父母亲请人看房子留下的伏笔。

    看房子的堂叔祖父与我们家是五服之外九族之内的关系,他的家境贫寒,家里的房子坍塌得几乎要剩下四个垛子,两个儿子一个在外打工,一个还在上学,以他当时的状况肯定是没有能力翻盖自己的房子。我们家的老宅子虽说很旧,但瓦檐砖墙木壁都还结实,比起他们家的房子好得很多,平常他来跟我们家借点粮食或是小数目的钱财,很少与他计较还与不还。我的父母亲很是敬重他的为人正直,请他来看房子顺便帮助了他们,一举两得,我们自然是放心得多。

    得知堂叔祖父死在我们家老宅的讯息,尤其是叔叔们的情绪几乎像是炸开了锅。根据湘南老家风俗,老宅里供奉着祖宗牌位,那些逝去的祖先英灵关系着整个家族的运道,绝对不会容忍一个不相干的孤魂野鬼在这里骚扰。其实,老宅子早已在分家时分到我父母亲名下,叔叔们说虽然分了家但是并没分祖宗,祖宗还是与他们相关,这时候别人死在老宅子里,祖宗肯定不会答应,叔叔们仗着这个理由变成了这个时候的权力,埋怨着我的父母亲请堂祖父来看房子的决定……

    堂叔祖父的死讯还是他的儿子在给我们的电话里发布的,说他们的父亲活了六十多岁了,也很清楚人讲究落叶归根的道理,并没有想死在我们家老宅里,当初,他尿毒症的病情到了晚期正赶上家里没有钱做透析和化疗,打定了不再拖累儿子的主意,回到了他自己破旧的家里,把电线绕在两条腿上,接通了电源,准备一死了之。可是没有想到只是电晕了过去,当家人给他抢救过来病情反而稳定了,没死成的堂叔祖父,心里多了一份自信,告诉他儿子,说他今年死不了。他儿子相信了他的自信,接着为他的医疗费而奔波,再次回到广东打工。堂叔祖父还是自信过了头,结果还是发生了并发症的意外——心脏突然衰竭而亡。堂叔祖父的儿子给他在老宅里办完后事以后,打电话向我们全家人负荆请罪,他们自己也担心他们的父亲死在别人家里做了孤魂野鬼,答应由他们花钱请师公来谢地〔师公为民间道教正一派的道士。亦指男巫。谢地——多指驱除房屋或宅院的邪祟〕。

    早在几个月以前,叔叔们从老家回来,见到堂叔祖已是尿毒症晚期,害怕他死在老宅子里破坏了老宅的风水,就已经向我的父母亲施加压力了,坚持要我们把人家从老宅里轰出去。叔叔们的抱怨情绪也波及到我弟弟两口子,与我的往来电话之中,八零后的人有着他那丈母娘描述的忌晦,述说着近日来的蹊跷之事,那感觉简直是到了活见鬼的地步。

    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竟然还有人把迷信当信仰,真是可怜可悲!

    叔叔们近年不顺,心里没有得到安慰,他们从来不去思索自己为人处世做“温良恭俭让”的功课,却一直归咎于老宅的风水和祖先们的在天之灵,这时候堂叔祖父在老宅里死了,更加触犯了他们的大忌,他们要求堂叔祖父的儿子绝对郑重地祭祖谢地,所列花费诸如要如何猪羊血祭,线香纸钱若干。而且开出这相当苛刻的条件还要我的父母亲去转达,理由是老宅子是我们家所有,他们才不会去唱这个“大花脸”。弟弟两口子也要求亲自回去祭祖谢地,等这些事情完了再也不能让别人住在老宅子里了。堂叔祖父的儿子为他治病花费不少,且又刚刚办完后事,如果这些意见全盘实施,简直是赶尽杀绝让他们全家人情何以堪?

    我们家和堂叔祖父家毕竟是同祖同宗的族人,彼此都在一个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虽说我们全家人现时都在外生活,谁也不能确定日后不再回到故乡,以我们现在还是捉摸不定的前途进展,至少要为我的父母亲做将来回到老家安顿百年之后的打算,如果我们全家人现在多一些退让,肯定会方便日后的交往,佛家讲究慈悲为怀,这个时候不为难别人,就是与人为善!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跟弟弟两口子和叔叔们几乎是说了几车子的话,表述了我和我父母亲的意见和立场,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些家人的情绪。我是绝对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事情,但是非常担心叔叔们埋怨情绪的纠缠,父母亲身体因此而受到影响,更是担心对这件事情处理不当而起了争执,造成深层次的严重后果。叔叔们的牢骚满腹,肯定不愿意花费盘缠从数千里之外回老家祭祖谢地,我带着担心,打定了息事宁人的主意,准备和弟弟两口子一起回老家。

    我臆想着离别了十三年之后的故乡,加上连日来繁琐而纠结的家事,心里烦躁得彻夜难眠,打开电脑为缓解失眠的痛苦,在网上遇到了相交甚笃故乡那边的网友,说起我将要回家的事情,网友甚是热情,我也是在网友的盛情款待中开始了这次故乡之行。

    踏上故土,竟然和当年到北京是一样的情景,一股热浪从站台上扑面而来,霎时浑身湿透,此时,下了火车,不得不让人感叹归来与离开在人生中是同一个交集点。

    我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某个网络聊天室里,看到了这位故乡网友写的一篇关于故乡民俗的散文,写得极精彩,出于对文才的仰慕就跟他加了好友,后来又是在聊天的过程中提到了一位生活极困难的乡亲,他很仗义地对那乡亲进行了慷慨而热心的资助,使得我更加倾慕这位网友的人品了。一来二往,我们详谈甚欢,都很愿意倾吐各自的内心世界,成了彼此相聚数千里之外的好朋友。我和故乡的网友第一次见面,就切切实实地领略到了他的热情,我和弟弟两口子一行三人,下榻到了网友早就为我们定好房间的星级宾馆里。网友安排了家乡风味的菜肴为我们洗尘,体贴周到的款待,让我们受宠若惊。我想,深切地感受着故乡网友的热情而慷慨,为人的仗义和豪爽,对弟弟两口子旅途劳顿和回乡之前的情绪多少有些缓冲吧。

    堂叔祖父的家人早就在老宅子里等候我们归来,我们彼此简短而尴尬地寒暄,话题很快步入了正题。堂叔祖父的大儿子跟我们介绍着他父亲死之前后的一些情况,他也是在他父亲死后的第二天才匆匆忙忙从广东赶回来家里,他是他们家收入的主要来源者,他父亲多年的治病花费和家里度支全靠他来支撑。多年的家庭负担和连日来因他父亲后事的操劳,使得这位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消瘦而憔悴,但是眼睛里透出的光芒仍是坚强。尽管我们这么多年在外生活也很不易,暂时没有遇到像他们家这样困难,我在怀疑自己有没有像他一样能跨过日后沟沟坎坎的能力,此时见到他的精神面貌,我在心里对他多了一重欣赏,有了他这坚强与坚定,他家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二婶和弟媳妇与堂叔祖父的大儿子喋喋不休地商量着祭祖谢地的事情,语气之中多少有些理直气壮,堂叔祖父的儿子一一应承着他们的要求。因为在回来之前,弟媳妇在电话中跟我保证过不为难人家,我知道她心里有忌讳,此时也应该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宁愿相信弟媳妇的贤惠,所以一直没有插话,心里想着,等祭祖谢地的事情完了,让别人不知情地,我私下里给堂叔祖的儿子一些资助作为他这次支出的弥补。

    回到老宅院里,看着堂叔祖父的家人很是心疼,我没有直接进屋,坐在院子里压水井旁边的李树底下,思绪繁乱而心酸。张望着老宅院的周围,邻居多是在我们全家离开故乡的这些年里,相继盖了型质各样的二层或三层小楼,相比之下,我们家的老宅院,越发低矮陈旧。老宅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仍是熟悉;其人其事,其时其境,却大不相同。

    当年,父母亲凭着他们的勤劳,维持着我们的家,随着我们兄妹三个相继出生并渐渐长大,一家五口在这老宅的一间正房里住得越来越拥挤,父亲想在后院的菜园里再盖出一两间房子来住,那时候农村盖房几乎花钱不多,只有请盖房的工匠花些工钱,其他小工都是家族里的亲朋好友来帮忙送工,这些都是他年轻时把力气看得轻,积攒下来的另一件人情往来。盖房所需的木料都是自己准备和积攒,砖头自己做,石头河里搬。当他弄好盖房诸多事宜,正准备开工的时候,我的叔叔们就提出强烈反对了,他门说,屋后的菜园子不是我父亲一个人的资源,要想盖房可以,那就先分家。

    起先自然是我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内部商量分家事宜,其中包括如何尊重祖父遗嘱和祖母养老的问题,这其中的问题在外人看来简单而清楚,未想,他们亲兄弟之间还是因这些利益纷争起了矛盾,甚至大打出手,恶语相向,在这中间吃亏的总是我的父亲,争执过程中我的父亲总是遍体鳞伤。我的父母亲没有因为原先盖这房子时多出不少财力而多得丝毫利益,他们铁定了心思想盖房,也不想无休止地与叔叔们争执下去,于是,他们请来了家族中的长者还有村干部来主持分家事务。

    那些请来主持分家的人,见我父亲他们三兄弟为分家的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劝解着他们兄弟之间应该以和为贵,他们了解三兄弟对分家的意见,还有最小的叔叔因祖父去世时还没有成家,祖父临终之前有把正屋旁边的整座横屋留给他的遗言。接下来的事情相对好办了,除了房基地要平均分配以外,其实就是我父亲和二叔平分三间正屋。

    别人与我的父母亲无论发生什么样的纷争,总是因为我的残疾而遭到别人无比惨烈的诅咒。我父亲和叔叔们分家那年我已近十岁了,对分家那日的情形一直记忆犹新,我的亲叔叔们对我的诅咒与别人比起来,毫不逊色,父母亲气得发抖,无言以对。这时,还是死在老宅里的这位堂叔祖父,为我的父母亲说了句公道话——大概意思是,亲兄弟只有今世没有来世,都应以和为贵,相煎何太急!〔可能是他当年说了这句仗义的话,我的父母亲心存感激,因此才请他来看房子〕

    由那些请来的长者们主持,丈量并平均分配好宅基地的面积,议定了老宅正房作价三千零五十元,只能由我父亲和二叔抓阄,谁抓到有房的那个阄,另外一方就得到补偿离开重新盖房,若是我父亲离开得付给二叔一千五百五十元〔因为二叔住的屋里有楼板作价要高出五十元〕。分家的程序可谓是公平公开公正,还是由长者们主持写了三张契约,大家作为见证人签名盖章,以文字记录着各自的四至方位界限,只等抓完了阄再填写上父亲三兄弟的名字,分家事宜就能告罄。

    抓阄程序开始之前,父亲他们兄弟三人在家族所有人的见证下,在正房堂屋之中,祖宗牌位面前,烧香化纸,把分家的事情告知祖宗,祈祷将来各自吉祥。

    天地神人,见证着此时此刻的庄严肃穆。香烟缭绕的供桌上,放着一个米升(农村用来计量大米的竹制器具),米升的下面镇着一把纸钱,米升里面则是装着写好有天地字样的两个阄码,上面的沿口也盖着一把纸钱。为了公平起见,我的父亲和二叔事先都不能见到米升里面的阄码究竟捏成什么模样,按照这些分家主持人的言明,抓阄的人只能用筷子来夹,夹到有天字阄码的人搬家,地字阄码付出款项留住老宅。

    一应事宜即刻就见分晓,这时二叔说话了,他仗着和三叔关系比较要好,他俩平时合着伙地没少挤兑我的父亲,他认为有自己的底气,根本不用担心没有住处的麻烦,说出了他的狠话——抓阄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房,谁要是抓着天字阄码,当时就得搬家!

    父亲听到二叔的狠话,又气又担心,额头沁满汗珠,手也颤抖不停。他拿着筷子在米升里连续夹了很多次,都没有夹到任何一个阄码。母亲在一旁看得揪心,跟我的父亲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用担心什么,大不了我们全家从今晚开始,卷起棚簟〔农村里用来晾晒粮食的竹编席,类似凉席,面积比凉席大〕到后面菜园里搭帐篷住!

    母亲一直认为父亲能夹住地字号阄码是祖宗保佑的结果。她说自打嫁到这个家里,他和我的父亲一直怎么受祖父母的宠爱,但是得到了祖父在离世前给他们留下的忏悔的遗言。我的祖父快要过世时,除了我的父母亲在身边外,其他的子女都不在家,远隔千里,即使有在家的人,都厌嫌祖父的肺结核病毒,到这时候给祖父送终的只有我的父母亲,祖父在咽气前还能说话,他告诉我母亲,等她肚子里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无论男女,烧些纸钱来告诉我,我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们母子平安。母亲艰难地生下我的妹妹以后,心里一直认为祖父临终时的善意和忏悔的遗言十分灵验。

    一切都在商量好的前提下进行着谢地的程序,弟弟两口子因为心里有些活见鬼的事情,在祭祖谢地的过程中表现得相当虔诚,其他一干人等俱是如此。叔叔们早先回家也是请了今天来的师公在老宅里来做法驱邪,在他原来住的横屋挂了镜子钉了桃符,进到老宅院里,这些法事的遗留物就映入眼帘,看得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的概念里为人处世但凡都是以天地良心为准则,无论白天黑夜,绝对不用惧怕神鬼的骚扰。

    七月流火的夏夜,老宅里灯火通明。蚊虫追随着灯光胡乱飞舞,对参与谢地的人们进行肆虐袭击,人们烦透了蚊虫前赴后继的叮咬,一掌下去拍死若干,让那些蚊虫还没来得及疼痛就进行了血祭。我心里本来就厌烦这些迷信活动,但是又脱身不得,心里开着小差,借故因腿脚不便吃不消了,退到灯光稍暗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他们的程式。

    我的故乡地处湘西南,原属楚国南郢之邑,源于宗族和图腾崇拜意识,向来重视宗教祭祀,在农村广泛流传着傩戏,民间把傩戏分为阴戏阳戏。以酬神和驱邪为主的叫阴戏,以娱人和纳吉为主的叫阳戏。阳戏全称是舞阳神戏,简称阳戏,即在祭祀仪式中进行若干戏剧性表演。举行阳戏神祀活动,一般先叩许信愿,然后再还愿,因而叫还阳戏,又称为愿戏。阳戏分为内坛和外坛,内坛主要是做法事,外坛主要是唱戏。傩戏汇蓄和沉淀了上古到近代各个历史时期诸多文化信息,涉及多种学科、多个领域,内涵十分丰富,隐藏着博大精深的文化蕴涵,保持着古朴、粗犷的原始风貌,是古老而重要的民俗仪式。

    据师公的安排,这场法事要持续整个晚上,幸好我的头脑里开着小差,突然想到了傩戏这个文化名词,看着师公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呼喊着各路神明的尊号,我心里分析着他到底唱的是阴戏还是阳戏,要不然由着这师公摆布、忙碌着那些我怎么也弄不懂的程式,简直是件头疼的事情。

    谢地做法事之前的酒宴上,堂叔祖父的儿子举杯说是让我代表我的全家接受他的歉意,我说,虽然大家都因为他父亲故去在这老宅里而感到不安,但是我们现在都是在本着“天地良心,以和为贵”的原则,解决好了这件事情自然是流传在村里的佳话。师公听到我说的,意识到他这时候的责任,也马上举起了酒杯指向我和堂叔祖父的儿子,说道,读书人说的话就是在理,你们中一个千里迢迢赶回来,一个又因父亲的故去,都为此花费损失不少,他今天来了一定会做好这场法事,两家人花的钱明里出暗里进,和和气气发大财。时间漫长而繁琐的法事,与傩戏相关的成分并不多,由我那句“以和为贵”的话为引申,师公为我们用他的江湖术语祝福发财的话倒是说了不少。

    师公做法事可谓尽心尽意,他用一个小坛子装满了净井水,撒了几颗黄豆在里面,然后倒扣在一个盘子里,搁到堂叔祖父临死睡过的那张床底下,用他的话说,这是给我们家的老宅做了一个“海”,作用就像护城河一样保护着老宅院,会阻止外面所有的邪祟〔包括堂叔祖父的阴魂〕再来骚扰,这个“海”要在那床底下镇够一百天,之后由堂叔祖父的家人端到外面倒掉,法事才算大功告成。师公很精心地交代了注意事项:其一,一百天之后,要烧香化纸,出去倒水的人不能回头看;其二,就是一百天之内,坛子里的水不能漏出来或是不到日子就倒掉,若是其中任何一项出了状况,这法事就算前功尽弃,到那时候,必须及时告知于他。

    不知烧了多少纸和香,又杀了猪来血祭,整场法事才告以结束,折腾得我们两家人两眼发黑,无精打采。

    这时候的故乡正是农闲季节,天气酷热,乡亲们三三两两在户外树荫和房荫底下,或是聊天,或是娱乐。我们离开时岁数都还小,乡亲们几乎都不认识我们成年后的模样,见我们一行人回到村里,他们都知道我的腿脚不便,首先叫起我的名字打招呼,我看人家许久没有认出我来,心里思忖着人家到底属于父辈还是祖辈的称呼。同一姓氏聚居的村落里,我们家的人辈分相对比较小,见到所有的乡亲几乎都是我的长辈,理应是我们先称呼人家,亲切简短的寒暄中,我却多半是对乡亲们用错了称呼,更难认清楚那些孩童和新妇了。离别故乡十三年,记忆里始终有一个时间不短的断层面,现在回来了,我只能从脑子的断层面之前寻找我熟悉的人和景象,此时刚刚进到村里,就发现我跟故乡真的有些陌生了。

    按照我和弟弟两口子回老家的日程安排,处理完这场法事我们就可以走亲访友,毕竟我们都有十多年没回来了,将来都得独立门户,那些故友世交的关系还得我们去维持。我一直天真地相信弟弟两口子的诚信会按照计划行事,未曾想,他们此时变卦让我始料不及,我试图跟他们解释些拜访亲戚们的必要,三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却招来了弟媳妇的辱骂,她说,我们家的亲戚与她没有关系,她这次本来不是为亲戚们回来,而是为她儿子回来祭祖谢地,别人死在老宅里对她儿子的平安造成了威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本事你生出一个儿子来,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什么样的命……

    弟媳妇还是延续了堂叔祖父死在老宅里的忌讳,连上多日来的埋怨,几乎打成了一个炸药包给我扔了过来,炸得我昏天黑地,气得我浑身发抖。

    弟弟两口子对我的残疾和人生理想、以及所作所为并不是不了解,此时遭到弟媳妇如此惨烈的侮辱,让我心里苍凉至极!我的眼神企图从身旁的弟弟身上寻找到一些答案,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我的婚恋观里一直幻想着“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境界,如果此生真是应了弟媳妇无知的诅咒,没有娶到这样的女人,即使打一辈子光棍未免不是幸福。

    父母亲当年离乡进城走得很仓促,把自家的田地很廉价地转租给了一位堂叔,到现在很多年一直没有收取租金,这次回老家,我按照母亲的吩咐要收取这些债务,当年他们都是以粮食的数量议定的租金,我和弟弟两口子作为债权人的代表,到堂叔家说了收租的事情。堂叔的女人就提出了反驳,说没有租种两年,只能给付一半,因我们这次回老家的时间安排得很紧张,人家愿意给一半就收一半吧,其他就当做人情了,最好是折成现金带走。堂叔的女人以为我们不了解现在农村粮食行情,也愿意给现金,但只按当年的价格折算。这样下来,折合钱数就只有母亲交待原来数目的四分之一了。

    我们对这些账目还是算得过来,全家人这些年都在外做生意,虽是没有富到流油的地步,凡事都以诚信为本,讲究的是取财有道,关键是千万不能把别人当傻子。我们接受了给出只有四分之一的数目,堂叔的女人听了我们说的那些心里话,无言以对,她心里很清楚,当年和我父母亲约定的是粮食的数量,也清楚现在的价格是以前的一倍多,堂叔的女人既不愿意多给钱,更不愿意给粮食,一时蛮横之劲就上来了,连说带骂中诅咒我们客死他乡的命运。

    弟媳妇有着和堂叔的女人一样的本事,不愿意去拜访老家的亲戚是害怕多花钱,我心里一直很是清楚。难道人们吝惜自己的利益就可以不惜对人恶语诅咒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和弟弟两口子在老家的县城里不欢而散,分道扬镳。我在故乡形单影只,一个人去拜访这老家的亲戚们,追寻体味着故乡的温情。

    外祖家也是我童年记忆深刻的地方,油茶林中的山村,一年四季青葱郁郁,小时候每次来外祖父母家,人还未进门或是见他们在田间地头,我们就在油茶树下扯开嗓门叫起外公外婆,这时必然有好几个老人出来答应着,追寻着从油茶林里发出的声音,老人们半天看不清到底是谁的外孙来了。现在外祖父母已故去多年,母亲要是在家每年必是回一两趟娘家祭奠外祖父母,我回到故乡正赶上是中元节,也买了些纸钱,顺便替母亲拜祭一回。母亲的至亲只有舅父和姨母两位了,他们见到我的到来,慨叹数年来的通讯中断,都以为他们手足之间有了芥蒂,问起母亲的平安状况。我没办法跟他们解释清楚,或是因我们这些年的漂泊不定,或是农村通讯的不发达,我拨通北京的电话,让他们自己聊叙离别之情,舅父和姨母与我的母亲在电话中重逢,还是担心漫游长途话费的昂贵,持续的话题亲切而简短,但是心里却是十分满足,彼此先前心存芥蒂在顷刻间消除得无影无踪。

    总算走完了要拜访的亲戚们,回到老宅里打扫自己家留出的房间,这里放着原来的家具和父母亲的千年木〔棺材〕,这是父母亲心里十分惦念的物件,生怕离家以来被雨水或是霉腐侵蚀坏了,他们常说这辈子没什么大能耐,为此心里多有不安,只有提前做好自己百年之后所需的物件,多少为我们这些子女减少些负担。

    堂叔祖父的儿子很愿意来帮忙打扫,我说自己父母亲的千年木还是亲自擦拭比较好,拒绝他的热心。扫除虽是体力活,我还胜任有余,仔细地清理完千年木上的灰尘,又赶紧重新遮盖好,脑子总是浮现一些老宅里的故事,和堂叔祖父家的境遇多少发生些联想,让我的思绪越发深沉。

    刚刚做好扫除事宜,已近傍晚,村族里另外一位堂叔祖父来到老宅,非要坚持接我到他家去,随之又是盛情难却,这位堂叔祖父按辈分起的名字里有一个“武”字,我在心里一直称呼他为武先生,说到他和他们家也是有一大堆典故在村里流传。当年在村里,武先生父亲的学问最高,为人也和善,恰巧名字里有和字,所以,人称“和师爷”,他精诗词、懂易理、喜收藏。据说他给人卜卦批八字,十分灵验,我的父亲在少年时,和师爷也给看了八字,批语是“团鱼壁挂,四脚无靠”〔形容捉住的甲鱼栓了绳子,挂在墙壁上的样子〕,大意是说我的父亲命运中少有依靠还有自由之虞。父亲比较崇拜和师爷批的八字精妙,对自己的命运几乎担心半辈子了,生怕应了八字批语的结果。以我的理解这个八字算是批对了一半,父亲勤劳勤奋维持自己的家庭,从来没有受到其他人的依靠,另外,我想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能有什么自由之虞呢?

    和师爷家里当年算是小康殷实之家,拥有田地若干,收藏有古书、宋画、青铜器若干,当年赶上土改的风声一来,他把收藏品装了好几大箱子,搬到村子附近的一座叫天山庵的庙里,委托他要好的一位道士朋友藏起来,可是偏偏不巧,某日赶上那道士不在庙里,香火引燃了庵堂,收藏品亦是付之一炬。和师爷最终还是被划成了地主,没收了田地和房产,被赶到村头的盘古庙里住着。家业毁之一旦,和师爷身上还有两件本事,把精通易理的那一块传给了大女婿,直到现在,他的大女婿是我们老家有名的阴阳先生,给人们看阴阳风水的生意相当红火。

    武先生就继承了他父亲和师爷精诗词的衣钵,我小的时候,总是到他家找他的儿女们玩耍,总能见到武先生在耕作之余,捧了或是线装书,或是唐诗宋词,或是他自己的作品,或是在桌凳前,或是在灶头,摇头晃脑地推敲吟唱。早年进入他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家墙壁上的诗句,因经济贫乏少有纸笔,他的诗词作品都是随便捡了土疙瘩、炭头或白石灰题写记录在墙壁上,农耕生活是他诗词写作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武先生固守寒庐,寄意田园颇有晋贤陶渊明的遗风。我和武先生的交往源于他的子女,归结于诗词,说到头他还是我诗词写作和欣赏的启蒙老师,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格律诗的特点,诸如诗词的起承转合,韵脚平仄等等,他的讲解比起我当时的语文老师要精妙得多了。

    据乡亲们说已经有五十多天没有下雨了,我回乡之后许多天里,一直是天气酷热,每天都是吃鸡肉,喝冰镇啤酒和凉井水,加之回来之前是心事重重而上了火,嘴唇起了一个大泡一直没有消散。接受了武先生的盛情邀请,他也和我家的那些亲戚们一样,杀鸡买酒,拿我当远方来的客人招待,还请了其他的乡亲来作陪。

    武先生请来的陪客都是村族里的人,论辈分他们都是我的长辈,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一代人是赶上了好时候,都能进到城里见了大世面。因年轻人在外打工挣了钱回来,很多人家都盖起了别墅一样的新楼房,吃穿与城市里相差不了多少,就连喝的也是燕京啤酒,马路通到家门口,现在家乡的变化也真是日新月异。村里的年轻人在外打工挣钱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乡亲们多数是为家里的年轻人在城市里混得有成绩而感到自豪。

    我的肠胃虽是冰火两重天,食不知味,作为晚辈,给主人和陪客的乡亲们敬了酒,酒意多少舒缓了些压抑的心境,我的话语越发多而放肆。在我小的时候,我们的父辈中就有很多人把老人和小孩留在家里,到城市里打工了,现在他们这些孩子已然正值壮年,多是读完初中,又如此追寻着上一辈的城市梦想,然而他们自己倒老了,再回到乡里带着孙辈,耕种几亩薄田度日。难道我们农民都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循环自己的生活么,现在家乡的条件是越来越好了,大多数年轻人最终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农村呢,我跟席间的乡亲发出了心中的疑问。

    那怎么才能改变这种状况呢?

    乡亲们的问题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自叹自己还是现实的俘虏者,没有经天纬地之才,纸上谈兵,始终是笑话。

    聊着乡里乡外的话题,乡亲们最爱听年轻人在外生活创业的经历和故事,我告诉他们,故乡始终是最美的地方——百里冈峦耸翠,林木参差含霞;千顷沃野叠碧,橘稻美景飘香。这么好的资源,在别的地方早就建成了农业示范基地,或是旅游度假村,现代社会互联网发达,是网络把我们从这个村里出来分布在各个城市的年轻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受到了城市文明的滋养和现代社会的熏陶,我们每一个山里娃都想着自己的故乡,终究会有一天会回来开发建设,家里的长辈们能保护好家乡现有青山绿水的资源,就是功劳莫大。

    村里因年轻人或是全家人在外打工,田地多有荒废,武先生见着心疼捡来耕种,据说最多的时候种了二十多亩,搞“双抢”(在农村收早稻插晚稻谓之双抢)是最累最忙的季节,早晚稻收割与插种最讲究时令,相隔一天,两季的产量差别很大,他们老两口就得紧追紧赶干一个多月,几年粮食的产出和子女打工的积攒,武先生家也盖起了两层新楼,家里已不是早年题满诗句的木壁土砖房了。我们的话题由家乡的变化,转而是诗词文章,思想跨度很大,其他作陪的乡亲早已打道回府,武先生翻出近年发表的诗作,我们毫无顾忌蚊虫的叮咬,沿着诗情画意的话题,到了凌晨两点多还浑然不觉。

    武先生拼命地支持子女读书上大学,子女们也都和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到山外的城里打工去了,这晚武先生安排我睡到他儿子的房间,至鸡鸣时分,我仍无睡意。

    尽管是秋剥皮的季节,酷热难耐,故乡的夜晚远没有城市里焦躁,乡村里没有路灯,使夜色越发显得深沉,偶尔传来一阵虫鸣或是蛙声,激起我的思绪此起彼伏。

    少年时,我和同伴们在村中玩得忘了时日,母亲们每到傍晚便扯起嗓门,呼喊我们回家,那声音透过土砖木壁青瓦,在空中盘旋半天之后响彻云霄。

    如今,我们那些从小在一块的玩伴早已长大又成家,他们有的小孩都是我们当年那个年纪了,我在回到故乡的山村之前,心里想着找那些老表或小时候的玩伴们喝酒聊天,追忆一些当年的童趣。可是我归来数日,几乎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我知道,他们不管男女,不管有没有读过大学,和我一样都成为了城里的“民工”。他们和我一样将自己的梦想、幸福和明天打在自己的行李卷里,离开土地,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寄居在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各个角落,他们不再用汗水浇灌农田,而更多的是浇灌城市。

    我曾经在网上查询关于“民工”的词条,其中的褒贬,映衬着我和乡亲们的迷茫、艰辛、幸福和悲痛。

    回到故乡的许多天里都是拜访亲戚,颠簸而疲惫,一天三顿饭吃两家,见到的都是些老人。虽是农闲季节,他们一年到头总有忙不完的活计,除非某一天干不动了就是他们歇息的时候,我的到来很显然又给他们增加了不少麻烦,年迈的身影为招待我的饭食与住宿忙碌,感受着他们的热情,我却想着客走主人安的打算。回到故乡以来每一顿饭的气氛是齐聚一堂,杯觥交错,如果一直愿意答应乡亲们的邀请,这样的饭局估计几个月也吃不完,人们都说独在异乡为异客,如今我的感觉却是独在家乡为异客。我本来有些愿意在老家多待些时日,可老宅里现在已没有了我的住处,即使现在村人都留我吃住,我估计还是难以承受自己繁重而疲惫的心情。

    该启程回北京了,这又一次跟故乡的离开,不知归之何时,我再一次回到老宅里,祭祀了祖宗。我一直认为祭祖是对祖先的一种怀念,是感恩家族生命的传承,绝对要和封建迷信区分开来。回乡之前,家族里的人坚持要谢地驱邪,其中表露出的人性本色,我实难恭维,但又是极难反抗,堂叔祖父死在老宅里的事情,我也料定某些家人日后迷信邪祟,可能还会延续一些矛盾,我提笔写下一个“福”字榜书中堂,还有一副对联,其词曰:

    正气浩然,无愧天地;

    良心淳厚,不惧鬼神。

    我把这些字装裱成轴带了回来,祭祀完毕,挂在了祖宗牌位前。站在老宅里祖宗的牌位前留影纪念,照片里的我是神情肃穆,又将要离开故乡、老宅,心里百味杂陈。

    武先生全程陪同我忙完这些事宜,我在他家住了两天,两夜的攀谈他仍觉意犹未尽,欣赏着我的作品,也是完全明白我的用意,他说凭着朴素的信仰和善良的心灵,代代相传着关于良心良知的道德信念,根本就不用害怕什么凶神恶煞,其实都是人自己魔由心生,正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幸福自然从中来……

    我没有继续接下武先生的话茬,跟堂叔祖父的儿子道别,互致祝福,在离开前,我退到院子里喝一口压井水,眼里仔细浏览着家园的景象,篱笆下美人蕉花开红艳,池塘中菖蒲茂盛。

    武先生帮我拎着行李,坚持要把我送到村口的马路上等车,见到一路乡亲,一路道别,一路挽留,我告诉他们,故乡城里的网友已经帮我买好回程的车票了,乡亲们这才作罢。乡村的公交发车间隔时间比较长,我趁着这时间尽量多看几眼故乡的景致,我也知道,这一次离去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时间或许很长,或许很短,那只能看我的命运造化了。离别的心情始终是有些伤感,总能触摸到感情最脆弱的地方。武先生感觉到了我的神情变化,说了些祝福的话,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稿纸来,上面给我写了一首赠别诗:

    逢君昨夜听君歌,

    创业他乡感慨多。

    别后望君挥大笔,

    好将吾土一描摹。

    我坐在离乡的汽车上,反复读着武先生的赠别诗,心里想着自己到底何德何能感受乡亲们的如此厚望和礼遇?我望着车窗之外渐行渐远的故乡,青山绿水无言,人亦无言。

    回乡这八天来,我的体力早已透支不少,人也黑瘦许多,过于暴晒的手臂隐隐作痛,回程的火车又是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发车,来到故乡网友的驻地,距上车时间尚早,多亏这位网友胜似亲兄弟的关照,晚饭过后他又非得拉我到盲人按摩院,疏散了筋骨,进站赶火车的行动轻松自如,列车仍是有些晚点,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次深夜行程的艰难。

    离开故乡十三年,这次回来和故乡亲近我却只用了八天,离与归的时间比例相差过于悬殊了,归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的心里悲欣交集。和列车里的乘客一样,我们都是在归乡和离乡行程的行列中间,尽管互不相识,上了车只要稍待片刻,谈话开始几乎都是从问及彼此故乡何处,随着列车的奔跑,与故乡的距离,归来的更近,离开的更远,话题的延续始终与故乡连绵不断。

    我的心还沉浸在与故乡亲近的时间里,人却被列车带到了目的地的都市,顺利而圆满地完成了故乡之行,到达的时间又是深夜。望着都市里华灯璀璨,车流如织,高楼大厦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曾经是我作为一个山里娃所迷恋的憧憬,直到多年过去,还没有一个窗户属于自己的领地。从小受耕读思想的熏陶,早就是容膝易安的心境,我还在追逐着这窗户里的美丽,灵魂在都市和故乡之间的空中游移。回到城里这些天,我一直在追忆百年家史,人们对故乡眷恋的点点滴滴,比较其中的人和事的同与不同,思绪缠绵悱恻。好多朋友也都打听我们老家的风物,看他们那样子,好奇之中有些新鲜,说不完道不尽故乡的话题,重复着我的梦境:

    故乡的傍晚,母亲们叫着我们的小名,在村头呼喊:“黑牯、毛仔——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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