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芜 文身(外一篇)(1)
1
如果知道王愚会给他带来一场灾难,吴自强见到他就会转身离去,甚至可能在他纠缠时就地寻块板砖,拍他个头破血流。当时他刚从职介中心出来,心里窝着火呢。三番五次遭遇冷落,竟然都是因为手里这个大专本。大专怎么了?要是揣着清华本科的本子,谁来你这个狗屁地方逗咳嗽?不行拉倒,何必用那种藐视的眼神瞧人呢。他发现坐在招聘席上的某些人,眼光是有问题的。尤其那个年岁大些的男主管,与他对话时眼神却往旁边一个漂亮女孩身上飘。同样是大专学历,同样是计算机专业,那个女孩上来朱唇一开便被录用了,而且当场就被封为助理。一气之下,吴自强愤然走出了拥挤而嘈杂的大厅。这样一来,他与王愚的相识只能算是上帝的安排了。
大厅门外也很乱。男女混杂,分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人。盯着门口的人大概读懂了吴自强的表情,先后有好几位着装整齐的大姐上前搭讪。可她们的话语刚要切入主题,就被穿官衣的执法人员驱散了。其实,她们一搭讪,吴自强就猜出了她们的身份。不是卖保险的,就是搞传销的,目的都是拉人头。他很不喜欢这些人,觉得这些人纯粹是骗子。街旁站着一位穿着休闲装的人,个头挺矬。留着板寸,两只眼睛不小,笑眯眯地瞧着吴自强。吴自强发现他时,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估摸这个人有四十多岁,从气质上看是个成功人士。于是他站在街旁与这个人闲聊起来。人家一张嘴就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一层一层地说到了当下的就业问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吴自强觉得他比自己的老师讲得好,讲得透。不知不觉间,他再抬眼去瞧企图忽悠他的大姐们,顿时生出了几分敬意。这个已经对吴自强产生重要影响的人,就是王愚。
回家的时候,他要了王愚一张名片,才知道王愚是一家信息咨询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的字号叫“百姓之子”,与他家居住的幸福胡同只隔一条贤人街,位于区政府右侧的棍子巷。他去过这条巷子,很狭窄,也很脏乱,净是些卖花生瓜籽烟叶或修鞋补胎摊煎饼的小生意人。从上高二到大专毕业这几年,他是没到过棍子巷的,听说沾了区政府的光,早就面貌一新了。平房变成了高楼,小生意变成了大生意,而且上档次的饭店、歌厅和洗浴中心都有了。王愚约他下午到公司坐坐,他想这可能是个机会,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住在幸福胡同的吴自强并不幸福。父亲是面粉厂职工,母亲是纺织厂食堂做饭的,虽说都属于工人阶级,但领导一切的年月没赶上,上岗不久就改由市场领导了。纺织厂消肿瘦身,母亲只好回家做饭了。父亲倒是守住了岗位,无奈钱越来越毛,想从破旧的两居室搬出去,怕是痴人说梦了。吴自强见父亲常常借酒消愁,便也忧愁起来。附近的房价已突破两万,怕是连个卫生间也买不起哟。女友倒是交着呢,叫咪咪,长得喜气洋洋,爱说爱唱,挺可爱。只是她嘴馋,爱吃肯德基和炒虾仁,不好养活。他们是在文化馆业余歌手大赛上认识的,她喜欢听他的男中音。交往才开始,尚未谈婚论嫁。但他意识到迟早要谈购房购车问题,绕是绕不过去的。有时两人逛街,咪咪常在漂亮的大楼下驻足仰视,也每每指着停车场内的轿车说,自己有车就是方便。这些信号频频潜入他的中枢神经,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就使他常常觉得自己很不幸福。咪咪要到家里来,他不让。只有两室没有客厅,人家往哪儿坐呢?这时他又觉得自己不但很不幸福,而且很不幸。
认识了王愚,吴自强莫名其妙地找回了自信。王愚告诉他,自己遭受过多次挫折,曾经一无所有,甚至流落他乡,在街头乞讨过。而今,他自己已经买下三套豪华住宅,车是次了些,桑塔纳。不是买不起好车,而是不喜欢招摇。下午到了王愚的公司,吴自强见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情景。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有一部电话、一台电脑和两对沙发,以及一张普通写字桌,一个深褐色书橱。书橱里没有书,只是装着一些金光闪闪的奖杯。电话在那张写字桌上摆着。桌前坐着一位中年女士,她埋头填写着各种表格。另一位青年男子正守着电脑,不停地敲着键盘。泛黄的墙面上有条横幅格外醒目——客户就是上帝。红底黑字,肯定是电脑制作的,跟常见的会标差不多。王愚请吴自强坐下来,亲自给他沏了一杯上好的花茶。一杯茶没喝完,王愚就接待了三位公司老板,两位政府官员和一位警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吴自强忽然想起他爸喝酒时骂的一句话: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他觉得他爸是因为混得不好才瞎骂的,于是他认定王愚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跟着他是不会吃亏的。王愚拍拍他的肩,说,跟着我干吧,用不了一年半载,你就会出人头地的。吴自强说,有事您吩咐,我先锻炼一下,瞧着行您再正式录用。王愚喜上眉梢,说好哇,咱们跟刚才来的那位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是合作关系。你作为实习人员明天就可以上岗。每天工作不超过八小时,日工资二百元。吴自强说,具体做什么呢?王愚说,很简单,你见过农村稻田里那些戴草帽的稻草人没有?干嘛用的?就是吓唬麻雀的。我们派出的人,不戴草帽,但要文身。不文身的人,不能用。吴自强愣了一下,说,文身的人在老百姓眼里,就是流氓、痞子。王愚笑了,说对呀,不像流氓、痞子,谁怕你呀?其实就是对那些阻碍拆迁的人形成一种威慑,确保造福百姓的工程顺利进行。吴自强仍然迷惑,说,这种事不是有警察管吗?王愚说,社会上的事你不懂,很多时候警察不便出面。给你举个例子吧,国家有了军队,为什么还要有武警,还要有民兵呢?这不是画蛇添足。吴自强眼睛一亮,说,我明白了。王愚一挑拇指,真聪明。吴自强听了一皱眉,说,这事我明白了,可让我文身,还真接受不了。王愚说,假文行不行?用文身墨水在胳膊上画个图腾行不行?或者,贴上个蝴蝶图案行不行?他见吴自强微笑着不言语,就说,真文身得花几百块钱呢。我带你去弄个假的吧,我出资。吴自强不好推辞,就跟着他来到棍子巷一家门脸,在左臂上贴了两只蝴蝶。蝴蝶好,它不令人生厌,而且不像蛇身牛头的龙那么恐怖。还不到穿短袖衫的时节,藏在衣袖里的蝴蝶也不会被别人发现。吴自强这么一想,就觉得王愚对他够意思,他不能再打退堂鼓了。既然不能为王愚冲锋陷阵,那就为他站脚助威吧。
第二天早上,吴自强上班就领取了当天的工资。两张百元大钞握在手里,他瞧着就像天上掉下的馅饼。负责发放工资的是马姐,他昨天见过的那位坐在写字桌前的中年女士。从她手里领钱的约有三十多人,都是些个头高大的年轻人。他们领了钱转身就走,最后剩下一个黑矮的胖子。王愚给吴自强介绍说,这位是宋队长,你跟他走,到了干活的地方听他的。吴自强读过《水浒传》,忽地就想起了梁山泊的宋江。一问才知道,这个人也叫宋江。
出了棍子巷穿过贤人街,绕过幸福胡同,他们七拐八绕地到了城中村——花园对面。吴自强跟随宋江走进了一个独院。上下两层楼,像个小别墅。院里站了一片刚刚领过钱的人,一个个都叼着烟卷在吹牛。有的说自己撂倒过一头疯牛,有的说自己打死过一只藏獒,乱哄哄的谁也不服谁。宋江只咳嗽了一声,顿时鸦雀无声了。他瞪起眼睛说,吹呀,把牛逼碾成面儿扬着吹。没人吱声。他把手一挥,喊了一声,准备干活儿。所有的人都把上衣脱了,胳膊上、背上一条条青龙活跃起来。他们把衣服搭在肩上,又到墙下拾起了橡胶棒。吴自强心里一颤,妈呀,这不是黑社会吗?宋江见他站着没动,笑道:吴大学生,没见过这阵势吧?我早就跟王总说过,知识分子的英雄气概是挂在嘴上的,一旦来事了,不尿裤子算是胆大的。吴自强瞟了他一眼,就把上衣脱了。围上来的人都笑,说两只蝴蝶一公一母,到花园去繁殖后代吧?吴自强冷眼瞧着他们粗野的嘴脸,紧闭着嘴不言语,心底却有一股怒气在升腾。倒是宋江善解人意,他让吴自强把上衣穿上,拍拍他的肩说,玩笑归玩笑,你细皮嫩肉的不能干粗活儿,就跟着我体验生活吧。吴自强不愿意拿着橡胶棒,宋江说不拿就不拿吧,什么样的棒子到你手上,也是麻杆,唬不住人的。吴自强觉得,宋江真像《水浒传》里的宋公明,做事仿佛强盗,其实内心还是柔软的。念着这柔软,他便混在宋江的队伍里去了花园。
宋江告诉他,花园是燕谷城里最大的一个平房社区,四面早已被楼房包围。按照区里的规划,居民上楼后,腾出的地方要建个休闲娱乐中心。开发商、施工方早就做足了准备,只是街上出现了一些刁民,对补偿款要价太高。不满足他们的条件,他们就抗拒拆迁。从冬到春,拉锯战一直在进行。吴自强听他爸说过,不论城市和农村,只要一拆迁,老百姓就发财了。他不明白,花园社区的居民为什么要抗拒拆迁呢?难道他们脑子进水了?正茫然着,花园社区就进入了他的视线。
街口摆放着一口棺材,棺材旁边有个老头坐在马扎上吸烟。不远处站着一群男女,全都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着。没有风,着了阳光的树上满是画一般的绿。老头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朝后梳得很光亮,眼睛不大,却也明亮。他见宋江带了人来,就又燃上一支烟,两只眼睛冷冷地瞟着宋江,并不言语。
宋江笑了笑,说,老爷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头说,花园街上的年轻人打不过你,我想领教一下你的本事。
宋江说,找棺材本来了,我不上当。
老头说,那就请回吧,别再捣乱了。
宋江说,我们也是为政府分忧,为花园街上的老百姓造福,怎能说是捣乱呢?
老头说,拿仨瓜俩枣就想糊弄人?做梦去吧。
宋江说,关于钱的事跟我们说不着,我们就管扫除障碍。
老头说,我就是障碍,有本事你打死我。棺材就摆在这儿,不把我装进去休想在这儿撒野。
宋江眨了眨眼,说,老爷子,您可想好了。那些年轻力壮的爷们让我们打怕了,全都当了缩头乌龟,您受指使来当替死鬼,值吗?
值。老头站起来挺直了腰身。
宋江忽然大吼一声:来人哪,把老不死的扔一边去!立刻有几个人跳上来撂倒了老头,不由分说地抻胳膊拽腿把他抬走了。老头挣扎着叫骂着被扔在了公厕门口。围在宋江身边的一群人哈哈大笑,吴自强的脑海里瞬间浮现了一些电影画面,是哪些电影记不清了,反正都是些恶霸和狗眼子欺负人的情景。他后悔了,心想找不到工作也不该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这时候,好像有一股风从他耳边擦过,就见宋江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额头上忽地起了一个青紫的血包。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周围的人妈呀妈呀地叫着,抱头鼠窜。地上滚动着钢珠,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玩过的弹弓,刚要转身逃跑,就觉得左眼一阵剧痛。很快,他听到了自己的惨叫。
他不记得是被谁送进医院的,只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疼痛之后,才听门外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肯定是黑社会起了内讧,下手够黑的。他知道是医生或护士们打针时发现了他胳膊上的蝴蝶。父母赶来时天已经黑了,母亲只哭了一声便昏倒在地上。父亲守着他一言不发,泪流满面。
他的左眼球被摘除了。和蔼的女医生安慰他说,不要过于悲伤,换上一只狗眼,对形象没有太大影响。狗眼,他觉得女医生是在骂他。只是他万念俱灰,已经没有愤怒的力气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名字——王愚,他恨这个人,恨得刻骨铭心。
第三天中午,咪咪来医院看他,脸上已不再喜气洋洋。她为他削了一个苹果,又耐心细致地为他清除了胳膊上的两只蝴蝶。临别时,咪咪说,我算看清了,这年头的男人,梳着刷子的不一定是艺术家,文了身的也不一定是硬汉。凡是用来唬人的玩意儿,肯定靠不住。吴自强知道咪咪不可能属于他了,就用没受伤的另一只眼平静地送她离开了病房。
吴自强听护士说,跟他一起被送进医院的,少说也有十余人,但都伤得不重,抹了药观察了半天也就出院了。只有一个叫宋江的人总嚷着头痛,被一个叫王愚的人给转院了。他这才知道王愚是来过医院的。既然来过,怎么连个面也不照呢?他越想越觉得王愚这人够阴的,说不定就是个笑面虎,甚至是黑老大。如果日后有证据表明,王愚就是黑老大,那就一定要向公安局举报,不能任由他逍遥法外。这个念头一闪,他立刻想起前天在王愚的公司,曾见过一位警官拜访王愚,并且彼此称兄道弟,显得非常亲热。他想王愚在公安局里有人,要收拾他是困难的,于是也就打消了举报的念头。
不想这个念头刚打消,警察就来找他了。来了三个,全都穿着便装,看来是侦察员。他们出示了证件,然后便问起吴自强受伤的过程,让他提供破案的线索。吴自强只好从认识王愚说起,可刚提到王愚,一个便衣就摆摆手说,不要扯得太远,就说你在花园发现可疑的人没有,我们的目的是查出凶手,依法严惩。吴自强说,我没瞧见钢珠是从哪儿飞来的,眼睛都瞎了,我还能发现什么啊?便衣警察在一个本子上写了些字,然后扬起头说,钢珠是从对面房顶上射出的,从弹射的密度看,凶手至少在四个以上。本来破案难度不大,可是花园社区的群众素质太差,没有人揭发检举,这就要费些周折了。吴自强用一只眼冷漠地斜视着窗外,他对破不破案似乎不怎么关注。窗外的世界在他悲凉的心里,可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或许,他对在职介大厅里遭遇的藐视已不那么反感了。
傍晚,他爸送来了他爱吃的羊肉汆冬瓜,说,大棚搞乱了季节,却是什么东西都能吃到了。吴自强发现父亲在这三天里苍老了许多,就劝他不要着急。他爸告诉他,刚才在医院门口,有个陌生的年轻人塞给他一包钱,说是赞助些医药费,不收不行。匆匆走了,也没留个姓名。他数了数,整整三万元。吴自强想了很久,也猜不出这个赞助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