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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溪芜 危险的旅程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1 1 阅读:1724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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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危险的旅程

    张溪芜

    冬末的早晨通常是我充满期待的时光,所以眼睛以及耳朵注意的是电视和电话,而不在意窗外是否有喜鹊登枝或别的什么。可电视里将近日出现的暖冬现象,与166年前的1840年作了比较,使我不得不瞟了一眼窗口。就见一团苍白而柔弱的阳光落在窗上,而窗外尚未泛青的树木依旧在冷风中呻吟着或挣扎着,并无新鲜的征兆。我坐在温暖而松软的床头上,用拇指按动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电视屏幕上,某名师正在津津有味地诠释着《红楼梦》的深奥,这就使我不由地敬重起曹雪芹来。这时电话响了,是我的朋友钱仁义打来的。他的嗓门同他的个头一样高昂,干嘛呢?还他妈闷作西游呢?我说不,我正在听人家名师讲《红楼梦》哪。他说听那玩意儿干嘛?《红楼梦》有什么意思,不就是一帮男流氓女流氓的骚事吗?我说你一个车豁子懂个屁,那曹雪芹可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他说屁,不就是饿死的那个穷酸文人吗?你们这些穷酸文人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人为什么活着!很久以来,这一直是他攻击我的口头禅。可他就不想想自己,除了驾驶一辆黑面的拉客以外,不是也写一些马屁文章冒充文人吗?这时他忽然正经起来,张先生,我有正事找你。西安正办画展呢,你我走一趟如何?我大惑不解,这个整天野腔乌调的家伙,怎么突然间就儒雅了呢?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疑惑,说现而今字画可比小说值钱,有饿死的作家,可没有穷死的画家。还是走一趟吧,所有的花销我包了。我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撂下电话我就挺了挺胸,用手掌揉搓起胸口来。这时窗上的阳光依旧苍白而柔弱,我的目光无意间与它碰撞了一下,顿觉面前一片昏花。

    我为自己答应与他同行感到惊讶。年轻时听毛主席说过,“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对他老人家这句话,我的确早已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但却没有落实在行动上,因而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在堕落为而今被普遍认为贬值的所谓作家以后,仍不思悔改,这无疑注定了我一生的悲剧。以与钱仁义的交往为例,我十分清楚他是一个贼里不要的人渣,却仍与他藕断丝连。记得闹“非典”那年春末,我忽然就走了桃花运。一位风情万种的女士总跟我眉来眼去的,一时间搅得我春心荡漾。可我们之间还没来得及热吻,就让钱仁义这狗日的钻了空子。他带她跑到海南岛五指山度了蜜月,回来后那女士涕泪横流地向我坦白了罪恶的事实。可钱仁义却死不承认。他说我是一个正经人,我是一只从不吃腥的猫呀!我说你与她怎么样与我没有关系。我没有生气,至少没有真的生气。做了这种事而不使我生气的女人,我想她一定是个婊子。任何一位好男人都不应该为一个婊子而伤了朋友间的交情。钱仁义虽不仁义,却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我就必须跟这狗日的交往下去。有时想起他做的事来,我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然而,如果让我与他断了来往,我可能很难做到。尽管我不会因失去他而去找棵歪脖树吊死,但我肯定像丢了魂似的惶惶不可终日。究竟他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呢?我不清楚。

    启程这天没有刮风,但整个世界都大雾迷茫。到了晌午,雾总算淡了许多,可清冷的太阳仍昏昏欲睡,阳痿的汉子般没了精神。我在这样一种情境之下挤上了乱糟糟的公交车。在乘客的拥挤之中,我抽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头上的吊环。几乎所有的空间都填满了肉体,还有从肉体内散发出来的霉味,我只得扭过头去看窗外。望着车外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豪华轿车,我就想,那小车里坐的一定都是时代的宠儿。可就在我以为车上的人都属草根阶层的刹那间,我身边一位靓妹的手机响了。她举起手机不耐烦地说,赵哥你放心,只要那事你办了,凭我的关系,这边给你提成二十万没有问题。好了好了就这样!啪地一下,她将手机翻盖弄了个响儿,很潇洒地装进了羽绒服。她身后一位肥胖的中年男人伏在她肩上问道,这小子能上钩吗?只听她轻声说了一句,有你妹子这么好的鱼饵,什么鱼不咬钩呢?我被她吓了一跳,然而顷刻间就明白了。想到又有一个天真而多情的兄弟将要上当,心里不由地有些不安。如果我的朋友钱仁义在场,他又要怨我杞人忧天了。

    在西客站见到他时,满天的迷雾早已消失,但天空并不清彻。来自工厂及平房区的废气在天地间涂抹了一层灰色,而在这灰色中奔走的男男女女却色彩鲜丽,满脸的阳光明媚。我站在广场中央茫然四顾,忽然就见不远处电话亭旁有人朝我招手。此人正是钱仁义,他穿着刚刚打过油的黑色皮衣,肩上挎着一个鼓鼓的蓝色布挎包。走近我时,他将本来就驼背的高大腰身微微躬下,又用两只大眼两道浓眉与那只肥大的鼻子组成了一个微笑,说张先生辛苦了。我说不是辛苦而是命苦哟!

    钱仁义说车票已经买了,要等到夜里九点钟才能发车。于是,他便带我走进站前一家餐馆,找了个有些昏暗的角落坐了下来。这时站在收银台旁的一位小姐匆匆而至,她将一本十分漂亮的菜谱放在桌上,说二位现在点菜吗?钱仁义说,先沏壶茶吧,我心里火大着哪。小姐微微一笑,说是要碧螺春还是铁观音?我说就要不收费的那种,花茶吧。小姐又是微微一笑,转身去了。钱仁义扭过头盯住她扭动的腰身,说只有她能败我心里这股火啊!我说得了吧你,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他摸出一盒大前门,点上烟狠狠地嘬了一口,说是猫就贪腥,其实你比我还急哪。正在我们逗贫的时候,小姐走过来,将一壶茶放在桌上转身离去。钱仁义望着她的背影叹道,姑娘啊,你知不知道你伤了我一个老小伙子的心?若是有陌生的人在场一定发笑,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值得笑。他就是这么个东西,总喜欢制造一些幽默迷惑别人。当他真想耍流氓的时候,肯定像圣人一样道貌岸然。直到天黑后端起酒杯,他仍然手舞足蹈,满嘴跑火车。酒足饭饱,该去排队上车了,他才收起笑容,非常严肃地说,张先生,由于情况有变,西安暂时去不成了,我们必须直抵晋陕结合部一座山城。我大吃一惊,说你这张嘴一会儿横过来一会竖过去还算嘴吗?他说你管它算什么呢?挣钱就行。我立刻明白自己上了贼船,可就是找不到下船的理由,被钱仁义连拉带拽上了火车。他说别胡思乱想,我又不是去杀人放火。我想了想倒也是,他钱仁义虽体壮如牛,却胆小如鼠,量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列车在残月的照耀下缓缓地爬行在寒夜里。我感觉与童年时坐在牛车上一样没有速度感。但我知道,此刻站在铁道旁的人一定有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我将这种想法告诉钱仁义,他怪笑了一下说,这说明阁下已经被推上了时代的列车,但是思想仍然停留在老牛破车的年代。我当然不承认自己的思想落后于时代,说像你钱老弟这样钻进钱眼里的人,也配谈时代?他说对,钱就是一切,这是时代的特征。不信你睁开眼看看时代的舞台,三流歌星的出场费至少多少万,而京剧大师出场有几百块小钱就能打发。我说现在有些人就靠炒作赚钱,他说不炒怎么能出名,不出名怎么能赚钱?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几页稿子,说这是一盘小炒,麻烦你动动手加点佐料调调味。我瞟了一眼稿子,又瞟了一眼钱仁义,猛然间就明白了他邀我同行的动机。明明知道这狗日的很贼,却要被他牵着绕个大圈才发现他的贼招,这说明在许多时候,善良的人们甚至包括大学问家往往被小蟊贼玩弄于股掌之上,绝对不是智商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当你潜心于耕种一块绿色田园时,狡猾的小蟊贼正伺机收割一片青绿换成现金。

    我接过稿子时,钱仁义的两只大眼正泛着金灿灿的光芒。这光芒照耀在文章题目上,使每一个字都镀了金般引人注目。“山高不怕白云飞”,我一看就笑了,说你小子能憋出这么美的词来,令我刮目相看呀!他脸一红,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我又粗略地看了一下全文,讲的是一位煤矿老板的创业故事,所有的情节都被车轱辘话搅得一塌糊涂。倒是有一句写得极为动人,“雄鹰只有展翅在蓝天,才知道天地的广阔。”我说不错,还真有出彩的地方。钱仁义眉开眼笑,伸出一只手将食指放在舌尖上舔了一下,然后放在拇指上揉搓起来。他说就冲这一句,老板就得乖乖地给咱点页子。我见他得意忘形,反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凌晨在太原下了火车,一出站就感觉格外的冷,我们立刻躲进了路边的小吃店。每人一碗刀削面下肚,钱仁义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我也是。不容一支烟抽完,就有一群男女围了上来。听说我们要去晋陕交界处这些人连拉带拽将我们弄得晕头转向。还是钱仁义有经验,说我们有专车接送,你们不要白费劲了。果然,拉客的人群即作鸟兽散。钱仁义带我转了一圈才钻进一辆面包车,说哪有他妈专车呀!不蒙丫挺的还不把咱哥俩撕了?我在车尾角落临窗而坐,瞟一眼灰色的广场便往后一仰眯上了眼睛。钱仁义将挎包放在我身旁,便弯曲着身子走到车首,开始嬉皮笑脸与女司机逗骚。从他嘴里不可能吐出象牙,而他挂在嘴上的那些杂碎早已将我的耳朵磨出了茧子。因此,在这个毫无诗意的早上,我只能睡觉。尽管我有生以来最厌恶的事情是睡觉,可一旦遇上除了消磨时间而无任何兴趣的时刻,我只能睡觉。其实,睡觉是人的一种准死亡状态,而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有三分之一以上人生处于这种状态,但多梦的人例外。一个人在准死亡状态下还能不断做梦,说明他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倘若在梦中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人,则绝非凡夫俗子。这样的人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我想可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正这样想着,就见钱仁义将一只手伸进了身边一位女士的羽绒服。没容我作出反应,就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哎哟”。车上的人们蜂拥而上,将钱仁义摁在脚下。我连忙跳过去解围,说我这兄弟绝对不是小偷,这肯定是一场误会。说不清从哪儿飞过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有人喊着叫警察,说是抓获了盗窃团伙。钱仁义挣扎着站起来,说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啊!不知是谁狗拿耗子报了警,警车呼啸而至。很快有两名威风凛凛的警察上了车,说那两个贼在哪儿呢?人们便将我和钱仁义一起推给了警察。一个警官模样的人扫了我们一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时钱仁义从身上摸出一个烫着金字的蓝本本递上,同时梗了梗脖子。警官将本本瞟了一眼便还给了他,说谁被他偷啦?那位女士说,他的手伸进了我的口袋,差点摸走我的钱包。警察不耐烦了,说不是没偷走吗?你现在有证据证明他是小偷吗?女士还想争辩,警官忍不住笑了,说你看这两位像小偷吗?我说我们不可能是小偷。警官果然为我们撑了腰,说这两位是北京的记者,怎么也不会黑上你包里那几块小钱吧?帮助抓贼的乘客们这时都转变了立场,说是呀,人家拔根汗毛也比你大腿粗呀!再看那位女士可就惨了,张着嘴说不出话,两颗眼泪夺眶而出。等警察下了车,这车就缓缓地上了路。钱仁义见车动了,就一声不响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想想刚才的情景,感到自己已经成了恬不知耻的小人。钱仁义说,你刚才的表现不错,算我看人没有走眼。我说我不可能那么卑鄙,这肯定是在做梦。他说不,你睁大了眼睛朝外边看,太阳作证,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歪过头去朝窗外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两只眼被胶水糊住般紧闭着,任我怎样用力,上眼皮与下眼皮仍死死地粘在一起。这时哐的一声,我的头撞在车窗上,身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晃得我睁开了双眼。钱仁义挎着包在我面前叫,快下车吧,还想睡呢?我这才发现车已停在尘烟弥漫的街道旁。下了车举目望去,黄土筑就的山野一派苍凉。兴高采烈的钱仁义昂起头,以他那浑厚的嗓音唱起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我满脑子翻腾着车上那个梦,无意欣赏这狗日的唱的歌。他唱了一段就摸出手机打电话,打了电话就从挎包里摸出两盒软“玉溪”递给我,说接咱们的车马上就到,同着他们可别再抽你那“白红梅”了。我说你这话说了够八百遍了,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他听了点点头,就迎着西北风又唱了起来。“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却背过身来面朝南,见灰蒙蒙的空中仍悬着那颗无精打采的太阳,正缓缓朝西边的天际滑落。

    就在我和钱仁义都感到饥渴那一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们面前。从车上钻出一位细皮嫩肉的年轻女士,弯弯的眉下忽闪着一双勾魂的媚眼。她将一只莹润的小手伸向钱仁义,说您就是北京来的钱老师吧?钱仁义满脸涨红,说我姓钱,就哈着腰与那女士握了一下手。他朝我一指,说这位是张老师,大名鼎鼎的作家。我感觉自己的脸也热了一下,紧接着就被那只柔软的小手电了一下,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妙润透了我的骨头。坐进车里很久,我仍然沉醉在这种美妙的回味中。直到车子驶进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院,并且停在一位老板模样的男人面前,我才从温柔的邪念中解脱出来。下车后有一个礼节性的相互介绍以及寒暄过程,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空前痛苦的。老板模样的人就是老板,而且是集多种名贵身份于一身的老板。他的着装与眼下许多老板的着装差不多一样,并无特殊之处。问题在于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带过于醒目,与全身的灰黑颜色极不协调。虽说它与紫红的脸靠色,但满脸横肉和充满血丝的双眼借了它的血红,却令我感到了主人公的狰狞。在他的手与我的手握在一起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了他的恐惧。他的手并没有颤抖,他的表情并没有失去威严,只是他的眼神闪过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被我捕捉了。我以正义的名义向上帝保证,我所捕捉到的就是对方潜意识中的恐惧。因此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话,作家写一部小说,得暗地里调查多少人的隐私啊!我当即表态,以调查别人隐私写东西的人是一些小报记者,真正的作家是尊重别人隐私的。他说那就好,于是便引领我和钱仁义进了他的办公楼。大概这时候已近黄昏,我在楼门口回过头去望了一下,没有见到所谓绚丽的晚霞,只有无边的阴霾悄然而至。

    在华丽的客厅里,刺眼的灯光将所有的人都照得脸色苍白。被称作吴总的老板朝我和钱仁义扔过两盒软中华,而细皮嫩肉的女士用清亮的瓷杯为我们沏上了芳香四溢的茶水。钱仁义从沙发上欠起身子,连连道谢,一副受宠若惊的嘴脸。我点了一支烟,若无其事地望着对面墙上的书法条幅,写的是“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落款为林散之。本来我想故作深沉,可一见林散之的名字不禁脱口而出:林散之?我带着问号的口气已说明我对这幅草书作品的否定。不料吴总激动起来,说大书法家呀大书法家!我说是啊,郭沫若先生在世的时候,有一年到南京,有人请他题字,他说有林散之在南京,我岂敢写字?吴总听了更加激动,满脸的横肉绽放出灿烂的花朵。我显然也激动了,开始手舞足蹈,说中国现代书法史上,草书写得最好的一个林散之,一个毛泽东。钱仁义不甘落后,他将烟屁股掐死在烟缸里,说毛泽东原来不叫毛泽东。吴总一惊,说那他叫甚呢?钱仁义说,他原来叫毛润之。我想告诉他那是毛泽东的字而不是名,但吴总抢先了,他一竖拇指,说真长学问!一时间,客厅里装满了欢声笑语。我无法当众纠正钱仁义的错误,可又不想任其以讹传讹,便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女士。女士没有笑,她站起身来走到吴总身后耳语了一阵,随即就见吴总恢复了本来面貌。他说闲言少叙书归正传,钱记者写的甚,念给我们听听。钱仁义从挎包里取出稿子开始朗读,嗓子不错,读得也不错。很快就读到了我认为最精彩的那句,“雄鹰只有展翅在蓝天,才知道天地的广阔”。此刻就见吴总大手一挥,说且慢!钱仁义被吓得一哆嗦,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吴总。吴总说,这句话砍掉,必须砍掉,我是人不是鹰!我真想放声大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钱仁义非常尴尬,他抓耳挠腮,说这是一种象征。吴总说象征个甚?就写事实,用事实说话嘛!钱仁义只好用笔划掉了那句词,接下来朗读的声音有些颤,并且结结巴巴极不流畅。我凭直觉已预感到此行不妙的结局,但仍以顽强的抑制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我料。在钱仁义读完稿子后,满脸横肉的吴总站起身说,对不起二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由孙秘书代表我来招待二位,请一定吃好喝好。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细皮嫩肉的孙秘书朝我们妩媚地笑了笑,说走吧。她亲自驾车带我们进了金圣大酒店,下车后我们就跟着她步入一条铺着红地毯的走廊,每隔不远就有两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笑脸相迎,说的都是一句话“欢迎光临”。孙秘书在一间名为“红牡丹”的包房门口停下来,朝钱仁义微微一笑说,你们是《世纪之星》杂志社的,对吧?钱仁义弯弯腰,也笑着说是的是的。于是孙秘书将门推开,身子朝旁一闪,说请吧。钱仁义迈进门去转身说,错了吧?我往里面瞟了一眼,发现已有两对男女围桌而坐,就说是错了。孙秘书说没有错,进吧!我们只好进了房间尴尬地站着。这时,那两对男女礼貌地起身,朝我们友好地笑着。孙秘书指了指左右两边的男女,说你们互相认识了吧?四个人说认识了。她用手指了一下钱仁义和我,说你们认识这二位吗?那四个人连连摇头说不认识。她又回过头来问我们,你们认识这几位吗?钱仁义说不认识,我也说不认识。孙秘书笑着请我们入座。然后就喊进服务员小姐,要我们点菜。满桌的人谁也不点,都说请孙秘书全权作主。孙秘书说尊敬不如从命,就让服务员小姐写下了十几个菜名。我听了听还算上等,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就在等菜上桌这段时间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孙秘书说,我有个问题请教各位老师,你们都是《世纪之星》杂志社的记者,怎么互相之间都不认识呢?我听了如五雷轰顶,脑袋轰地一下就木了。还是钱仁义仗义,他说张老师是我请的,他不是杂志社的人。孙秘书说,这我知道,但你是呀?钱仁义脸一红,就探过头问在座的几位,你们是刚调进来的吧?对方都说不是,说我们调进来都快五年了。钱仁义手足无措,说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啊!不想孙秘书又说了,从昨天到今天,你们杂志社共来了四拨人,最先来的那位现在正和吴总推敲稿子呢,他写的东西吴总特别满意。这一说在座的人就都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全都有点像被戳穿的骗子一样理屈词穷了。我在这个无比尴尬的时刻忽然聪明起来,以一种不屑的口吻对孙秘书说,你不要以为在座的各位都是骗子。在市场经济状态下,你所见到的现象并不奇怪,倒是你们对于媒体的过分热情令我感到奇怪。孙秘书惊讶的表情,使我对自己的卓越表现感到满意。在随后开始的推杯换盏过程中,我有意识地卖弄了一些学问,从伊拉克战争讲到巴以冲突,从《三国演义》讲到多元政治之世界格局。一时间唾星四溅,举座皆呆。孙秘书频频向我敬酒,说张老师真乃神人也!我在得意忘形之下故作谦逊,说我不过一介布衣而已,孙秘书收起美丽的笑容,露出一脸的悲伤,说您刚才在吴总面前没有充分表现,这无论如何是个遗憾。我说也许是一种幸运,就像纽约的世贸大厦遭撞击那天早上被解雇的员工那样,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满脸飞霞的孙秘书愣了一下说喝酒,我说这酒不能再喝了,我们还要找地方下榻呢?她说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各位都在这家酒店下榻。我说不,这绝对不行。钱仁义生气了,说既然人家安排了,何必为难人家孙秘书呢?孙秘书说是呀,你们远道而来,我们得尽地主之谊啊!座上所有的人都说是呀,我们没有权力不让人家尽地主之谊啊!我想我无法说服这些鸟人,就取出圆珠笔在手心上写了两行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然后举到钱仁义眼前晃了晃,这狗日的果然聪明,说事情没办好,我们无颜在此下榻。孙秘书没再挽留,她叫服务员小姐取来四条玉溪烟四瓶竹叶青酒,分别装在两个漂亮的礼品袋里送给了我和钱仁义。

    月色清冷,车少人稀。我和钱仁义穿行在小城的街道里,睁大眼睛寻找着便宜的旅馆。钱仁义一边走一边谴责着自己,说真他妈笨,连一个老西儿都应对不了,还能干什么呢?我说你投靠的伪杂志社不地道,怎么聘了这么多乌七八糟的废物呢?他说什么伪杂志社?有香港的国际刊号,全世界都认可。我说想不到这块黄土地有这么大的磁性,二十四小时之内竟吸引来了四批世界级的大记者。钱仁义哈哈大笑起来,我一边笑一边瞟了一眼夜空,就见一颗贼亮的流星划过天空,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之中。钱仁义突然中止了笑声,用臂肘拱了我一下,低语道有人跟踪我们。我猛一回头,果然见两条黑影闪进了胡同。钱仁义说,姓吴的老板可能还有一种身份。我说是呀,他是政协委员。钱仁义说不,他可能还是黑社会老大,不然不会派人盯梢。我想了想,就觉得浑身肉皮发紧,估计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路边一家亮着彩灯的旅馆出现了,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正朝我们招手。钱仁义说,正好俩,一人一个打她一炮出出火。我说你丫挺嘬死呢?他说甭假装正经,其实你也想开开荤。我说真想开荤就住在金圣大酒店了,此时此刻你那几位同事说不定已被保安捉奸了。钱仁义一拍脑门,说真有可能,远怕水近怕鬼,谁知道姓吴的会下什么套呢?

    直到夜里十点半,我们才在一家很小的便民旅店住下来。我们花了二十元包了个二人间,十四寸牡丹牌电视机似乎太老了,荧屏上不但雪花纷飞,而且嘎啦啦响。我将它关掉,说洗洗脚睡吧!钱仁义刚要起身去打开水,就听有人敲门。他吓了一跳,慌张地倒退了几步,说不好,我们被跟踪的人堵上啦!我朝他摆摆手,又侧耳听了听。敲门的声音很轻,而且像是一个人在敲。我想不大可能是坏人。因为坏人没必要这样礼貌,就喊了声请进。门被轻轻推开,走进一位衣着陈旧的中年男子,典型的山里人。他操着浓重的西部口音问道,二位是北京来的记者么?钱仁义说是,您有事吗?那个人回过头来朝门外望了望,又反手将门关了。他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来,说,俺不是一个人,俺是很多群众推出来的代表。俺们掌握了金圣集团公司姓吴的贪污腐败的大量证据。钱仁义说,既然有证据,你们可以向县里反映啊!那人说,这个地方是他的天下,县里管不了他。钱仁义又说,那你们就到省里告他。那人说,省里?上上下下都有他的人,惹不得呀!钱仁义眨巴着眼睛沉默了。我说没那么邪乎吧?他不就是一个煤矿老板吗?那个人激动起来,说姓吴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心狠手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手下养了一大群打手哩!我这时就想起了吴老板那一脸横肉,于是料定这位山民并没有说谎。他见我表现出同情的样子,说三天两头有记者采访姓吴的,可不住他的金圣大酒店的只有你们二位。俺村的人都说你们是主持正义的,所以想请你们把这里的情况向中央反映。钱仁义说,我们这些小记者管不了那么大的事,请您原谅!那人说,俺们讨论了。只要能扳倒姓吴的,家家户户都拿出一笔钱来酬谢两位记者。钱仁义两只大眼睛亮了一下,说请您放心,我们一定把这里的情况向中央领导反映!那人听了满脸泛起红光,起身作辑,说谢谢,太谢谢啦!说完,他转身就走,说是还有几位代表想见见我们。我说慢,您不要再找人来,刚才已经有人在跟踪我们了。他说,刚才跟踪你们二位的不是坏人,是俺,还有俺老婆。他走了,钱仁义兴高采烈,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正高兴着,企图伸张正义的那些山民就来了,男男女女站满了一屋。据说来的只是代表,看来他们的势力不是太弱而是很强。可是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好像那个姓吴的比黄世仁还黄世仁,比南霸天还南霸天。我听他们控诉吴的罪行时就想:假如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难道当地官员全是瞎子?所以,我说你们可不能乱说,如果犯了诬陷罪是要坐牢的。先前来过的中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大卷黄纸,说你看看吧,这是我们的万民折。我翻了翻,足足有十几张之多,光签名就密密麻麻写了五六张。那人用手指了指房顶,说俺对天发誓,如有哪一条是瞎编的,就天打五雷轰。他为我点了一支烟,同时也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说这个姓吴的应该抓起来枪毙!不料他们异口同声不能毙,说毙了他上亿的贷款没人还,几千万外债没人还,坑老百姓的钱也就打水漂了。我不得不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事得国务院总理以上的领导才能解决。他们说对呀,要不干甚找你们二位北京来的大记者呢?我暗自发笑,心说你们还不知道北京的大记者什么操相哪!钱仁义说,情况我都记下了,你们敬候佳音吧!他从我手里要过那卷黄纸,说这东西一定要保存好,顺手便给了那个中年男子。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没再言语。等山民们走了以后,钱仁义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咱们天一亮就跑。我从他的神情里,再也找不到兴高采烈的影子了。这一夜,钱仁义睡得很香,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大约午夜时分,猛然听他喊了一句梦话,真他妈倒霉,我确信这句话发自他的内心。

    天还没亮,钱仁义就从床上跳起来说,晚了吧?我说不晚,还不到五点呢?他说擦把脸,准备开拔。我说没必要那么紧张,先抽足烟再说。他穿衣下床,用热水湿了湿毛巾,将脸擦了几下。放下毛巾又从挎包里取出牙刷牙膏,找了个茶杯就去了公用洗漱间。看他如此匆忙,我也只好加快了准备逃跑的节奏。在这座小城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我和钱仁义已经赶到了长途汽车站。那辆开往太原的面包车开着门,司机和售票员正在街旁的早点摊上吃东西。我们上了车不禁大吃一惊:昨晚与我们共进晚餐的四位男女记者全在车上,一个个愁眉苦脸。钱仁义环顾四周,说嘿,这车上的人又都是一个单位的。那四个人苦笑,说你们二位不够意思,见我们掉进陷阱也不拉一把!钱仁义眉开眼笑,说这一宿过得挺滋润吧?那四个人全都红了脸,说栽了。经钱仁义反复套问一人,才知道他们惨遭不幸。住宿费自理不说,还被捉了奸录了相,能不惨吗?钱仁义叫道哎哟妈呀,幸亏我们没贪便宜!一位男记者说,没贪便宜?孙秘书送给你们的好烟好酒,没接着?钱仁义红了脸,说不要白不要。那位同行说对啰,问题不在占不占便宜,而是他们要攥住一点把柄,省得我们揭短。我说他们不仅仅怕揭短,而且还有更怕的东西。钱仁义说,还是张先生眼毒。那四个人激动起来,说张先生要是不走,我们也不会遭此厄运。我说那就更惨了,照样一锅烩!那四个人说不会的,孙秘书彻底被您忽悠了,您不走的话,说不定能遭遇一场爱情。我说果真如此,我吃饭的家伙就保不住了。别忘了,孙绝对是吴的人!钱仁义说管她谁的人呢,先出出火再说,死也得做个风流鬼!那四个人大笑,笑着笑着天就亮堂起来了。

    时间不长,车上就装满了人。售票员收了钱,司机就一脚油门,于是这车就在黄土高原上飞跑起来。跑着跑着就过了吕梁山,钱仁义说,嗨,最近演的电视连续剧《吕梁英雄传》,你们都看了没有?都说看了。钱仁义学着吕梁口音说,瞧出甚啦?我说怎么瞧,我们这些人都像汉奸。钱仁义说,我们还不如汉奸哪,那个汉奸王怀当还帮着民兵偷了一回鬼子的粮仓哪。我们做了什么?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拿人家的,却连一篇表扬稿都写不好,这怎么能不让人家寒心呢?那四人也开始自省,说人家吴老板真有钱,挣不到他的钱只能怪我们没本事。钱仁义说,不要垂头丧气,不是有个人被姓吴的认可了吗?我们得想辙给他弄黄了,叫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四人听了大喜,个个都来了精神。苦肉计、美人计、调虎离山计等等,想出了很多奇媒妙计,细一推敲都难以实施。我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的表演,心里有些难受,就说你们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在于心术不正,为什么不把精力用在业务上呢?他们听了并没有震惊,而是看着我笑。无声地笑。这种笑虽然柔柔的,却像一根根尖细的针刺进我的心脏。终于,我被他们笑得心里发毛,于是歪过头,将视线转移到车外。我看见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没有一棵青草,与车擦肩而过的树木全都干巴巴的没有一片绿叶。无雪的冬天,无雪的北方就是这副模样。如果没有沙尘暴,谁也无法遇到让人心动的风景,除非降一场大雪。真正的大雪应该淹没所有的房屋(包括楼宇),当然还有人群,我盼这样的大雪,盼得头发都白了。

    就在我围绕车外的土地天真地思想时,太原火车站便悄悄地来到了眼前。出了面包车,钱仁义忙着与那四位同行交换名片,将我晾在一边。自从抛弃了那些只能带来虚荣的头衔后,我已经多年不印名片了,因此没有理由与这等露水朋友建立联系。当他们转过身要我的电话时,我说找到钱先生就等于找到我了。他们握握我的手就去买票了。我无意间发现有个家伙回过头瞪了我一眼。钱仁义说,我往后也得找个女搭档,既能公关又能出火,可谓两全其美。我说得了吧,这两对狗男女就是前车之鉴。钱仁义说错,你没见那两位女士的手吗?钢锉似的,一看就是摆地摊卖土豆的。女记者有这样的手吗?我说没有,女记者的手都白白嫩嫩的,柔软得像孙秘书的手那样。他听了深深叹了口气,说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

    说话间太阳已高高地升起,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态。我仰望上空,没有湛蓝的天,也没有雪白的云,只有无边的混浊笼罩着我们。我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连做事的心情都没有了。钱仁义说,你以为天上透亮好啊?那是臭氧层的缺失。没有臭氧层天就漏了,人类就会大难临头!我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臭氧层?他说别抬杠好不好?到饭点了知道啵?说着他就朝一家叫作家常菜的饭馆走,我紧随其后就进了这家馆子。馆子很小,只有六张长方形饭桌,每张饭桌旁放着四个三条腿的小圆凳。吃饭的人更少,只有两位农夫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喝酒。他们喝的是白酒,一瓶酒已喝下去大半瓶。虽然桌上只有一盘花生米,两个人都喝得热火朝天。钱仁义说,看见没有?这才叫喝酒哪!我们在他们对面坐下时,那二人愣了一下。一个对另一个说,北京的,你信啵?另一个将眼睛聚了聚光,大约思索了片刻,说,记者。钱仁义耳朵特贼,恰好听到了这一句他特想听的话,于是神采飞扬,说两位大哥跟我们一块喝吧!我注意了一下两位酒鬼的表情。是那种既兴奋又腼腆,既热盼又胆怯的神态。当钱仁义从挎包里取出一瓶竹叶青时,他们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绿光。见服务员小姐已站在桌旁,我点了一个砂锅吊子,钱仁义要了个土豆炖牛肉,那二人欠了欠身子。钱仁义说,再叫两个凉菜吧,来一盘酱猪蹄,一盘鸡胗子。说完,他朝对面招招手,两个酒鬼便提着半瓶酒端着花生米靠拢过来。实在朋友哇,他们伸着拇指坐了下来。我取过玻璃杯倒上酒,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钱仁义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对面一位红眼一亮,说一看二位就是有学问的人,大地方来的。我说什么学问不学问的,我们是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钱仁义说山西才是大地方呢,有王家大院乔家大院,还有大寨。对面两位听了连连摆手,说老皇历翻不得哩,现而今的娃们谁还说它哩?钱仁义说,都21世纪啦,我们还是聊聊新典型吧!那二人一听就激动起来,说俺们村子就是新典型,还上了报纸电视哩!钱仁义喜出望外,抽出两支玉溪烟递上去,说你们村一定有个好书记吧?那二人异口同声,好他娘个屁,能吹吧!我说只要对老百姓好,吹就吹吹吧!他们又是异口同声,好他娘个屁,就知道往上边送钱,给记者们塞钱!话音刚落,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就连忙招手,说失言失言,俺说的是酒话不算数的。这时服务员小姐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佳肴,一吃一喝也就淹没了敏感的话题。

    钱仁义果然鸡贼,一边劝酒一边聊聊家长里短,绝对不主动触及村官的话题。喝着聊着彼此间就成了相见恨晚的朋友。到了这个份上,酒精就变成了思想,而用酒精酿成的思想是无任何顾忌的。钱仁义在这个过程中朝地上泼了不少酒,而他得到的却是一个叫做黄土洼的村庄的真实情形。在两个酒鬼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时,我发现有一缕强烈的阳光破窗而入,洒在饭馆的地上。钱仁义扫了一眼地上的阳光,说不该死有救星啊!结了账,他举着手里一张纸币说,我就剩下这五十大元啦!我掏出钱包数了数,说我还有二百三十大元,够回家的路费。钱仁义说不行,我们把仗打败了没有理由往家跑。我说再拖下去连家也回不去了。他摇摇头说不行,活人怎能叫尿憋死呢?我说我是磨坊的磨听驴的,你说怎么办吧!他说智取华山一条路,今天我们只能在黄土洼宿营。临出门时,他回过头给了仍在昏睡的两个酒鬼一个飞吻,说拜拜啦,我的哥哥!

    夕阳西下,未见晚霞染红半个天空。我们打了一辆白色面的直奔黄土洼,我的心与这破旧的车一起在凸凹不平的路上颠簸着。据我观察,钱仁义的身心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不知这狗日的从那两个酒鬼身上汲取了多少能源?他的双眼放射着狼一样的光芒,我突然间感觉有些可怕。自从三年前他看了一本所谓《狼图腾》的书以后,他的双眼时常闪现狼一样的光芒。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说钱老弟,从你眼睛里能看出你像狼一样凶狠。他说对,我们要像狼一样去战斗,决不能像羊一样任人宰割!我没再言语,因为此刻我猛然想起了狼狈为奸这个词,我怀疑自己已经成了由狼拖着奔跑的狈。而在我的记忆中,狈比狼要坏得多。十八年前的夏天,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与一女诗友相恋。她提议到人烟稀少的大草原,去呼吸自由的空气。我说怎么去呢?她说她有车,而且她会开车。我想我和一切坠入爱河的人一样愚蠢至极,绝对不会清醒地估计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我们去了,是驾着一部白色的桑塔纳去的。直到驰骋在辽阔的大草原上,她才告诉我这车是她父亲单位的公车。她说父亲的权力不小,我们不用他的车,他这车就会去腐败。正在她眉飞色舞时,我发现前面站立着一群狼。不等我发出惊叫,她已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说加大油门,迎着这帮畜牲冲过去。她果然一脚油门。我们的车就冲向了狼群。凶恶的狼们落荒而逃,她朝我一笑,说这是狼吗?我说是。她将车停下,说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胜利。庆祝的仪式十分简单,一人一杯香槟酒加一根火腿肠。我说我真没这么浪漫过,她说跟你老婆在一起永远不会浪漫。我说诗人都这么浪漫吗?她说不,有些人只浪不漫。我说一个人一生中浪漫一次并不难,难的是一生都浪漫。她说,那才是奇迹!我歪了一下头,奇迹真的出现了。车窗上闪烁着一片绿光,几匹狼伸着爪子在抓挠玻璃。她只瞟了一眼便昏死过去,我也惊得浑身发软。狼们发出了恐怖的嗥叫,我们身下的轿车在狼的嗥叫声中筛糠般颤抖着。直到这一刻,我才确信自己当不了英雄。我想试着同它们谈判,于是便从身后取出一包火腿肠,又取出一包牛肉干,说咱们之间无冤无仇,只要你们让出路来,这些美食都归你们享用。与我最接近的那匹狼说,我并不想为难您,可兄弟实在做不了主。它朝身后努努嘴,说有领导在,您下车跟它说去吧!我扬扬头,果然见有一匹毛色不错的狼坐在草地上。仔细一看,它的前爪很短,后腿却长。我猜想它就是传说中的狈。如果我肯下车与它交涉,它肯定不会认为我想化解敌意。它食肉的本性决定了它与我不同的思维方式。果然它不耐烦地下达了总攻的命令,狼们穷凶极恶地砸碎了车窗玻璃。当几只狼爪伸进车时,我感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只听“嘀”地一声,狼爪无意中摁响了喇叭。我被吓得闭上了双眼,而昏死中的她却惊得坐了起来。当我睁开双眼时,发现狼群已远远逃去。我注意到跑在最后的,是一匹驮着狈的狼,从它们逃跑的情形看,好像狈在骂骂咧咧。我和我的恋人再也无心呼吸自由的空气,立刻掉转车头沿原路返回。后来她在父亲的帮助下去了法国,从此杳无音讯。就在我重温一段旧情以及由此而发生的那段传奇经历时,太阳落山了。眼前稀稀拉拉跳出一片树木,全都黑瘦而干巴。不远处有一片房舍,高大的烟囱冒着一股股黑色的浓烟。司机说,这就是黄土洼的焦碳厂,也是黄土洼的摇钱树。我来不及注视这棵摇钱树,车就开进了村落。松松散散一大片农舍,七高八低品不出个现代味来。直到车子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门口,我才知道这是全村最好的建筑。最好的建筑无疑属于村委会,但它为什么不是雄伟一些的楼房呢?我问司机,司机说坐第一把交椅的也许是个瘸子。我就笑,钱仁义也笑,我们笑的意思是赞赏司机的幽默。我付了车费,司机就将车抹了个弯去了。车一去,我的心就格登一下,又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它一寸一寸地往上长,我的心里满是乱草。

    进了大院,钱仁义贼头贼脑地四下乱瞅,不料从身后飞来一声断喝,做甚的?我们急忙转身,就见一彪形大汉冒了出来。钱仁义说我们是记者,是来采访你们领导的。他听了哈哈腰,眯眯地笑着,说领导下班了,两位在会客室等等吧。他领我们进了一间宽敞的会客室,就回传达室打电话了。我们见桌上摆放着云烟,就都美美地点上了一支。钱仁义嘬着烟说,这事可能要瞎迷,哪有记者夜间采访的,又不是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说是,就站起身来绕场一周,看了看贴在墙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制度、光荣榜、报刊剪辑等贴了满满三面墙,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格外艳丽。我特意关注了报刊剪辑专栏,里面红一块紫一块的,全都是歌颂黄土洼辉煌成就的消息和文章。这时我心里平静了一些,对钱仁义说,这是一块滋养你这类骗子的土壤,看来你要得手。这时窗外传来了那大汉打电话的声音,什么,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啦?手机也关啦?我广播吧!钱仁义说,听见没有?还是瞎迷。领导正泡妞呢,他一喊非惹烦了不可!这时候街上的喇叭就响了,驴书记,驴书记,马上回村上来,两位记者在等你!钱仁义听了一惊,说他妈还有姓驴的呢?我说人家姓吕,用他这口音喊出来就是驴。钱仁义点点头,从衣袋里找出一枚硬币,在茶几上抛了三次,说两个正面一个背面,还行。我说我感觉你们这类记者有奶就是娘,好像缺一点正义感。他说没奶还是娘吗?我缺的不是正义感,而是钱!我想了想倒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双双下岗多年,他钱仁义不可一日无钱。忽然间我就明白了,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只要想活着,他绝对不会成为圣人。于是,我开始发自内心地同情钱仁义。有了同情,也就有了并肩战斗的理由。钱仁义站在窗前,双手叉腰,像发起总攻前夕的统帅一样。以深邃的目光穿透夜空。我也站到了他的身旁,我的双眼燃烧着一团火焰,似乎想点燃整个寒冷的冬夜。

    吕书记终于来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会客室,满脸笑得花一般灿烂。与前日见过的吴老板不同,此人慈眉善目,极具我所渴盼的亲和力。他为我们泡茶点烟,甚是热情。坐下来先论岁数,我说我属蛇,一九五三年出生。他说你我同庚,你几月?我说六月。他说你是大哥,我九月生。毛主席也属蛇,看来属蛇的都有本事。钱仁义说我属牛,生于苦难的一九六一年。吕书记说,那你就是三弟啰!短短几分钟,宾主双方就亲如兄弟了,这使钱仁义高兴起来,连忙呈上证件,说官凭文书将靠印,您先验明正身。吕书记膘了一眼挥挥手,说你这是做甚?我敢不信自己兄弟吗?我听了十分感动,钱仁义显然更加感动。他受感动时有一种特征,即双眼不放贼光,双手不知往哪放,两条腿曲里拐弯,整个身子向一边倾斜。我知道他以这种姿态办砸过一些事,便偷偷地瞪了他一眼。他确实聪明透顶,触到我的目光后立即掏出笔记本,并将圆珠笔握在手中。吕书记见状一蹙鼻子,说你做甚?钱仁义说,请您谈谈黄土洼的变化以及您的成功经验。吕书记说民以食为天,还是先去吃饭吧!我说那就简单一点,附近有没有小吃店?吕书记摇摇头,说方圆五里没有小吃店,倒是有两家三星级饭店。不过,我们班子有规定,不能到饭店大吃大喝。为了保持艰苦奋斗的本色,我们办了个廉政食堂。我说好,咱们就在廉政食堂吃一点,聊起来也方便。钱仁义说,有一碗刀削面就行,千万别浪费。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啪——哗啦啦一声响,窗上的玻璃碎了,飞进一块半头砖。紧接着就听门卫大汉喊了一声吕书记,有情况?吕书记叫道,我日你母亲,倒是追呀!大门吱了一声,那大汉可能蹿出了大门。钱仁义说,可能是街上的小痞子所为。吕书记苦笑了一下,说不,俺村子连续十年被评为文明村,没有痞子。我说会是什么人呢?吕书记说,是吃过几天墨水,就想在黄土洼指点江山的人!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说把车开过来,我们去食堂吃饭。随后又拨了一个电话,说现在有北京来的记者采访,全村进入紧急状态,刻不容缓!我和钱仁义都吃了一惊,互相交换一下眼色,就劝吕书记不要生气,说这是正常现象。这时门卫大汉就进来报告,说有几个人开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跑了。吕书说,跑了说明心虚,做贼心虚嘛!你这娃也太大意了,下不为例!这时门外有停车的声音,吕书记就拉起我的手往外走,说大哥别担心,有兄弟在,黄土洼的黄鼠狼刺猬形不成气候。钱仁义说,最好是用铁的手腕,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说这话时他抢先一步,在吕书记面前晃了晃拳头。不料吕书记微微一笑,说三弟呀,不敢那样,黄鼠狼刺猬也是生命,我是争取与它们和平共处。这时我们就走到了大门口的红色轿车旁,我抬头望了一眼深邃的天空,心想这家伙不是有着崇高境界的菩萨,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我们的车穿过街道时,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路边的电灯闪烁着苍白的光亮。我隔着车窗仔细观察,发现每个胡同口内,都有一个佩戴红袖章的人在站岗。吕书记说,大哥你看,我的村民就像战士一样纪律严明。我说平时也这样吗?他说不,这不是大哥和三弟来了吗?万一出了差错,我怎么向嫂子和弟妹交代啊?说着就到了廉政食堂门口,我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一个铁栅栏门里卧着前低后高两排红砖平房,且很破旧。大门两边,站着两名年轻的保安,其中一名保安牵着一条狼狗。我往门里走时故意靠向没有狼狗的一侧,吕书记说这狗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素质很高。我完全相信他的话,因为我们几个人从它眼前经过时,它虽扬着头注视我们,眼神却很温顺。

    食堂里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它与通常我所见过的食堂毫不相似。从狭长的走廊里可以发现,一排房子被隔成了若干单间。每个单间门上都写着一个阿拉伯数字,可能是统一编号。走廊的墙很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而等距离挂在墙上的隶书条幅却是红地黑字,分外醒目。条幅上分别书写着历代领导人的名言,例如我眼前的条幅便是,“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吕书记说我们进6号间,六六大顺。6号间门口的条幅上写着“稳定压倒一切”,我们就互相推让着谁也不首先进门,这显然出于礼貌。吕书记抓住我的双臂用力一推,说你是大哥呀!我进门就愣了,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嘀咕什么。男的瘦高,戴着宽边眼镜,是位老者;女的苗条,满面桃花,是位少妇(也许是未婚少妇)。见我进门,他们就满腔热情地与我握手,并顺势将我推上了主宾的位置。吕书记介绍说,这位戴眼镜的是高级教师,也姓高,退休了就来我这里当顾问。看见走廊里的字了吧?就是他写的。我和钱仁义都伸出了拇指,说好字。吕书记又指了指那位女士,说她是食堂的经理兼后排房招待所所长,叫柳如姻。我和钱仁义就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不想吕书记突然问我。大哥你姓甚?我说我姓张,你三弟姓钱,钱仁义。吕书记说是,一看就仁义厚道。落座后我才发现,屋里的桌椅一派明清风格,靠墙的条案上还摆着几件粉彩瓷器,有柳树黄莺,还有富贵白头。近年才染上收藏的毛病,因而我眼前一亮,说吕书记也喜欢收藏?吕书记说什么收藏,摆着好看。我说你家里肯定有好玩意儿。他说没有什么好玩意,就有一张元代倪云林的破画,还有几件什么明成化、清雍正的青花瓷器。我听了目瞪口呆,他说大哥喜欢古董?我说喜欢,他说那玩意吃不得,嚼不得,你还是先尝尝柳经理的粗茶淡饭吧!柳女士站起来喊了一声上嘞,就有两位姑娘一前一后,端上菜来。头一道菜是清蒸螃蟹,第二道菜是红烧鲇鱼。吕书记说,都是些土特产,家常便饭。我说,家常便饭都这么腐败,若是接待贵宾还不上满汉全席呀?钱仁义伸出桌下的腿踩了我一脚,说老张爱玩幽默,吕书记可别介意。吕书记说哪里哪里,酒桌上说话没有禁忌。他俯下身,伸着脖子悄声说,不汪汪的狗才咬人呢。座上所有的人都笑了,笑着笑着就见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长的都聚在了这张圆圆的红木餐桌之上。喝什么酒呢?吕书记缩回脖子问我,我说就二锅头呗。他说那就喝二锅头,极品。斟上酒我才发现酒杯是从景德镇订制的,一水的青花,小巧而精美。杯壁上有隶书的“黄土洼贵宾专用”字样,围绕文字的是龙凤呈祥图案。吕书记解释说,这个小杯盛酒一两九钱九,世界上独一无二。我说当年阎锡山修铁路,也有特别的规格,外省的火车开不进来。钱仁义又踩了我一脚,说喝酒喝酒,少提那些陈年往事!吕书记说不,陈年往事就像陈年老窖,那才叫好酒。他举起杯说,大哥呀,你们北京人有句话,叫感情深一口闷,都喝啰!他一饮而尽,我也一饮而尽,在座的也就都一饮而尽了。他用筷子给我夹过一只鲜红油亮的大虾,说吃吧,你我都是经过六零年的人,想想当年吃树叶啃树皮的光景,我们找补一点就腐败啦?刚才三弟提到阎老西,让我说他算个甚?他知道甚才叫活人吗?我说他那套房顶上开门的思路,跟我们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戴眼镜的高老师端起酒来,说,二位是北京的大知识分子,我是穷乡僻壤的小知识分子,我敬二位老师一杯。我说您是高级教师,我才读了小学八年级,谁是大知识分子呀?他说你真幽默,就一扬脖子,将酒干了,我低头一看,柳女士早已给我满了酒,就只好喝了。钱仁义举起杯子故作畅饮状,可我发现他并没喝干,至少有半杯酒泼在了脚下。乱哄哄地打了一通酒官司,我感到头有些眩晕,就说还是聊聊村里的情况吧!钱仁义说对,酒多误事。吕书记听了笑道,我不敢吹自己是诸葛亮再世,但料理一些事情还是周密的。戴眼镜的高老师就从角柜里取出一摞材料,说你们想了解的情况,这里边都有。吕书记指了指钱仁义,说三弟你把材料装包里,明天再看不迟。钱仁义装材料时,顺手从桌上的挎包里取出一本杂志,递给吕书记说,送您一本我们的刊物——《世纪之星》,请多指教。吕书记翻阅了一下,说好。钱仁义说,我们想给黄土洼搞个专题报道,并配些照片。吕书记说报道不报道是你们的事,我只管交朋友。戴眼镜的高老师说,这事由我操办,放心喝酒吧!柳女士端起酒杯说,生活的事归我管,我要保证二位哥哥吃好喝好睡好,乐不思蜀。我说,你这意思是说让我们成为阿斗?钱仁义再一次踩了我的脚,说阿斗其实很明智。话题又转到了三国,戴眼镜的高老师对诸葛亮大加赞赏,柳女士说诸葛亮没那么神,他是让作家给写神了。吕书记说,论本事谁也不如曹操,换了别人,华容道那一关过得了吗?在座的都说过不了,说先前曹操对关羽那么好,早已为解华容道之难理下了伏笔。吕书记说,为大家统一了认识干一杯!杯中酒就都干了。这时柳女士手上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按了几下就笑了。吕书记说什么好事呀这么喜欢?柳女士放下手机说,短信,一个黄段子。说完又捂着嘴哏哏地笑起来。吕书记板起脸说,你要注意,莫要接触那些消极的东西。当然了,消极因素也可以转化为积极因素。现在我宣布一个决定,每个人说出一个黄段子,说不出的罚酒三杯。结果除我之外在座的人都说了一段让人发笑又意味深长的黄段子,我只好痛饮三杯。吕书记拍拍我的肩,说大哥海量!我朝大家笑,大家也朝我笑。奇怪的是,他们的面目都模糊不清了,只有一片虚幻的影子在我眼前飘忽不定。我极尽全力稳定精神,却感到自己如坠云海般旋转起来。转着转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想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死了。

    当我重又活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软的大床上。房间不大却很豪华,窗上挂着紫色的布帘,有一缕微弱的阳光附在上面。我不知道这是上午还是下午,只是听到房内卫生间里有洗脸的声音。我以为是钱仁义,便歪过头去望了一眼卫生间的方向。我发现春秋椅上放着女人的衣服,便一惊;随即掀开被子,看见了自己全裸的身体。顿时,我的头轰地一下,继而又轰地一下就蒙了。这时,从卫生间走出一个裸女,她朝我笑了笑,说你终于醒啦?我说你怎么在我的房间里?她一边穿衣一边说,夜个你喝醉了,像死人一样,是俺把你架回来的。我说,好像有这回事,可你怎么没走?她说你是我的服务对象,我得尽职尽责啊!我仔细看了看她,终于认出她是昨晚端盘子上菜的服务员。见她穿好了衣服,我说酒后无德,我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她诡秘地一笑,说你有失礼了的能力吗?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欲言又止。她将我的衣服抱过来,说穿上吧,俺带你去食堂吃午饭,吕书记他们都等着你哩!我连忙起身穿了衣服,到卫生间洗漱。临出门时,她说了一句令我备受刺激的话,你的病需要马上治疗。我说我没有病呀!她说还没病呢?俺的口活都不顶事,阳痿!我一听就傻了,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夜里究竟丑恶到何种地步。

    午餐时,我借口头晕少言寡语。而钱仁义却格外活跃,与吕书记、柳女士和高老师频频举杯,哥哥妹妹的喊得有些肉麻。我无法得知在我酒醉之后,钱仁义是如何操作的。不过凭我的感觉,他已大获全胜。酒到高潮时,柳女士与钱仁义还手举话筒,伴着音乐唱了一曲《敖包相会》,唱得所有人都心花怒放。高潮过后,钱仁义说,既然事情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吕书记说,你先回去,把大哥留下多玩两天。我说不,我手头上还有一部书稿没杀青哪!他说那就来日方长,想起兄弟就到兄弟这个小地方住几天,以了兄弟思念之情。我说只要缘份在,人生何处不相逢?正说着大家就都酒足饭饱了,而送我和钱仁义的红色轿车已经停在院子门口。临上车时,吕书记将一个漂亮的锦盒送给我,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我打开一看是一方刻有竹林七贤画片的澄泥砚,不禁大喜。他说大哥喜欢就好,只是年份浅了些。戴眼镜的高老师说,就跟人似的,年轻多好,老东西就不中用啰!吕书记说,别听高老师的,他性功能疲软,所以看甚都是年轻好。我说我跟高老师一样,也疲软啰!柳女士凑过来说,凡是有病事先不报告的,就别怨天尤人,要知道浪费资源是一种犯罪!吕书记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大哥别见怪,黄土洼这个班子基本上都是流氓,包括柳如姻同志在内。我说全是玩笑全是玩笑也,就一头钻进了车里。车开起来后,钱仁义见司机正放音乐,就靠近我耳语道,昨晚上你这一醉立了大功,不然你说话肯定惹人反感。我说我出了洋相还算立大功呀?他说是呀,黄土洼这些人说你实在。我无心与他枉费口舌,就眯上双眼去听司机播放的歌曲,“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待,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踩,”司机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打了个响指,尖声唱道“不踩白不踩”。我想如果邓丽君还活着,她听了一定非常愤怒。

    值得庆幸的是,司机将我们撂在火车站就回了。我看看天上,太阳仍然那副无精打彩的样子,风不大却有些阴冷。钱仁义塞给我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说每人两千,算是小费,等下次来定稿才拿大数。我说这钱拿着踏实吗?他说你跟钱有仇啊?我正犹豫,就见不远处墙角里有两个人正朝这边看。我想了想觉得面熟,就让钱仁义看。钱仁义眼贼,说就是昨天我们灌醉的那俩家伙,别理他。这时身后开过一辆面包车,停在我们身边。车门打开后,从车里跳出几个人,猛然间扭住了我和钱仁义的胳膊。我们被这突如奇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来不及挣扎就被塞进车里。这车飞也似地朝站外而去,而我和钱仁义被人摁倒在车上。我的头被套上了口袋。眼前一片漆黑,内心流满了恐惧。后来车开进了一片林子,我从车停时听到风吹枯枝的声音判断这是一片林子。一个自称是水泊梁山好汉的人说,两位先生放心,俺今天不要你们的命,只没收赃款。请你们记住,商人可以不要脸,文人不能不要脸。我不准你们与腐败分子同流合污,记住了吗?钱仁义在口袋里说,记住了。我在口袋里说,谢谢指教,我一定牢记在心。只听那人说,态度不赖,可别口是心非。如果让俺再看见你们到黄土洼,就活埋了你们。接着,我们头上的口袋被摘掉了,双眼又被蒙上了黑布。身上的钱被洗劫一空,包里的烟酒也未能幸免。在洗劫过程中,他们发现了那块澄泥砚,说这是文人的心爱之物,给他留下吧!我就想这伙人不是真正的强盗。钱仁义就惨了,他当作宝贝的那些文字材料和图片,都被撕得粉碎。哧哧的声音像用刀在割他的肉,我感觉他的全身在发抖。这时有人问,两部手机怎么处理?就听那位好汉说,按说手机应该没收,以防他们报警,可俺要它也没用,送到火车站办公室吧,让他们自己去领。我没想到绑架我们的人如此通情达理,便说能不能给我们留些路费?那位好汉很生气,说你把俺看成什么人啦?连路费饭费都不留,俺还是人吗?我和钱仁义就异口同声说了一串谢谢。在这伙人开车离去不久,我和钱仁义扯掉了蒙在眼上黑布,欲哭无泪。那块澄泥砚端端正正放在锦盒之上,砚下压着一叠纸币,我蹲下来数了数正好六百元。钱仁义瞟了一眼这些钱,又开始久久地凝视满地的纸屑。我看他那样子很可怕,就说想开了一点吧,人家连绳子都没用,甚至没打咱一巴掌,谁见过这么善良的绑匪啊!钱仁义朝身旁的枯树狠狠地踢了一脚,说真他妈窝囊!

    黄昏时分,我们几经周折回到了火车站。这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马上回家。但钱仁义不同意,他说无论如何不能空手而归。我说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辙呢?他说待拿到手机就有辙了。重要信息都在手机里存着哪!于是我们找到了车站办公室,果然就顺利地取回了手机。值班的一位大姐说,你们的运气真好,遇上拾金不昧的活雷锋了。钱仁义说,我们连活雷锋的姓名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人家呢?值班大姐说,是一位残疾人送来的,他死活不留姓名。我说真他妈受教育,钱仁义说真他妈长见识。说完就走,走出不远就听见身后的值班大姐说,真他妈没教养。我的脸热了一下,想想我们三天来的表现,就觉得这位大姐骂得非常到位。钱仁义却另有见解,他说车站办公室的人与那伙绑匪肯定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见火车站内外都亮了电灯,就说将这灰暗的一页翻过去吧,光明正在照耀着我们走向明天。钱仁义摇摇头,说把握不住今天,我们就没有明天。他见不远处路灯下有人摆了地摊,卖的是书报杂志,便挺直了身板走了过去。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奢望着从地摊上捡到一本旧杂志的创刊号,以丰藏品。走近一看,满地的出版物花花绿绿的,均属我眼中的垃圾。再看那摆摊者,身着已经毛边的黑皮衣,两只鼠眼在灯光下闪着邪恶的光芒,这使我大失所望。钱仁义从地上拾起一本杂志举在眼前,嘟囔道,“女明星一夜风流,痴心汉三次卧轨。”他掏出记者证虚晃了一下,说你有执照吗?那人一惊,一对鼠眼上下左右转了几下,忽然间笑着脸跳过来,说大哥借一步说话中不中?钱仁义说不中,我有我的原则。那人不得不哈腰求饶,说我不摆了还不中吗?钱仁义说不中,把你的身份证交出来!那人说没带,就拽着钱仁义闪开了我,往他手里塞了东西,说小意思,你买几盒烟吧!钱仁义说,看见没有?我的领导在场,我敢违法受贿?那人就又掏了一下衣袋,说加二百,你帮我通融通融!钱仁义说好吧,我看你大冷天做生意也不容易,就犯这一回错误。那人双手作揖,说谢谢大哥啦!钱仁义说,我至少小你十岁,你是大哥还差不多。摆摊去吧,往后你就放心地摆。有兄弟我在,没有谁敢找你的麻烦!那人激动起来,说那我就攀个大叫声兄弟,你们到广场东南角墙外走走吧,那地方有人卖假烟。钱仁义说好吧,我得向领导请示一下。我们走出不远,钱仁义就说得去抓那个卖假烟的。我说,你丫挺活腻了是吧?怎么好了疮疤就忘疼?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对,此处不可久留,颠儿吧!

    直到上了回京的列车,我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虽说有惊无险, 我的脑海里也留下了可怕的阴影。钱仁义终于又有了兴奋点,说刚才在火车站收入四百,一人一半。我说你留着吧,也不想想你今天损失了多少?他说是,没想到捉鹰的反被鹰啄了,真他妈点背!我说背不背的事小,你如何向黄土洼作个交代事大。他说你以为黄土洼的事黄啦?我说黄了,他说黄不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瞟了一眼对面睡得歪七扭八的两位妇人,说到家我就给姓吕的打电话,把经过的事一说,他肯定加倍补偿我们。除此之外,他也不会放过绑架我们的人,这叫一箭双雕。我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他说没事,我不再到黄土洼去了,要什么就让他们送过来。我说无论如何我不再参与此事,一切与我无关。他说不行,人家的山珍海味你吃了没有?人家的青春女子你干了没有?人家的精美澄泥砚你收了没有?我说第一、三两条我认,第二条绝对没有。他说你挑不起枪来责任在自己,浪费人家资源还有理啦?我说好好好,这都怪我定力不够,可你拖我上贼船,要承担主要责任。他说这年头讲责任纯属废话一句,欠账不还有没有责任?法院判了,他手里没钱怎么办?啃脑袋挺硬,啃屁股挺臭,你那张判决书还不是一纸空文!我无言以对,就眯上双眼以保持沉默。钱仁义并没有因我沉默而停止口诛笔伐。他摸出一张纸放在眼前的支板上,写了一个字,说认得这个字吗?一撇一捺,多么简单,可你们这些所谓作家和狗屁诗人,谁理解了它的意义?你们除了虚伪还有什么呢?我睁开眼说,我们还有你不能理解的境界。他说算了吧,不就是蒙幼儿园小孩儿那类东西吗?现在越活越明白的人不断壮大队伍,你们还有市场吗?除了诺贝尔奖金,你们这个领域已经没有任何魅力,明白吗?我说不明白。这时候,对面的两位妇人被吵醒了,说你们闹个啥子呀?桥归桥,路归路,再要好的朋友,钱财的事也要搞清楚哟!钱仁义笑了,说你们四川人弄不清北京人的事,一位妇人笑道,啥子清不清,这世界上不是为了钱,谁还闹啥子哟?钱仁义朝我笑笑,说听见没有?连普通的乡下女同胞都比你懂得人生。我说,你怎么拿她与我相比,这能比吗?钱仁义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不信你问问这车上的人你是谁?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是作家?对面的两位妇女啊了一声,说你是作家呀?钱仁义说你们看看他像吗?两个人都摇头说不像。我说你们看我像什么人?她们伸了伸脖子,说像包工头。我说好,谢谢你们没把我当成乞丐。她们又都啊了一声,说乞丐可有钱呢,北京的钱好付得很哟!我说你们也是到北京讨钱的吗?她们说没那个本事哟,我们是去做保姆的,挣了钱好活人呢!我知道她们所说的活人就是生活。这时列车正从一座城市的边缘驰过,我将头转向窗外,试图从异地的城市灯火中寻到使我振作的诗意。外面一片模糊。我不知道那些朦胧诗是不是源于这种景象?

    当我们在北京西客站下车时,寒冷的霞光已经洒满了站前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这条街上狂奔着,驾车的司机完全没有在意街道两边急于横穿街道的人群。钱仁义企图横跨栏杆,我知道他想到对面那个小餐馆,去吃卤煮火烧。我拉过他走到人行横道的路口,指了指前面亮着的红灯。他说,黄灯一亮我们就冲,不要犹豫。我说你忙个什么呢?他说,闯红灯犯规,等绿灯误事,只有闯黄灯才能把握机会。于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成功地闯了黄灯,而后面等绿灯的人赶到餐馆,果然没有凳子可坐,只能站在一旁傻看着我们悠闲地抽烟并吃着卤煮火烧。餐馆的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机,这时正在播放早间新闻。有一条消息引起了钱仁义的注意,他将抽了半截的烟掐死在烟缸里,支起耳朵并伸长了脖子。消息说,一位几年前退休的县长发挥余热,退休后到一家濒临倒闭的酒厂任总经理不但救活了这家企业,而且创造了世界名牌——华夏龙,目前他正在大西北贫困山区巡迴演讲。钱仁义回过头说,快过年了,我们得弄几甁好酒过年呀!我说商场里什么酒没有哇?你买去呗!他说买酒不得花钱呀?我说不花钱谁白送你呀?他说我有个战友就是造名酒的老板,一会儿到他那儿串个门,说不定有意外收获。我说谁呀?他说见面你就知道啰,天机不可泄露。说着,他从桌上的瓷筒里取出一根牙签递给我,说你把牙缝里的残渣清除一下,外交无小事。我用牙签剔了牙,他又递我一把梳子,说头发也得弄顺溜一点,别让人家怀疑你的身份。我梳了梳头发,他说好,这才像个样子嘛!

    出了餐馆,白晃晃却不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钱仁义挥挥手,就有一辆蓝色出租车停在了我们眼前。他说你坐后边去,我得给司机师傅指路。太约过了十几分钟,出租车停在了郊外一家酒厂门口。我下车一看厂牌愣了一下,说这华夏龙有点耳熟呀!钱仁义说,刚才新闻报道的不就是这儿吗?我恍然大悟,说你的战友是这个厂的老板?他说是,就让司机在门外等着。刚刚进门,门卫就从窗口扔出一句话,请问你们找谁呀?钱仁义说找你们领导,说着举出记者证晃了晃。门卫说找谁也得先登记。钱仁义走近窗口说,别看你们刘总岁数大,我们曾是战友。我说你别难为人家小伙子,登记一下算什么?钱仁义就在登记薄上胡乱地写下了姓名和单位以及会见人姓名。门卫说刘总不在,只有办公室胡副主任在。钱仁义说胡副主任我不熟悉,哪一年调来的呀?门卫说,就他一人满脸胡子,哪年来的我不知道。钱仁义说办公室还在一楼吗?门卫说对,还是101房间,你们进去吧!我和钱仁义见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就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屋里有三四个人在说笑,见我们进来都绷起了脸,说找谁呀?钱仁义微微一笑,说刘总刘大龙在吗?屋里人瞬间就都笑逐颜开,说您是?钱仁义说,我们是战友,准确地说我是他的老部下。一个满脸胡茬的人说,他到外地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有事跟我说吧!钱仁义说,您是胡主任吧?胡副主任听了有些惊喜,说你还知道我呢?钱仁义说对呀,听说过。于是胡副主任就走过来同我们握手,说走,到会客室去吧!临出门时,他转身对部下吩咐道,沏两杯茶来!说完就将我和钱仁义带进了一间温馨而典雅的房间。坐下来品了几口茶,钱仁义就说,既然刘总不在,我们就不打扰啦!胡副主任说不行不行,无论如何要吃了午饭再走。钱仁义说,我们做记者的太忙,下午还有采访任务。胡副主任说,兄弟我这人就讲实的,真那么忙吗?如果不急,就留下来吃顿便饭,尝尝我们的酒。钱仁义说不,车在外边等着哪!胡副主任就走到门口,朝办公室喊道,小王、小李,搬两箱酒放在门外的车上去,快!钱仁义说,胡主任,这可不行,好像我是来占便宜的。胡副主任一绷脸,说哥哥你见外啦,不久就到春节了,尝尝你老领导的酒够不上腐败!钱仁义说,这多不好啊!胡副主任说,别婆婆妈妈的。欢迎你们有空就来! 他一直把我们送到厂门外,甚至俯下身为我们关了车门。车开着,司机说送你们到哪啊?钱仁义说送到北京站938路总站行吗?司机说行。他就将我们送到了北京站。等司机开车走了,我不解地问钱仁义,咱哥俩交往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战友呢?钱仁义点上烟说,不但我跟他是战友,你跟他也是战友。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他说,刘大龙八年前在你们县当过副县长,六年前在我们县当过县长,我们都曾在他的领导下,与他同在一块土地上战斗过呀,这还不算战友吗?我听了哭笑不得,说你这贼胆儿太大了,今天要是赶上刘大龙在厂里怎么办?他说,你没听新闻?这家伙远在大西北的山沟里,那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我怎么会穿帮呢?他眉飞色舞得意忘形的样子,使我感觉有一只苍蝇在我的脸上爬来爬去,心里一片烦乱。

    傍晚回到家里,我立刻给钱仁义打了电话,郑重声明不再参与他策划的任何活动。他说不至于割袍断义吧?我说没那么严重,我仍然会把你当作朋友,但要不断地批判你。他说批吧,一直批到你确认自己是傻B为止。我撂下电话就开始清理行囊,发现除了一块澄泥砚和一箱华夏龙酒外,别无他物。我坐下来久久地凝视着它们,就觉得它们都是好东西,但它们已经被不干净的手触摸过了。我就想,这样的东西还值得珍藏,值得品尝吗?吃过晚饭,漫不经心地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可能是喝了冷风,回来后喉咙开始干涩,胸腔里有一股酸水直往上漾。我怀疑自己在四天的旅程中吃了带有病菌的食物,这样一想,顿时一阵作呕。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来时听见窗外有风在吼,侧目望去,像往日一样的阳光依旧照在窗上。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打开一看,是一则短信:新的一年里,我的心情是这样为你安排的:一把对你的思念细化到每一分每一秒;二把对你的思念渗透到每个细胞;三愿我思念你时是你最快乐的时候。金圣集团小孙。孙秘书!我的心颤动了一下,眼前便浮现了她那风情万种的形象。她的妩媚使我想到了正在朝我走来的春天,于是我想立刻打电话给我的朋友钱仁义。是向他炫耀,还是请他与我分享这快乐的时刻?我不知道。就在我拿起电话的一瞬间,耳边猛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于是我放下了电话,开始认真地回顾已经过去的这四天的历史。从苍白而柔弱的阳光,想到夕阳西下时升腾的阴霾;从孙秘书那双软软的小手,想到我在柳如姻招待所里尴尬的阳痿;从山民的暗中跟踪,想到火车站我们遭遇的绑架;从夜间访谈飞来的半头砖,想到黄土洼领导人送我的澄泥砚;从钱仁义无知闹出的笑话,想到他谋取钱财的智谋;从吴老板的满脸横肉,想到吕书记那和蔼亲切的笑容。我将每一个细节串连起来之后,竟然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窗上的阳光已经延伸到我的眼睛里,我发现一条绳索正在缠绕我的思绪。

    2007年元旦春节间写于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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