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乐山 散文三题

读    雨

我喜欢雨也厌恶雨，但更多的是对雨的思索。

雨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墙，不是双脚难以越越，而是面对客观存在的一种主动。我常常想起山东著名诗人江非一首诗中的几句话（大意）：遇到灰尘，一座城市里的人可以将它从身上抖落；而雨，所有人只能在一把伞下，将头埋得更深。我很喜欢这些饱含哲思的句子，它告诉大家，至少是直到眼下，我们们面前还横亘着一个必然王国。

从视觉之需上看，雨是一支画笔，雨绘出一幅幅妙曼的丹青。“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渭城新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细雨鱼儿肥，微风燕子斜”，似乎都在为雨的角色作着诠释。而冰心女士的“雨后的青山像泪水洗过的良心”，则更是将雨视为净化心与物的双重画师。

雨是一处颓圮的驿站，但有时它挡在你所行进的途中，也许还捎带一声鞭响，你停也得停，不停也得停。朦胧中一匹马在咀嚼着草料，就像你正在回味着往事。

我经常在一场雨中逆游而上，那是一段已逝的岁月。那时母亲拉着我的手，在七十年前的一片天空下，在七十年前的北京中山公园里，雨哗哗地下着，当时游人很少，我们躲在一个红色门洞里，我们看着脚下晶晶莹莹的水，在干净的石板路上流淌、流淌。后来门洞里出现了一个小动物，那老实的样子很可爱。母亲用已经折起来的伞尖轻轻捅着它，告诉我它是青蛙。不一会儿骤雨忽停，天上出现了一道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美丽彩虹。

呵，这是我心中一幅最珍贵的图画。

打那以后，我常常会从一场现实的雨中走回那已经老去的岁月驿站。

毛毛细雨是一串轻音乐，那些透明的音符落在身上，叫人感到好舒服。情侣们喜欢这片“纱幔”，寻梦者会不断丰富自己的想象。而我在一片朦胧中会联想起一位初试“气口”唱法的大腕歌星。她那欲唱又停很像并非一泻而下的毛毛雨。当然，作为跳跃纵横的思维还引领我去指认一段从审美拘谨而走向轻舒的历史转折。

突如其来的暴雨像一群粗鲁的钟点工，在他们负责一个大家庭的清洁服务的同时，常常毁坏主人的家什，甚至引起一些恐惧。

造成灾难的持续暴雨是一部哲学教科书，我们会听到休谟的声音，他告诉人们：上帝不仁，亦非全能。还有黑格尔、康德、斯宾塞和罗素，他们都在说话，争吵或叫嚷着。

灾难的雨也是一份冰冷考卷，而对中国西部的泥石流和卷走生命、冲垮房屋的洪水，有那样一个政府，曾以无比给力的应对得到一次次满分。人们期盼的雨是一种梳理与滋润，对于空气，它激浊扬清；浸入大地，它涵养草木。而于人的精神家园也是。

当灵魂受到利禄的炽烤，当心田因花天酒地而板结，雨会为你涤浊清污。因此，一种自我透析是雨，悔悟的泪水是雨，诤言是雨，警钟是雨。                                                                                                                                                                                                                             

人在青山绿水间

2011年6月28日一大早学校就派来一辆桑塔纳，将居住在通州城里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同伴接到龙旺庄中学，然后再集中乘大巴出发径直到了怀柔。

怀柔我已去过多次，雁栖湖、红螺寺、青龙峡等处都曾留下过足迹。但过去所到之处均是单一的景点，而在较为宽松的时间内更多地去游览山川之美，栈道、寺庙和深潭之幽应该说这还是第一次。

当天上午9点，迎接我们的第一站是圣泉寺。这座寺庙坐落在一座绿色葱茏的半山腰，高度大概也就是北京香山的三分之二，但有趣的是我们在向上走去的时候，仿佛是在沿着这座大山的一条绿色脉管缓缓移行。那是一条没有台阶的水泥铺地的山路，因为坡度有些陡直又多曲折，走起来略感吃力，但上有藤蔓覆盖，下有溪水潺潺，凉风习习，浓荫匝地。我索性在路边坐下来，我想不必非要登到上顶去朝拜圣泉，仅仅是这条山路就足以洗尽身上世尘的污浊了。中午大家在圣泉寺山脚下的口头村用过午餐后，我们在工会主席张振龙同志的指引下便开始了怀柔小丰个境内的自驾游（学校自己的车和司机）。

大部分时间汽车是行驶在楼梓镇和渤海镇一带的公路上，只见静悄悄公路两旁翠峰高耸，万岩争秀。此刻如果仅用那句“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的歌词来形容，那是不够的，因为这里有一种更为叠加更为延续的美，而且是在流动。

一瞬间袭人的草木之香包围了我们，高浓度的负氧离子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慷慨。望着车窗外这一片片歌唱着的葱茏世界，我已经陶醉到一种极致，我似乎在飞翔、融合、拥抱，并在一种想象中美丽地死去。

醉着醉着车忽然停下来，张主席叫大家走到一座山坡上去看看。这时我仿佛发现这片绿色大世界中的一个个小分子，原来那满山遍野而一望无边的苍翠，竟是由无数棵栗子树所组成。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又回到圣泉寺附近，但这次与我们邂逅的不再是容纳圣泉寺的那座山，而是浩荡清澈的怀柔水库，于是大家又坐上了几只渔家打鱼的小舟，体验了一回凌波之趣。

黄昏时分我们住进了离水库很近的一个叫做“世外名庄”的农家院。这家旅舍与那些“大拨轰”的农家院截然不同。首先是周围环境非常优雅，除去山水林木之外，绝无任何凌乱和喧闹。旅店从大体上说分内外两个院落，外院面积有好几个足球场大，美就美在有一座两层高的土山做了它的长长外墙壁，估计这座土山是几百年前水流的冲击形成，因为山上有数十棵参天的古松，土山上有路，可拾级而上。除了这些松树增添了外院的一道景致外，另外店家还添设了几个养鱼的清水大鱼池，池边有水车不停转动，于是就突现出一种清凉流动之感。备有客房的里院不算太大，但有许多葡萄架笼罩着院内的条条小路。

第二天上午我们便从这个农家院起来，驱车去了水长城。

我个人认为，在我所游览过的所有景点中包括西湖、三峡、蓬莱等一些知名的地方，就某些局部而言，它们都没有水长城的那种美。而这种美，是既优雅、静谧、险远、人文于一身的一种瞬间的震撼。

进入水长城，先要登上一串160层高的石阶。到了上面，只见右侧前方百米处有一座大坝，但大坝坝顶同我们的双脚所站之处呈水平状，并与之相连。左边是被对岸一面绿色峭壁和这条大坝合围出的闪动着粼粼碧波的“溪水峪水库”。再细看时，只见对面大山的垂直翠岩上，还有一条悬空的栈道，这条栈道一直向左延伸到游人肉眼看不见的水库深处，而其入口却与眼前大坝的那头相通。那么这里为什么称为水长城呢？那是因为在这座大坝坝顶的那一头，比坝顶低下30米之处有一段古残长城，而这段长城的中间部分已沉埋于深深水底。

然而站在这里真正令游人眼球一亮的倒不是这段水长城，而应该是对面崖壁上的那条栈道。因为这条栈道也被一袭绿色笼罩着，从远处看去，一些游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宛在仙境。

当我到了大坝上面之后，我以为我们的游览到此为止，走上那条栈道以及走向水库深处，似乎是我们的体力难以达到的。但是特为照顾我们而来的张主席说，往前走吧，走到尽头咱们还要坐船回来呢。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动身向大坝的那头走去。走近这条离水面有 10层楼高且外侧有铁栏杆保护的栈道才发现除了路面是悬空铺架的木板外，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在几近垂直的绝壁半空凿出的石道，而且并非平坦，走着走着就遇到上上下下的台阶。

走在这条奇幽的栈道上，上可仰望青山，下可俯视碧水，整个身体似穿游于一大块绿翡翠镂空的长廊之中，美哉？悠哉？

当走了大约四五里快到尽头的时候，眼前突现一片开阔的平地，并向一片碧波伸展去，而且道路的尽头设有一个坐在落在水中的大木亭。我们欣喜若狂，纷纷走进亭中坐下来休憩。啊！太美了，这里可能是整个水库的一个“静区”，周围有三座青峰矗起屏障，水流至此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深潭。我仿佛已被一片诗意之绿全方位覆盖了，缕缕凉风吹来，我真想永远留在这儿，永远拥抱这里的叠翠，直至地老天荒。

不知谁说了声走吧，前面就是游艇码头了。

当快到码头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什么山路了，这里已是一片山间的开阔地，但也有一些溪水和一些不知何年何月出现这里的巨大卵石呈现于周围。

这里也有一座水长城，但落在水中的那一截很短，于是两段长城相邻，像一对情侣正在似吻非吻。

走至这里，也要给一路美丽风景以一种回馈，也许是出于一种感恩，几个刚刚退休的女老师激动地唱起了“红歌”，我也跟着她们一起扯着嗓子喊。一时间山谷里回荡起：马儿呀，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哎，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

当我们坐上游艇时，大家又都一言不发地感悟着这片幽谷里所升起的一种静。

离开水长城，我们没有直接奔顺义回通州，而是绕道昌平，在长陵区的一个农家院用过午餐，然后便去了十三陵水库。但是这次没见到水，而是在一条美丽的林荫路上饶有兴致地看到一面大堤上，已故伟人为一片晶莹之水而题的五个大字……

如今，离开那次聚会和梦幻般的怀柔之行有20天了，现在已经到了最为酷热的时候，我和往年的暑期一样因避免炎热很少出门，有时竟至闷然枯坐，但另一个我却常常跑向那条绿色栈道和一片碧波边上的大木亭。

小议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由于寡闻，原以为《失乐园》是写一些与原罪和亚当、夏娃偷食禁果有关的小说，谁知从书店买来后打开一开，原来是在记述一对婚外恋男女最终于做爱高潮时双双紧抱一起服毒殉情的悲剧。

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久木偶识书法教师凛子，同时对不冷不热的家庭生活失望的两人，很快脱离轨道，坠入婚外情，在男欢女爱中两人越陷越深。甚至凛子在为父亲守灵之夜，他们也难以自持……最后两人终于决绝地一起赴死，他们同时吃了有剧毒的氰化钾，而迎向“至福。”

这是一部描写性爱颇多而又宣扬爱情至上的小说，但某些评论家包括作家本人极力否认后一点。

应该说无论是在性封闭还是在“后性开放时代”的今天，一切情欲小说都是对于一种积极向上的反动。如果让这些作品（不包括只晒性体验而无任何文学价值的小说）还有一些艺术生命力的话，那应该着眼于揭示人性与人类生存无法克服某些原始冲动的苦难与困惑。而这只是一方面，另方面作品还应该有所担当，即在人类命运的“错构”中作者要有一种化解与疏导的责任。

生命的被动跟宇宙的无序是密不可分的。人类各种用来自我折磨的“欲”，都是由于客观存在中无数分子的生化反应强加于个体的。“红尘苦，皆因有心”，那是说被动受激的肉体再加上神经系统的催化和升华，于是便出现欲念横流，至甚者最终要走向一种毁灭，久木与凛子的欲火焚身，正是由于他们体内旺盛的荷尔蒙之驱动。

然而作为医生出身的渡边淳一并不想提示人们如何应对这些危机，而是要大家相信某些危机的不可抗拒性，以及任其发展的可随意性。

在《失乐园》中，作者用了许多笔墨去为主人公的双双殉情的合理性做了大量铺垫，甚至刻意渲染了日本昭和时代某歌妓因爱上两位男子，而将他们分别勒死之后并将其阴茎割下保存的真实故事，借以暗示读者，久木和凛子的作为是一种相沿相续。

另外，作者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曲解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意志论”，在渡边淳一先生看来，即使非理性“意志”，也应该允许它的存在。

然而作者却自始至终忽略了人类在文明进化中克服某些冲动（包括情欲的无限扩张）而做的一些尝试，譬如在几千年前佛家和道家的学说中就曾提出过“破执”与“无己”。如果说这些提法有些不切实际且不必管它，那么至少应该理会一下现代人为遏制非理性意志而呈现的道德与法律的对应。

当然，更不可忘记现代人为了远离盲目，还学会了一种本能的克制：

一个人在极度恼恨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不会就去杀他；另一个具有A型进取心的工作狂，他可能立刻清理桌上的所有文档，从而去避免突发的心肌梗；一个有家室的男子看上一位姣美女人，他采取回避而放弃性干扰。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谈“克”变色。正当的欲望需要克制么？你如果贪婪美味，尽可去品味美食以大快朵颐；合乎伦理的欲爱，你尽可以用“含糖含盐和染黄的头发去助燃，并且让后院起火”。但是欲念一旦突破防线，你必须小心不让自己踏上那座即将倒塌的独木桥。因此，“克”是一种自救自赎或曰自我保护，是以我们的尽可能去分解上帝植入人体的危险分子团。但遗憾我们的《失乐园》的作者渡边先生很可能不这样认为。

随之一个最为令人不解的现象随之出现了，那就是作者在设计久木和凛子双双走进地狱之门时，读者似乎看到他从内心隐隐喊道：啊！这是多么幸福的一种软着陆。

其实，“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一爱情至上主义的心理恋态并非自当今社会始，应该说早在几千年前就曾有人如此想过，而且也曾有人以身试“谶”。因此，无需文学家们再去做什么渲染。另外应不应该去“花下赴死”，也需要看是在什么历史时段。如果是在青年男女没有任何恋爱自由时期，如此去死尚可谓之壮烈。然而当包法利夫人的移情早已不再受到指责，当宝黛似的青年男女只需互发短信便可破读“凤姐”的掉包计时，再重蹈这样的雷区，那就是名副其实的性变狂了。可是《失乐园》作者为何又让如此而逝的久木和凛子那样的安详、从容、仅差那么一点点就安卧在鲜花中了。

读到这里，构成这部小说中心思想的主打元素，即爱情至上主义，已经暴露无遗。但正如本文前面所说，作者和有些评论家却一致否认这一点。人们不难看出《失乐园》作者及其捧场者的心虚。

其实爱情至上主义与性恋狂有时很难区分，难道为富不仁的西门庆在淫乱放纵的同时，对潘金莲就没有“爱”吗？《家族》中反动成性的美女小河狸对一位解放军首长爱的死去活来（但遭拒绝）难道就不算性放荡吗？《白鹿原》中那位纵欲的“黑娃的媳妇”难道会把爱情看成白开水吗？

也许正因爱情至上主义并不是一个光荣称号，渡边淳一先生才对他筑起一道防火墙。

更不能容忍的是，在《失乐园》中作者所有对移情别恋，包括二奶以及喜新厌旧的批评，都认为是世俗的看法。

然而我永远坚定地认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笔触，还是应该像摩西手中击石出水的神棒，去浇灌和防范人类灵魂的净土因过于对自身的宽容而呈现的可怕龟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