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人与养残斋
人生如一把胡琴拉出的东西,由舒缓到激昂,继而由哀怨转向低缓,曲终,复归宁静。这是自然法则,谁也无法改变。这首乐曲有长短之分:乐曲长的,弹拔得自然婉缓,须时常停下,检查一下乐器;乐曲太短,弹拔的难免激越慷慨,乐器不堪重负,弦断曲终,了无痕迹。
“文革”时我四岁,正是开始记忆并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年龄。从四岁到七、八岁之间,我目睹的是,造反派一方挨家挨户搜查另一派的逃亡者。小学校长跪在批斗大会土台上,造反乾一只手扯住他的长头发,一只脚放在他后腰上,用力一蹬,那校长的面部立刻扭曲得峥狞而恐怖。所有人都被招集起来开批斗会,只有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没人管,可自由自在地野玩儿野跑。饥饿的年代,孩子眼里只有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乘生产队没人,我们几个从库房的破窗户洞城,每人挖了两衣袋红薯干儿,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品着那股分芳的甜味儿。一个小伙伴的舅舅是那天的批斗对象,他一口薯干儿舍不得吃,当我们快走到会场听到打倒××时,小伙伴掏出薯十儿分给我们,条件是喊打倒××时你们别喊。而这个童年的伙伴比我只大一个多月。
七十年代看到的是:农民从四面八方涌到公社所在地,开活学活用头私批修大会,那些乡材农民,头上戴一顶破破的瓜皮帽,上身一件空心破棉袄,没有一颗纽扣,棉袄里面是折皱的肌肤,那破棉袄用草绳在腰上转圈一系。下身是一条单薄的布裤,饿着肚子走十多里路,和那些与自己一样的人站在台下喊:“毛主席万岁!再饿一中午步行回家。那时穷得厉害,乡下人总想业余时间种点什么,或在阴雨天打鱼摸虾卖点儿钱花,可七十年代割了近十年资本主义尾巴。不识字的乡村干部,除绝对服从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想。七七年恢复高考以后,隐隐有了一线希望,我能上高中即得益于恢复考试制度。八十年代上半期,正是我们这代人婚嫁的年龄,接踵而来因贫穷引起的婚变,迷惘、不甘,困兽犹斗的挣扎,这一切奠定了我十多年间断性漂泊的基础,也有幸目睹了几乎整个社会转型期的中国。
这一切所见所闻,感知感悟使我形成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处世观念,时时提防被人暗算。遇有不可避免的打斗,笃信先下手为强,必须在出手的第一下要对方的命,至少不能让对方再站起来,绝不能先死对方之手,为此也没少进派出所。由此可见,心残已久,可称心之残人。
四方归来,已是九十年代,我已厌倦漂泊,身归心归,但并未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又远行一、二年,到二十一世纪才最后稳定焉。二00一年突然得病:左手僵握伸张不开,左脚震颤痉孪不听使唤,在中医院用了两个疗程灯盏花,没起作用。又到宣武医院神经内科做核碰花振片,诊断为脊髓脱髓鞘病,用了四十二天的寨火松,收效甚微,但病情稍许得到控制。二00三年正月复发再住院,经与医生探讨得知:此病为终身病,无法恢复原样,目前人类医学界,对此病的发病原因几乎一无所知,此病发病率为三十万分之一,女性多于男性。从发病起,如果保养得好,能坚持二十到三十年,也即最多能再活三十年不到。我知问医生,是不是黑夜白昼各算一天,就像过去看相算命那些人所说:某某能活十年,结果五年就死了,算命的说加上夜里整好十年。医生也笑了,说我态还不错,任何病都与心态好坏有关。
其实一个人如果有病缠身,多活十年八年还不如做驾鹤鹤之旅,免受人间折磨,可平庸的人除了对生命那种动物般的依恋,还有什么呢?平庸的人想的是好死不好赖活着,于是只能这么坚持着,拖着残契之躯。此可谓身残。
刘绍棠先生在运河畔有蝈笼斋,带浓郁的乡土气息,表达了先生对运河家园的热爱,对童年少年生活的留忆与怀念。不惑之我就要选择苦对残生,还是笑对残生,这都在自己一念之间,左思右想:人生遭遇实不能以时代年龄划分,所谓时也运也命也。如今身心俱残又不想自杀,那总要有个养残的地方,这个地方只有我的卧室合适不过,便戏称之为养残斋;又顺便起了个残人的笔名,养残之中以便提醒自己:制怒自省,或可恢复已残之身心。
癸未幕春于养残斋
后 记
文章乃千古不衰之盛事。曹丕如是说。用文字串联起来的篇单段落,其最基本的功用是传播与交流,人类因这种传授走向文明社会,因这种交流得以共同发展,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此点尤其重要。文章千古不衰,人类交流进步发展,永为盛事,这是我的理解。
做为一种文学形式,散文的多样性是任何其它文学形式、体裁所无法比拟的,它包罗万象,古今中外无一例外。用汉字写成的如《三都赋》注重辞藻,堆砌华丽,因而洛阳纸贵;《祭十二郎文》感情真挚,不流千俗,一时文人争相效仿;《岳阳楼记》山登绝顶,舒展抱负,遍传天下;《爱莲说》惟美之中,给人以哲理处的叹息。虽作者时代不同,所写题材不同,各人写作时境遇不同,都能流传下来,成为范本,可见各种各样的题材都是可以写好的。近现代梁实秋、周作人等人的恬淡隽永与独树一帜的鲁迅先生嘻笑怒骂皆是文章,都到达了散文写作的顶峰,正是“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淌芳,”至今无人能超越他们。
我的散文写作开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零零散散,多是日记和游记性的,多个人生活感受。一九九六年前一直坚持写日记,有些东西是直接由日记改写的。我不太认呆可散文惟美观点,当然,一篇文章能给人美的享受是好事,但生活中不只存在美,谁能忽略美以外的东西?这本集子中有几篇属于惟美范畴,选这几篇可能意味我内心深处,还是个惟美主义者,希望人生活在诗意的环境中。我的写作历程是艰难的,我历经十多年艰苦漂泊与流浪,用身心血泪做代价体验人生,体验社会,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乞讨盲流都有接触,但我很少写这些事,或许有一天我会特意写那一段生活,那段生活中的人和事,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这本集子选我发表和未发表过的零碎作品,我不认为有多么好,权为完成自己预定的任务,为这些文字能见天日,能见到读者吧。如果有一两篇能引起一两个人的共鸣,我还不算太孤独,我真应该很满意了。往日往事不堪回首,重新翻阅这些自己写过的东西,心中难免惆怅之感,这使我想起贾长江的一首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刘祥老师百忙中抽时间通阅全稿,并为我这本集子作序,这里我表示深深地感谢。
作者
二00三年四月十二日
于通州区养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