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良 苹果跟西瓜似的（4）

釜底抽薪

女儿归国定居，使××棣患上了抑郁症。她没有别的生活，思念女儿，终日以泪洗面。香榭丽大街，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威尼斯水城，檀香山海风……什么什么她都没兴趣。看见手机，女儿号码。提起电脑，女儿的歪歪。杨栗橦飞国外，她在首都机场着陆。她要和韩珏对簿公堂，要回女儿。便通过关系，拉上区法院“有一套”副庭长。

得知××棣是韩总前妻，“有一套”萝卜缨上水，顷刻精神起来。去年韩珏没上套，这回媳妇来了，进笼的鸡，吃不到嘴怎行？于是云山雾罩，一通忽悠。圈住××棣，进军小蛮腰100亩。

××棣不知国内形势，但晓韩珏的经营水平。听说韩珏未作小蛮腰100亩别墅区的开发，她也预感商机来了。离婚时，她从韩珏手中拿到一半资产。这些年雪球没滚大，但也未缩水。她要不惜重金，拿下这100亩，为女儿的将来打下一片天地。她决定：自己出资，“有一套”操作。二八股份，她占八，副庭长占二。因为无论是关系渠道，还是法律的支持，副庭长都绝对堪称一流。

“有一套”出的第一招：小蛮腰找村委会修改承包合同，同意提高承包费，逐年递增，绝对高于其他，底线是村委会必须同意将农用地改为建设用地。第二招。从1000万中拿出100万，分发村民，条件是签字按手印，坚决要求政府将农用地改为建设用地。必要时，听从召唤，集体上访。第三招：再拿出100万，砸！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关人员拿钱砸，遇上阻力拿钱砸。第四招：请一个高级律师，不管去哪里，都让他出头亮牌子。第五招：下臭雾，制造杨栗橦受贿舆论，唾沫星子淹死人。同时强力干扰韩珏，釜底抽薪，因为没有钱什么事都甭干。

出访回来，韩珏便接到法院传票，××棣要女儿的抚养权。杨栗橦也得到人们交头接耳的“厚爱“。医院里师唱禹辞掉了护工，这高尚职业，非杨栗橦莫属。出访想解决的瓶颈问题：大棚光源采集与热能蓄积调整的矛盾，洋鬼子的办法也不理想。于是，三个人又分了工：杨栗橦主抓全盘之外，照料师唱禹。韩珏除处理经济、科技问题外，找到前妻××棣，用心沟通。蔡子日常工作外，盯住小蛮腰观光园。

“不对呀，西边出太阳啦？”第二天，蔡子直接把普桑开到医院。在师唱禹病房外板椅上，把新问题反映给杨栗橦：“小蛮腰找村委会，主动提出上调承包费。”

杨栗橦：“这两天，不断有人打电话，问我政策调整没有，底线放宽没有。国土局那边也说，占地之风，甚嚣尘上，违建越来越多，送礼的，说情的，门庭若市。这100亩，只是其中一宗，人情已经到了国土局局长面前。我感觉，有一股势力，向运河滩开战了。”

蔡子：“小蛮腰还惦着1000万。不行，不能让村委会开绿灯！我马上去找村委会！”

“违法有人管，不找不找。”杨栗橦踱了两步，顺门缝看看病榻上的师唱禹，回身对蔡子：“我们找韩珏，已经腰斩了那个罪恶计划，只是没断根儿。现在，要把根儿刨出来，这只有找老百姓！地是人家老百姓的，大伙儿不同意，她白闹腾！我要先摸摸底儿”

“走啊！”

“村里我没熟人呀。”

“你接访过我们村的来访群众。”

“哎——想起来了，还真有。”杨栗橦拍了一下脑袋：“那老人有点儿意思，跟我讲，民国年间，宣统年间，活契地，死契地……”

这个老人，蔡子太熟悉啦，脱口说道：“那是我本家三爷，从小就跟我讲这套，他爷爷在这儿拉纤，战乱年间帮几个逃兵过运河，意外落下四棵大枪，卖了钱，弄三亩活契地，年头好了又变成死契地，土改时定一下中农成分。”

“对，就找他，开车。”暮春的夜晚，高天雷声滚滚，路上车轮滚滚。

蔡三爷灵巧地卷着旱烟，小眼珠冒亮光，显露着饱历沧桑积累的睿智。这二年，随着条件好转，蔡子父母也搬到城里，与三爷也断了来往。晚间登门，也属正常，可是带来杨栗橦，老人不禁有些局促。

这些年他见过不少干部，但印象最深的还是杨栗橦。他称杨栗橦为苦出身的小伙子，那句“法律未能制约生产资料分配不公问题”，一直记在心里，期待有一天，再与苦出身的小伙子华山论剑。现在，机会来了，自然直来直去：“孙大总统讲耕者有其田，现实讲土地法，人人有份儿，买卖不成。可是，承包的就是自己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法律怎么就管不了呢？过去，租人家的地，只许你老老实实地耕种，你栽树行吗？你使土挖坑行吗？你在上边盖房行吗？如今可倒好，卖了都没人管！比相声说那租房卖瓦霸道，坛子胡同，闷三爷那段，听过没有？”

“那我请问您是村民代表吗？”

“这错不了，一届没落过！”

“那我说您失职，法律规定土地归集体经济组织成员所有。承包者只有从事农业项目经营权，不能越权经营，更没有处置权。他超越权限，构成对所有者侵权，作为村民的代表，第一个站出来维权的应该是您！”

“我主张他没人管！”

“不管是职能部门失职，不作为是他们犯罪！可是话说回来，您要是贪图私利，不主张，不作为……”

“没，天地良心，我绝没拿人一分钱！”蔡三爷像给烫了一下，杨栗橦没说完，就起誓发愿。

“难道真有人拿钱？”杨栗橦有意试探。

“小蛮腰说啦，100万，砸！下米的吃饭，添水的喝汤。凡帮她签万民状的，开发之后一律给大钱。”

“100万谁给拿的您知道吗？”

“风言风语传说是什么HY的前妻娘儿们……”

杨栗橦也像给烫了一下：“她？”可是立刻又平静下来：“咱爷儿俩，近人不说远话，没拿人一分钱，作为村民代表，我觉得不够格儿。”

“还要我倒贴？”

“不是钱，您得千方百计保住我们的100亩！”

“这个，放心，河边住着，不听王八叫唤！她拿钱砸，我叫大伙收钱不签字，末了叫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签字就不该收人钱那，挺明白的蔡三爷怎也耍起流氓手段？杨栗橦不禁有些悲哀。可是眼下，璀璨之都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眉目，××棣突然又要插一杠子，他必须尽快搞清原委来。尽管蔡三爷一再挽留，他还是起身上车。

××棣拒不与韩珏相见。韩珏又深爱女儿，不愿因一丁点儿小事引起不快。他认为，半路终结的婚姻，已经给了女儿创伤，也很少和女儿提××棣。杨栗橦想通过韩珏找××棣电话，结果没有。

普桑直奔上水别墅，起诉书告诉了他××棣电话号码。可是拨通后，对方不接听。他急中生智，发了一条五个字的短信：“杨栗橦求见”。

这是××棣梦寐以求的信息，立马赔礼，连夜将杨栗橦和蔡子请到她下榻的宾馆。真相大白，故交，坦诚，责任？杨栗橦都不知受什么驱使，居然泄密：××棣所信任的这位“有一套”副庭长，因竞争庭长，让竞争对手把他控股律师事务所等一系列涉嫌犯罪的事实搞得水落石出，已被双规。如100亩开发项目，确有不法交易。××棣还有义务协助查清事实。

“啊？国内的水这么深？”财没发成，还得陪着作证打官司。××棣满脸愕然，写满求助的神情。

热    泪

小蛮腰的担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她迎来了多年没有过的果树“大年”，从打西瓜一开园，各种果子就相继臭了街，无一例外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她已经不再驱鸟，吃就吃吧，果子烂就烂吧，臭就臭吧，顾不上，没办法。东庄求人西街叫卖，恨不得管贩子叫爷爷，可就是一样：卖不动。“杨栗橦，王八蛋，蔡子，不是人×的……”凡是她觉得应该咒骂的，一个没落，都给骂了。

与此同时，政府，农委，杨栗橦，蔡子，该动的部门和该动的人也全动了起来。杨栗橦在农委下达指令：“蔡子的普桑当公车用，完事补偿，电话，互联网全使上。能托人给托人，能推销的给推销。做到果农要人有人，用车有车！”其他有关部门也下达同样指令。

蔡子的普桑成了杨栗橦私人专车，没黑天没白日地联系推销。来到小蛮腰的花椒墙子里二人不禁茫然：树上红的红，绿的绿，的确比别家的水灵，肥实。路边，树下，装满果子的大筐，东一片西一片。地下尽是烂果，来不及归置。见了二人，小蛮腰一脸阳光灿烂：“主任”、“局座”、“及时雨”、“大救星”、“蔡副局”、“大侄子”、“大才子”……一时间，凡是能哄人的资源全部开发利用。杨栗橦没理会这套，直截了当问道：“你的销量怎比别人差那么多？”

“我的主任哎——人家那是拾来麦子打烧饼，没本儿。哪儿像咱，大车买农家肥，深水井灌溉，早早晚晚，筋骨皮肉儿？”

“所以你就比他们卖得贵？”

“这话说的？一分钱一分货，十分钱买不错。珍珠不当红土子卖！”

“我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来主顾没成交呢，原来这样啊！”

“瞧你介绍那玩意儿，我他妈倒贴合适！”

“不能这样讲嘛，咱就只当遇上灾年了，见行别扭市。”

“你妈的，滚！来一个让我倒贴，来一个让我倒贴，一年一年，我干嘛那？卖白干布啊？”

“你看，我们不是跟你商量嘛，我们也在积极想办法，你冷静些嘛！”

“冷静？我们就是他妈那羊肉床子的狗——有人×，没人喂！”他妈这年头……”（羊肉床子：老北京半天卖羊肉，半天卖包子的店铺）

二人好心给当成驴肝肺，灰头土脸上了车。上哪儿找高档消费者去？上哪儿找拿钱不当钱的二楼八当去？潮流就是这样不可阻挡，市场经济就是这样适者生存，冷酷无情。

回到机关，没见人，怨声先到了：“打电话，人家说你再推销报警啦！”

“网页比咱花哨……”“广告整版的……”显然，人们都在抱怨杨栗橦布置的推销工作，他没理会这些，推门进了办公室。“主任回来了，等你半天了。”说话的是师唱禹的同事，区电视台记者。因为是老熟人，便开门见山，直接说出采访意图。为解广大果农燃眉之急，区农委做了大量工作，想请主任谈谈。杨栗橦也没推辞，认真问道：“我谈了准播？”“播！”“播？”“播！”“那你准备好。”“已经好了。”“那我恳请同志们记住这句古训：与其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仅此一句话，记者自然没法交差。可杨栗橦不往下说了，要去陪师唱禹，采访只得结束。

自化疗以来，今天师唱禹精神最好。她身着病号服，斜倚在病床上。没了头发，灯光下，头皮很清亮。杨栗橦打量着，不由得心生凄然。“好看是吧？”师唱禹笑吟吟指指自己脑袋：“修行多少年，不一定熬上师太。从今天起，我就是师太，记住，叫啊！师太。”终于熬到了“却话巴山夜雨时”，两口子话太多了。但这是医院不允许的，杨栗橦被赶了出来。师唱禹精神见好，也许医学奇迹？他开着蔡子的普桑，信马由缰，决定去“上水”找韩珏

车子刚刚拐过弯，大灯就照见了小蛮腰。在偏僻的臭水沟桥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她果园至少有10里地，只见这女人从她开来的三蹦子车上，径直搬下红的咧嘴儿的大桃，倒进臭水沟。杨栗橦不知道：小蛮腰有着浓浓的“乡仇”：你们咬吃我的地包来的便宜，还接二连三地上访，我一分钱都不能便宜你们！果子没人要，我宁可倒臭沟，也不让你吃便宜！我上这地方倒，没人看见，明天我就告诉那些红眼儿的孙子：“关系户，夜里全送走啦。比市场价高一倍！”心里装满痛与仇，她倒一筐抹一把鬓角，倒一筐抹一把鬓角。杨栗橦自幼干农活，知道男怕叉腰，女怕抹鬓，是人到极致的表现。

再也不能让她倒了。杨栗橦跳下车，直奔小蛮腰，朦胧月色下，挺身拦住即将下沟的大筐。厉声喝道：“放下！”

“谁？干么？”小蛮腰一惊。

杨栗橦护住三蹦子车，喘着粗气，一声不吭。相形之下，小蛮腰没这么紧张。在××棣合作泡汤后，她又有了新的打算：果子卖不掉，大批烂掉，正是观光园维持不下去的铁证，以此为借口，砍掉果园搞开发，神仙都管不了。接茬儿找韩珏，干别墅区！1000万不给500万也干，那是钱，实在在的钱，身不动，膀不摇，大风刮来的钱！要得这钱，杨栗橦这关也飞不过去。眼前，月下只有她和杨栗橦二人，这可是月老造定，天随人愿。她涨红脸，浑身哆嗦着，转到杨栗橦身边。杨栗橦还在看车上的果子，沉吟一会儿说：“这样吧，车上的果儿先卸区农委，明天我让同志们认购！”

“啊，杨杨！真没想到啊！”小蛮腰故作震惊，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杨栗橦，照着阴凉脸蛋狠狠亲了一口。

“放开！”

“哎呀，没人。”，

“该做的事，有人也得做，不应当的，没人有上天，放开！”

“杨杨，你，你怎么啦？我，我。你就再帮帮我吧，杨。”

“帮什么？放开再谈，放手！”

“人家痴情你‘情痴’，嗯，你，你帮我找韩珏，那项目，得上，我让你上，上。”

杨栗橦的确是“情痴”’，师唱禹经常这么说他，他就是没感觉。现在小蛮腰这么说，他依然没感觉。可是小蛮腰还如此强烈地希冀着砍树建楼，倒是令他一震。分明是在告诉他：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我们就是要钱！

“那不行！璀璨之都立项了。”

小蛮腰不懂“璀璨之都”是什么意思，开始理解为“粉不噜嘟”，后又一想是不是电视台的大美人儿崔志书？甭管“粉不噜嘟”， 崔志书都是女人！她手劲儿小了许多。心里话：原来你他妈外头也是这玩意儿！怨不得人说刨除门口石头狮子，没干净的，石头狮子都给感化成多情的种儿了。她放开杨栗橦，热泪滴在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