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梢 第一章 黑哥哥与白妞妞(7)
黑哥哥与白妞妞(7)
小齐从知青院回来,催促白师傅说该启程了,赶不上末班车就麻烦了。
白师傅一看手表,已经四点多了。是该回城了。他来到东屋双手攥住柳方干瘦的手说,老哥哥,你多费心苦了,小香跟您自己闺女一样,您该说说,该管管,我决不护着,您老多保重。柳方豁牙露齿的嘴翕动着说,白师傅,请放宽心吧。说着他要过白师傅的书包,很诚恳地舀了几碗红小豆和黄灿灿的玉米渣儿。
白妞送父亲到村口时,小齐悄悄对白妞说,玉香,你是不是铁心不想进城啦?
白妞狠狠挖了一眼小齐。意思是你为什么把我爸爸搬来。碍于父亲情面,没作声。
白妞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父亲,他那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更加苍白了。她不禁有些惆怅,潸然泪下。
白妞白天在知青院里植保室工作,晚间仍回黑哥家,一方面教黑哥识字,一方面自己抓紧学习。一天,她从县植保站学习归来兴奋地哼着歌,进知青院后支好车,那宋大官人隔着玻璃看到了她。只见他笑嘻嘻地叫,玉香,玉香,你看谁来了?白妞往屋中望去,见父亲坐在宋大官人桌前,心中不由一愣,怀着疑虑的心情进屋与父亲见面。
宋大官人坐好后,把印章在圆形的印泥盒中戳几下,在一份写好的证明信上盖好章后,递给白师傅。白师傅简略看看,脸上显出笑模样,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宋大官人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屁股晃动着椅子,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嘛!说完拿眼角瞄着白妞,好像说,怎么样,到头来还得求我。宋大官人摸摸兜儿,白师傅立即明白,忙从兜中掏出烟,递上一支,打着火躬着腰给点燃。宋大官人也丝毫不客气地承受。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出烟雾,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望着白妞。他希望白妞能领他的情。而白妞见了他如同身上扎了芒刺一般不自在。便领着父亲来到她的试验室。进屋后,白师傅一边从书包掏东西一边说,小香啊,这回可有政策了。说着拿出一个红头文件来,那是国家劳动总局印发的《关于招工实行全面考核的意见》。并指着说,你看这第五条下面:招收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年龄可以适当放宽。白师傅把文件递给白妞又说道,这可是文件,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白妞没去接那文件,低着头说,爸,你让我考虑考虑行不?
这有什么考虑的,你瞧瞧,一进村,街道上不是羊屎就是猪屎,都下不去脚;挨一天累,挣不了几分,不值一壶醋钱。你是不是惦记那黑小子。你说说他哪如小齐,就知道一天到晚干活,一头牛似的。这回呀,甭管你说什么,都得跟我走。
爸爸,白妞给父亲倒了一碗白开水。
你不走,甭叫我爸爸。说着,白师傅从书包里掏出一瓶1059农药,往桌上一撂说,你要是不走,我今天就死在你手里。
白妞被父亲这一举动吓懵了,手足无措。
宋大官人走了进来,见到农药,忙说,白师傅,有事好好说,好好商量,我这可是一路绿灯啊。
白师傅见白妞咬着嘴唇不吱声,便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求奶奶告爷爷的,好不容易走通点路子,可她一声不吭,便感到伤心委屈,抽泣着说,你妈病怏怏的,整天哭喊着跟我找闺女,你舍不得走,我怎么跟你妈交待,怎么说呀……
宋大官人也帮腔说,玉香啊,你爸爸都急成这样啦,你倒说话呀!
白妞此时此刻心里乱得很,她本想理出个头绪来,慢慢跟父亲解释,可父亲的悲痛之声使她心里更加慌乱。一提到妈妈,她仿佛望见了那张消瘦的脸,一手扶着门框喊叫自己乳名的声音。想到这儿,白妞落下泪说,爸,您甭说了,我回去。
宋大官人拍着巴掌说,这就结了,白师傅,您也消消气儿。要是别人找宋大官人签个字盖个章的,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他且刁难呢,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其实这也很简单,他心里还恨着黑哥。他暗想,白妞我弄不到手,你黑小子也甭想,我让她一走了之,你黑小子得相思病去吧。
晚饭后,白妞心里好凄惋。这个自由温暖充满喜气和睦氛围的新型家庭,要是自己走后,将会变成怎样呢?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将怎样生活?黑哥将怎样摆平眼前突然出现的现实?他挺得住吗?她深情地望望老人,老人正盘腿在炕尖听那破旧半导体。黑哥坐在春凳上边吸烟喝水,边望着墙上的字用手比划着。
白妞想这里还有自己养的鸡、兔、猪,猛丁地就离开了它们……白妞不敢往下想。黑哥叫了一声,她才从凄风苦雨中惊醒过来,答应着。
她回到西屋拿起毛笔,想想昨天教给黑哥学的一首诗。上句是“感时花溅泪”,而今天应该学下一句:“恨别鸟惊心”。不由得啊了一声。拿笔的手颤抖起来,泪水滴滴哒哒地落在纸上,洇湿了“别”字。黑哥在东屋催着说,快写吧,我背完得回猪场!
白妞母亲那苍白消瘦的脸庞,双手扶着门框两眼巴巴翘望女儿归来的身影,父亲拿着农药瓶凄楚抽搐的模样都展现在她眼前,她心中嘟囔着,黑哥、黑哥呀,我怎么偏偏遇上你呢?这可让我怎么办啊?她咬咬牙,勉勉强强把那句“恨别鸟惊心”写完,拿过去摁在墙上,唏嘘着念了一遍,眼泪又流了出来。
黑哥也听到了风声,知道白妞爸爸要逼她回城里去。他以强大的毅力控制着感情的冲动。见白妞一哭,防线已崩溃,心中百感交集,劝道,别,别哭。可是泪水也涌出了眼窝。
白妞用衣袖擦去泪水,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黑哥,明……明天……跟侯……三娘说……说说……,陪、我……我进……趟……城……啊。
黑哥用温水浸浸毛巾,递给白妞说,去……去县城。
嗯,你……也……擦……擦脸吧,眼……都……红……肿了。
好。你……歇……着,……我去……猪场。黑哥想俩人老这么呆着会更难受,不如先离开,兴许心情会好些。
白妞想想,点头同意。白妞站在门前,望着黑哥一步三回头地走去,两行泪水在她脸上滚动。
第二天,太阳刚刚露出半张羞红的脸,黑哥和白妞已在霞光中走出了村子。他们没骑自行车也没乘坐公共汽车,而是边走边说话儿。白妞说,插队这几年多亏黑哥的热心帮助和关怀,特别是临危不惧抢救她,使她终生难忘。白妞还说,这人为了某种政治意义和个人所求,为什么要说违心话,办违心事,大会小会表决心,愿在农村献红心,还种下扎根树以誓永恒,结果怎样呢?啪打啪打屁股上的那点农村的尘土,麻利地都走了。
黑哥今天的话不多,只低头走路,见白妞不说了,他便说,都过去的事了,甭提它了,你们这来去匆匆的倒像变戏法儿。
白妞顺手从路旁摘枝野菊花,闻闻说着,这人呢?是高级动物,她曾经历的所眷恋过的怎能轻易忘记呢。
黑哥说,那留在心里也是块病,不如忘掉为好。
你就那么简单,能忘掉?
说话间,俩人到了县城。白妞在县中心的百货商场给黑哥买了毛哔叽裤子和涤卡上衣。黑哥摸着头说,我一个农村干活的,给我买这么好的衣服干啥呀?白妞用一个指头戳几下黑哥的脑门儿说,你呀,你呀,这里就不兴开开窍儿。我回去后,你抓个工夫到我家去一趟,把咱俩的事挑明了,我爸爸心肠最软,一哀求准行。换上这身衣裳啊,可别让人瞧不起你。
黑哥噢了一声,这才明白了进城的目的。白妞又在新生鞋店给黑哥买了一双白塑料底重逢呢项筋鞋。俩人在新华快餐部简单吃些饭,就开始往回赶路。
平常俩人把大好的时光都用在了工作上。从来没有静下心来谈谈聊聊,你敬我,我敬你,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可是谁也没说明道破。要是一天里谁没见着谁,就觉着没着没落的。如今要离开,心中怎不凄然酸楚。几年里心中积攒的事和要倾吐的,苦思冥想也找不到恰当的词句,只有那火灼灼的目光碰撞,此时无言胜有声了。
天擦黑时俩人回到家。黑哥忙着烧一锅热水,让白妞洗洗脚,轻松轻松解解乏。白妞在铝洗衣盆里兑好水要洗澡。黑哥在东屋洗脸洗脚。今天也没心思学那唐诗认字了。泡上茶卷大炮吸着烟。柳方听的那个半导体快没电了,发出吐噜吐噜的响声。黑哥说,音都不准了,还听什么听,赶明买电池再听。柳方叹口气,铺被子钻窝了。在黑哥洗脚时,他问儿子情况,对白妞给黑哥买衣服事,喜忧各半:忧者,可能白妞心中认为常时间住在此,于心不落忍,买一身服装以了却心愿;喜者,为儿子打扮包装,进京时体面,此情绵绵似有期。他想再问,黑哥已不耐烦说,我们的事儿,您甭瞎操心。
黑哥今天已跟侯三娘说好,陪白妞进县城,回来晚了就不去猪场了。黑哥喝好水吸足了烟,准备躺下,听到白妞在轻轻唤他。开始,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静心细听,没跑了,是她那轻柔甜蜜的声音。他便慌忙蹬上裤子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来到西屋门前问:是叫我吗?
里边轻声说,你这傻瓜蛋,深更半夜的不叫你能叫别人吗?
黑哥推门进了屋,见白妞侧身躺在炕上,见黑哥塔似的进来,又有些紧张害羞,把脸贴在枕头上不看黑哥。
黑哥傻愣愣地站在炕沿前问,啥事啊,白妞?
白妞侧眼斜瞟一下心地朴实的黑哥,颤抖着手拽下黑哥的胳膊低声说,你真一个贺老六,傻冒,快过来嘛。
噢!黑哥一清楚,就麻利地甩掉衣服上了炕。嘴中争辩着,我傻冒儿,谁还不会啊,我不老敬着你供着你吗,生怕你有个好歹,其实我早就想跟你好,可就是怕你不乐意,今天你想那么着,我巴不得呢。
白妞嗔怪着说,去,谁想啊,心中又兴奋又觉得可乐。别看黑哥没啥文化,说出话来风趣含蓄,他说那么着,你立码就知道要怎么着。黑哥这时已经紧紧抱住白妞那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