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我能说到这句话来,除了智慧,还得有了不起的沧桑阅历。也许,你完全不知道我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人生阅历,从我这句话里,或许你有一些感触和领悟。你从水成岩的褶皱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
哦,褶皱,年轮;年轮,画不圆的圈圈;带缺的圆,月亮;月亮,磨损了的古币;古币,模糊而又沉重的往事。往事知多少,有多少是与人言的呢?中天明月,万古千秋,被流星陨石撞出了多少伤痕,人们还不只是看见她的从容光洁。
提起故乡,故乡只在“柳条儿细柳条儿长”的歌谣里。记得八年抗战,我们在祖国深山大川里流亡,一路唱“哪里是我们的家乡”,唱得浪漫雄壮,竟唱出了源源不断的勇气,唱出了“还我山河”的坚强。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祖国的幅员和青天何其辽阔;我们也知道,青山老屋、高堂白发也都在那儿等待游子。但是如今,我这样的人真的没有家乡也没有流浪的余地了,归曲重听,竟只有悲伤。
还乡,为了努力画成一个圆。还乡,我梦见过一千次。我在金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月光下,危楼蹒跚着来迎我,一路上洒满碎片,柳林全飘着黑亮的丝,犹如秀发……
做梦回家,梦中我找不到回家的巷路,一进大留镇就陷入迷宫,任凭流泪流汗也不能脱身。梦醒了,仔细想想,也果然记不清巷弄了。我知道我离家太久、太久了。
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没有一棵老树,也没有一座老坟。都老成凋谢,访旧为魂。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的,也早已夷为平地。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上、纸上。故乡要你离她越远才真实,你闭目不看她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她,睁开眼,轰动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那称为记忆的底片,变曝光成为白版,那时,我才真的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还乡”对我说来,还不是由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我离乡已经六十二年了,世上有什么东西,在你放弃了它、失落了它六十二年之后,还能真正展示于你?回乡,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张口结舌的异乡人?
昨夜,我唤着故乡的名字,故乡唤着我的名字,像呼唤一个失踪半个多世纪的孩子。你在哪里?故乡啊,使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使我捶胸顿足的故乡啊!故乡,我要跃下去亲吻的圣地,我老爷和我父辈用鲜血浇灌的古洼,我用诗人的想像和乡愁装饰过、雕琢过的艺术品,你是我对大地的初恋,注定了终生要为你魂牵梦萦。
我已经为了身在异乡、思念故乡而饱受责难,不能为了回到故乡、怀念异乡再受责难。
那夜,我反复诵念多年前读过的两句诗:“月魂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好沉重的诗句,我费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它字字读完。只要读一遍,就是用尽我毕生的岁月,也不能把它忘记。
曾记得,中秋之夜,我们一群燕赵之士站在黄鹤楼上,谈自己的老家。我说,我只有地域没有家,我们只有居所,只有通讯地址和手机号码!举座怅然,默默品着东湖名茶白浪尖。
月色如水,再默念几遍“月魂在天终不死,涧流赴海料无还”。任月光伐毛洗髓,想我那喜欢在新铺的水泥地上踩一个脚印的少年,我那决心把一棵树修剪成某种姿容的青年,我那坐“南武当”构思“天人合一”的散文的中年,以及坐在后院长满野草的老年。
想我看过的瀑布河源,想那山势无情,流水无主,推着、挤着、踏着急忙行去。那进了河流的,就是河水了,那进了湖泊的,就是湖水了,那进了大江的,就是江水了;那蒸发成汽的,就是雨水、露水了。我只是天地间的一滴水。
我是故乡催生、异乡养大的浪子,我怀念故乡,我也感激我居住过的每个地方(武汉、深圳)。啊,故乡,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异乡演变而来的,故乡是流浪的最后一站!“涧流赴海料无还”。如果我们能在异乡创造价值,则形灭神存,功不磨捐,故乡有一天也会分享吧。
啊,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