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里的悲伤

                                   ——献给一位学生亡父的祷告

傅培宏

今冬无雪，也无雨，实在不像是一个真正的冬季。暖冬里，一切都显得有些反常。

前些日子，要命的流感横扫过来，一些人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昨天回家，小妹妹告诉我，老家村里今年冬天连续走了十五个人（其中一人是因为车祸）。

今天早上，我因有事打我学生的手机，第一次没人接听，第二次打通了，手机里传来学生悲凄的哭声。我说：“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啥事！”学生还是连哭声连连：“老师，我爸爸没有了。”我问：“怎么走的？”“是车祸”。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等我赶到殡仪馆，学生正蹲在屋里的一个角落，见我后，又放声哭了起来。学生猛吸着烟，手里攥着空烟盒，右手的三个指头熏得黄黄的。看得出，从昨天早上到今天中午的时间里，学生是靠香烟在排解着丧父的悲痛，因为她一直是不抽烟的。我说：“听老师话，不要抽烟了，过分抽烟身体是要出问题的。”学生哭着说：“老师，你就让我抽吧，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排解了。”

这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我只所以收这个学生，是因为她良好的人品和文学素养。时间长了，便知道我这个学生有着上好的家教。她爸爸是一位企业中层干部，在孩子的管教上有严有慈，三个子女对父亲有敬有爱，家庭里始终充满乐洋洋的气氛。在女孩子中，我的这个学生不光小说、散文写得好，做人也是中规中矩地秉承着传统。我接触过她单位的一些她的同事，无一不称赞她的为人和工作。

日常接触中，学生告诉我，在父亲这一角色上，她的爸爸堪称楷模。爸爸十几岁就工，从一般工人干到车间主任，还在外跑过十几年的业务，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一腔热枕地专注和投入。在子女身上，更是付出了常人难以做到的细心和温情。学生说，她过四岁生日时，爸爸在河南出差，为给女儿祝贺生日，爸爸特地从河南给女儿寄来了粉红色的花折伞。女儿长大了，已为人妇，已为人母。每逢回家，饭桌上，爸爸总是招乎着这宝贝似的小女儿：“来，女儿，坐爸爸身边！”在已长大成人的女儿面前，爸爸还是记想着小时候的女儿爱吃什么，总是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往女儿碗里夹着女儿喜欢吃的饭食。就在爸爸出事的头天晚上，妈妈做了爸爸爱吃的猪肉冻豆腐炖粉皮，女儿回家正好赶上，爸爸端着碗，将一筷子热乎乎的粉皮送进小女儿的嘴里。爸爸退休后，嫌城里的污染和嘈杂，经常回吕标小两河的老家居住，在老宅的房前屋后开辟了田园，一年四季，不断地用三轮车驮回小麦、玉米和新鲜的蔬菜。每逢子女们回到老家，爸爸总是很有成就感地向儿女们夸奇自己耕种的成果。一进腊月，儿女们就叨念着，让父亲回城里住，别再两头跑了。经不住儿女们和老伴的劝解，学生的父亲决定搬回城里。十几天里，父亲用三轮摩托车一趟趟地往城里搬运着东西。出事这天的早上，五点刚过，父亲就匆匆地上路上，为的是赶回老家处理一下电费之类的小事情。万万没想到的是，刚刚天明，又有雾，加上肇事司机疲劳驾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是在这个未出太阳的早晨发生了。尽管肇事司机负全部责任，尽管老伴未来得及给做一餐早饭，尽管学生的父亲还在憧憬着春节里一家老小的再次团圆，就在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学生的老父亲倒在了该千诅万咒的司机的车轮下，再也没有起来。尽管，老宅里有些事情还在等着他。

下午，我的另外两个学生闻听噩耗，打电话询问，我和这两个学生又赶到了学生家。在南屋的炕上，我见到了学生的母亲，从母亲脸上，从我一直握着的母亲粗糙的手上，我感觉到了这位母亲命运的沧桑。学生的母亲强忍悲痛，和我们拉呱起自己老伴的为人处事。母亲说，自己的老伴一辈子从不跟人为仇结怨，工作上，为人耿直热情，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顶梁柱。生活清苦的年月，没有电话，远在外地的丈夫总是一封又一封地往家写信，家中的粮食，孩子的衣服，大女儿和儿子的学业，小女儿的生日，一一成为丈夫在外的牵挂。只要进得家门，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抱着女儿，亲了这个再亲那个，亲得儿子和女儿的小脸红红的。母亲说，自己的老伴就是喜欢热闹，退休后，三个子女和三个孙辈成了老伴的全部的精神世界，子女们和孙辈也喜欢和老伴皮闹。只要有好吃好喝的，总是等着儿女们回家一起吃，孙辈的一声“爷爷”和“姥爷”，是老伴忙活一天最大的享受。“才59岁啊，俺家好多事情还需要他拿主意呀！”学生的母亲数落得泣不成声。

是啊，你走了，老伴没了主心骨，儿女们的心里也塌了天。你和老伴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生活的磨难也挺过来了，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啊，你就这么扔下老伴独自而去，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说。你半生至爱的三个儿女，虽都成家立业，可你老觉得只要有你在，他们的许多事情还需要你支招打谱，你觉得他们兄妹三个怎么也长不大。一天不见，不是你给儿女们打电话，就是儿女们牵挂着你的冷暖起居，时不时地把电话打过来。回到家，你总是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地那句对老伴的问询：“见老大了吗？老小回来吃饭了吗？”你怎么就忘了，你走的头天晚上，你还给小女儿夹过粉皮，小女儿还亲热地抚摸过你的白发。你走了，老家的宅子谁来打理，你走了，老宅房前屋后的田园谁来收种，你走了，谁还能往城里一趟趟驮回那些玉米小麦和蔬菜啊！你走了，儿女们手机里那永远不想删除的号码可再怎样拨打啊！你怎么就不想想，吕标那段路车多路窄，你怎么就不想想，已近年关，人心急躁，车祸多多，你怎么就不看看，那天早晨还有雾啊！就那点电费，就那点老宅子里的杂七杂八，你不会晚些去吗？你就不能等到太阳出来雾散了再去吗？退一万步说，你就不能一个电话让老家的弟弟给收拾一下吗？这一些假设，已是事后诸葛，在你的生命面前，一切的追问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你是一个无论干什么都要亲历亲行的人，你是一个不愿让人说三道四的人，你是一个为人处世干净利落的人。你说过，退休了，儿女们都忙，你要为儿孙的生活再出一份力，再立一次功。然而，你还是走了，一去无回地走了。跪在你灵堂里的儿女们在哭声里叨念：“爸爸，那怕你就是得了病我们伺候你，那怕你就是成了植物人躺在炕上俺侍候着，你也不该这么着一走了之啊！”是啊，你突然走了，你对儿孙们的关爱已成往事，可儿女们对你的痛彻心骨的思念，却成为心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今年正月，每顿饭的饭桌上，你的老伴和儿女们，肯定还要给你留出座位，摆上碗筷，可这只能是一种仪式，一种摆设了。你的酒盅里不会再有真正意义上的酒水，小女儿的碗里再也享受不到父亲给夹过来的爱吃的饭菜了。

面对灵堂里亡者的遗像，面对痛彻心骨的亡者的家人，面对我一直厚爱着的学生，我除了安慰了再安慰，我实在做不了别的。我的心一直在痛着，尽管我从未和学生的爸爸谋过面，可学生告诉我，她的爸爸在这个正月里是要请我和她女儿的文友喝酒的。

我会，我也只能，在明天的下葬仪式上，以水代酒，向学生的爸爸，我的这位从未谋面的兄长，敬献上我内心的祈祷：

但愿他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