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一个流浪者
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文友,
我的忘年交。
我俩认识也就不几年时间,
我俩的认识源于一摞纸张,
一摞足有五六斤重的纸张,
参差不齐:有稿笺、有文件纸、有窗户纸……
墨迹不一:有铅笔、有钢笔、有毛笔、有圆珠笔……
他对我说:你是作协主席,你得看看我写的这些东西,
他还说:如果可以,我想出一本书。
那是个冬天,屋里没有暖气,只有呼呼的北风,
我就在这个冬天里进入了这摞稿纸,进入了这些墨迹不一的文字,
探寻着一个流浪者浪迹天涯的足迹。
上世纪三十年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一个人,生在这样的年景,
苦字就先当了头。
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学堂里,
年龄大小不一,一样的是褴褛的衣裳,黑黑的窝窝头,
放学回家还得放羊挖菜,拾草烧火。
好在家乡的胡同里终于有人唱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又是几年的速成强化学习,自己也成了那个时侯有文化的人,
上级的一纸通知,
诸城邻县五莲偏僻的山村小学里,来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男老师,
课堂上,激扬文字,呵护学童,
菜地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房东家,挑水劈柴,帮里帮外……
闭塞愚昧的山沟里,年轻人就像映山红,
以火辣辣的身姿,摇曳着山乡的春天,
也荡漾了房东家贤淑漂亮的女儿的心。
正当年轻人舒放着热情豪迈的翅膀,
突然有一天,一下子成了“右派”嫌疑分子,
起因是源于组织的一再号召和动员,
实事求是地给党组织提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意见,
结果是,退出讲台,固守菜园,反省改造。
同事们远离自己,学生们也不再靠近,
唯一陪伴自己的是无言的菜蔬和寂寞的水井,
检讨写了再改,改了又撕,撕了重写,
再写再改再撕,可心中的疙瘩是越解越大
脑里的疑云越积越厚。
终于,一个同事斗胆走近了身边,
几个自己的学生颤颤围拢了过来,
房东大娘和她的女儿也摸黑赶了过来,
一说再说,一劝再劝:
多检讨,吃饱饭,留住青山,等待来日……
送走学生,谢过同事,
接过大娘手中热乎乎的饭团,
望着慈母般的大娘亲妹妹似的大娘的女儿,
泪水如雨,无法自己。
也许骨子里的血性使然,
也许青春荷尔蒙的作祟,
劝说和挽留难以化开心灵的冰冻,
一个深秋的夜里,伏膝而书,
一封,给家里的父母,
一封,给房东,
没有理由,没有自责,没有去向,没有余地,
只有一句话:我走了,不用挂念!
步行、扒车、坐爬犁,
一路颠簸,一路风尘,
白雪皑皑的山屯里,多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外乡人,
屯里的人说:又来了一个盲流。
东家一口水,西家一顿饭,
接络着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人。
好在东北山多地大,
上山采得了蘑菇,摘得了野果,打得了野猪,
下山种得了棒子,秧得了人参,开得了矿山。
白天,与山林为伍,
夜里,和野兽相伴,
饥了,水煮野菜,
渴了,捧饮山泉,
一晃,就是好多年,
老婆追来了,儿子,长大了,
可老家传来的消息,“右派”分子们还没有盼得晴天。
躲躲藏藏的日子,填不满几口人的肚囊,
那就奔内蒙,去新疆,
儿子病重,被好心人送进医院,
老婆手里空无一文,善心的大夫解囊相助,
等到走散的夫妻再次聚首,全家搂抱着哭成一片。
家长的责任促使着自己四处打食,
狼狈的作相引起了敏感人的警觉,
一声断喝,便成了盲流收容站里的客,
不容解释,没有什么为什么,
老实呆着,不准乱动,
不小心就会挨上拳脚。
逃出收容站,才看到外边的地和天,
此处不养爷,处处不养爷,
远来的爷实在犯了难。
回家吧,该回家了,
外边的地不是自己的地,
外边的天终究是别人的天。
乌鲁木齐、银川、石家庄、济南、潍坊、高密……
高密火车站上老乡的几个大包子,
嚼出了家乡的苦涩家乡的甜。
又一次站在了故乡的一亩三分地上,
锨铲耙搂,是望不到头的土地,
轧草填喂,是皮包骨头的几头老牛,
还有,还有地头上闲言碎语的藐视,
还有牲口棚里零打碎敲的呵斥,
这可都是乡党啊,祖辈无冤无仇的乡邻啊,
年轻的心啊,难道永远都无法走出宿命的霭雾。
打点行囊,借点盘缠,还得出去,
大不了就是让狼虫虎豹生吃了,
也比在家受窝囊气强。
二下关东,再去新疆,
又是几年的盲流时光。
再回到乡土上,
已是拨乱反正的春雷炸响。
一纸调令,
几行文字,
平反的是身份,
定格的却是二十年光阴和涕泪纵横的满纸荒唐。
小心挪进二十年前的学校,
眼睛瞅见的尽是物是人非的破败,
星月黯淡中蹑脚走近房东家,
窗栅里不再映出房东姑娘梳妆的影像。
背倚山石,仰天长叹,
道路蜿蜒崎岖,
人生竟是如此的简单。
当年的热血小伙儿,,
如今已是人到中年,
什么路都走过,
多少人都见过,
心中纳闷的就是谁该为自己负责,
解释解释这懵懵懂懂的二十年。
又是两个二十年后,
耄耋之年的当年的那个帅小伙儿,
依然保持盲流的脾性,
都一把年纪了,
还是怀着一颗年轻的心,
今天去郑州,明天飞云南,后天又踏上了当年流浪的大草原。
不再唉叹,不再追究,不再无由头地诉说,
只是用笔,
用各种颜色的笔,
用纸,
用各种可以找到的纸,
记录下那个荒唐的年代和那些荒唐的经历,
去任后人借鉴和评说。
这个流浪者,就是孟庆平,
他写下的书,就是他的那部自传体长篇小说——《苍茫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