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不知是日子好过了，还是平日里这节那节多了的缘故，总之，在如今人们的心目中，过年这档子事儿，不再显得那么要紧。我小的时候，过年那气氛才真叫过年。

  也许是小孩子馋年，小的时候，别的不想，就愿意过年，过了这年就盼着过下一个年，因此，对年的印象也就特别地深。

  过去的那些年月，不像今天这样繁华。那时没有买卖可做，整个冬天，庄户人家整天站在街头上拿虱子晒日头，掐着指头过日子。一过腊月门，人们便忙着赶集上店准备年。

  忙年最累的活儿就是赶集卖东西，这是老爷们儿的份内事。寒冬腊月，鸡叫头遍，天还黑乎乎的，村里的人们就早早起来，泡个煎饼吃了，推起头天装好的车子就上路了。上了路，才知道自己起来的并不早，前前后后都是熙熙攘攘的赶集人。挎着的、扛着的、背着的、推着的。有鸡、羊、猪、狗；有豆秸、谷秸、芝麻秸；有笤帚、炊帚、盖垫……地里产的、圈里养的、树上结的，只要能换钱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来到集上，顾不得擦把脸上的汗珠儿，铺下摊子一个劲儿的叫卖。半上午下来，手里的东西几乎卖的差不多，即使剩下点儿，因为价钱太低不舍得卖，留着等下一集。东西卖完，没有事儿的急着往家赶，需要置办年货的就抓紧买。因为市场物口奇缺，年货的内容也格外简单，无非就是割点肉，买点鱼。肉要肥的，炒起菜来油水大，吃起来过瘾。鱼也没有什么艰险品种，就是些小鲅鱼、小偏口、黄鲫鱼子之类的，偶尔有几份刀鱼，也瘦得像柳叶子似的。手里的钱再缺，男人们总也忘不了过年必备的两样东西——烟卷和茶叶。烟卷买五六分钱一盒的“葵花”的，或者“蓝金鹿的，好一点的是“丰收”牌的干部烟，一般人抽不起。茶叶也不敢买好的，一般是大叶子的棒棒茶和两毛钱一大把的茶叶末儿。抽烟的老爷们儿习烟卷是正月里招待客人的，自己并不舍得抽，自己抽的是从集上买的虽然便宜，却极其有劲的“石埠子烟”。

  过年最忙的要数女人们了。家里拾掇，大人小孩得做上件新衣裳，还要准备正月里全家人的饭食。摊煎饼和做大豆腐是两项最累人的活计。天上还满挂着星星，女人们就揉着惺松的睡眼从被窝里爬起来，头都顾不上梳，抱着磨棍推煎饼糊子，一大盆粮食要推上好几个时辰。磨下糊子，女人们就坐在鏊子前摊起煎饼来。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中午饭只能蹲在鏊子窝里吃，两个刚下鏊子的热乎煎饼卷上棵大葱就是一顿午饭。日头落山前的两大盖垫煎饼，就是女人们一天的辛苦劳动成果。做大豆腐是件细活，马虎不得。将豆子磨成糊子，接下来是煮锅、加卤水、揉包、压包。尤其加卤水，得有相当技术。加多了加快了，豆腐老出得少，也不好吃。火候掌握好了，做出的豆腐白嫩，口感极好。等豆腐做好，第一件事就是先吃上一顿鲜大豆腐。全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将泡在豆腐浆中的热腾腾的豆腐用筷子夹起，蘸上蒜泥儿送入口中，尽管嘴烫辣得发麻，那饥困了一年的肚子却舒服得要命。家里日子过得宽裕点儿的人家，准备起年来也稍讲究些，多蒸些饽饽、米糕之类的稀罕物，有的杀上一两只鸡，年也就显得丰盛一些。因为扯布得使布票，布料也就格外紧张，加上钱不凑手，穿衣也就不怎么计较了。在小孩子眼里，穿新衣是过年的重要内容，因此，小孩子的衣服是非做不可的，尽管用的布料是纹路很粗的蓝棉布；大人可做可不做，只要现成的衣服不怎么破旧，洗洗穿着过年也未尝不可，谁叫日子过得紧巴来。

  过大集体日子，过年时生产队里杀猪分肉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小年一过，生产队长就安排几个精壮汉子将生产队里养的猪杀掉分肉。肉是按人头分，头蹄下水却是要抓阄的。会计做好阄，放到纸盒里，每户派出的代表随便在纸盒里抓一个纸团儿，以显示分下货的公允性，就那么四五套下货，抓着的只是少数，因此每户派代表时也就非常慎重。有的去的是德高望重、胡须满把的老人；有的是刚刚过门、队里人还未见过的新媳妇；有的派出的则是稚气未褪、还开着裤档的童男子。人员选择上的谨慎，无非就是想抓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怕提抓根猪尾巴，锅里也能平添些油水。

  年午夜那顿饺子吃过，初一拜完年，从初二开始，家家户户忙着出门。正月里出门是一年中大人孩子最惬意的事情。吃过早饭，大人领着孩子，孩子背着母亲给装得满满的兜儿，迎着朝阳就出发了。外甥看舅、侄儿看姑、老人看才出门的姑娘、表侄看望刚从关东回来的表叔。到了亲威家，寒暄几句，拉着手亲热土一会儿，大人便脱了鞋上炕盘腿大坐着，小孩子们一见面就掏出一毛钱30个小爆仗“叽叽嗄叭”放起来。吃饭的时候，大人们就着菜，小口呷着酒，啦呱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家长里短，对一年的生计作些总结，也顺便打些来年的谱气儿。小孩子则忍着咕咕叫的肚子，偎在大人身旁，等着大人们兴头上夹过来的几根菜梗和肉条，小嘴慢慢嚼着，等着大人喝完酒好就着剩菜吃那透喧的饽饽。女人们侍候完客人，等拾掇下来桌子，用盘里的菜汤泡个煎饼吃，尽管是给桌打扫战场，吃得还是那么滋味。从初二直到正月十五，路上走着的是络绎不绝的出门人，男人的脸总是喝得红红的，走起来步子有些歪扭，可脸上挂着的是满足的表情，好似一年到头的生活拮据和某些失意根本不存在似的。

  俗话说：“难过的日子好过两年。正是由于过去那些日子的艰难和生活的困苦，过年在人们的心目中才那样有吸引力。而真正有吸引力的是孩子却不是大人，孩子只是觉得过年好玩而已，对大人来说，过年之后的日子可不是玩着过的。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过着富裕日子状态下的年，对二十多年前的过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认识。说句实在话，我真正感到满意的是如今的过年，这才“真”叫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