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娴于锡林郭勒草原
瑞娴于塔克拉玛干沙漠
曾经有人评论说我的文字带着与生俱来的芒刺,像结满红果的荆棘和脚下的蒺藜一样伤人;也有人说我的文字是“小镢头”,每一下都抡得太狠,连泥带根都给人家刨出来了,这样冰冷坚硬的文字,不应该出自女子之手。
我曾经为这样的评价叫屈过,毕竟作家也是在乎自己的性别的。其实有哪位作者的心是真正冷硬的,谁能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看到燃烧的火焰?如果心底不埋藏着一座火山,如果这座火山终生都没有爆发过,这样的人不会是真正的作家。
我的小说创作数量不多,年代跨度却比较大,从古代、民国到现代题材都有,内容或以人物为主,或以事件为主,或者干脆就以动物为主。有封建大家族在时代变迁中动荡飘零欲罢不能的命运,伴随着两位身世地位不同的女人爱恨交缠的一生(《似乳双冢》);有草原的哑女与都市旅人美丽伤感的相逢(《哑女的草原》),有时空错位痛彻心扉的纠结爱情(《前世飞来的蝴蝶》);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中国传统妇女的宿命结局(《哑娘》);有优美如传说的美少年,在不合时宜的时代里注定毁灭的悲剧(《吹笛少年》);有现代文明的冲击,对人们日复一年的生存方式造成的影响和伤害——甚至那些曾经与人类相依为命的动物,也面临着被淘汰的命运(《最后的马》)……
作家也是普通人,也曾如你一般天真。但无论何等天真的人,当他梦想成为一名作家时,他其实早就有了一颗作家的心,一双作家的眼睛;当一棵青涩的树渐深渐浓地染上了季节的沧桑,它对风刀霜剑的感受也一定不同于过往。在我的作品中,一条狗可能比人还具人性(《布什与我们的生活》),一匹马的命运也清晰地折射出喧嚣时代的投影(《最后的马》),旧时的土匪并非个个青面獠牙十恶不赦,在一定程度上他们可能比被绑的“票”更可怜可悲无奈(《绑票》);古老小镇上连狗见了都吓得汪汪叫着夹着尾巴逃跑的浪子,却是敢爱敢恨离经叛道的好汉(《麻脸黄》);混沌的心灵,一旦被爱情的钥匙打开,将是一个更为澄澈美妙的世界,而静谧的心湖一旦被一粒石子激起涟漪,留下的将是更为漫长的寂寞孤独(《哑女的世界》……
作家与画家不同的是,面对着同一棵树,画家可能会画尽它所有的叶子和枝桠,甚至导致它摆动的南来北往的风,而画家只画能呈现的东西;但作家,必须在给了读者一棵树之后,又带领他们去寻找地下的根系,并最终让你明白这棵树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它一侧的树干为何会引来雷劈电击?一部好的作品,必须有广度,更要有纵深。
画好一棵树就是个好画家,而写好一棵树却不能带人去寻找树根的不是好作家。
在我有限的中短篇小说中,《吹笛少年》和《哑女的草原》是我比较偏爱的作品。很多读者看到的或许是它文字的唯美,可是那种美对我来说,却字字泣血。我相信,只有在泪水中洗涤过的灵魂,才能获得最终的快乐和救赎!这两篇都是很早的作品了,当然故事本身发生得更早。两篇看似简单至极的小说都是历经了多年的沉淀,才逐渐丰满起来的。因为最初时候,我还没有呐喊的勇气、思索的深度、也没有足够的力量。
《哑女的草原》脱胎于我18岁时写的一首诗,满纸青春的躁动和欲哭无泪、欲喊无声的迷惘,写完后托朋友拿去给一位前辈看,把人家吓了一跳,说:这哑女带了满头的野花是给谁看,给她的羊看吗?她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那时我虽然年幼无知,听了这话也无语了。这诗就这么一直锁在抽屉里,直到有一天化为一个故事,来诠释青春的无助和那些难以言传的渴望。相信不同的人看了,会有不同的理解。
《吹笛少年》来自一个更为久远的故事,久远得像石头一样几乎失去了体温。它是一个优美少年生命的哀歌。那个少年的脉管里流淌着与我来自同一母体的血。只不过现实中少年的死是偶然,而文中少年的死却是必然——在那样一个肃杀的年代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注定了夭折的命运。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其实不是作者能掌控的,面对着结局,作家比任何人都有一种无力感。就如同现实中的生死,不能自己决定一样。很多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都是必然。在历史面前,作者只有讲故事的权利,没有随意决定主人公命运的权利。连托尔斯泰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困惑,何况我们。
对动物的描写,或许是我作品中比较特色的部分,我几乎写遍了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小生灵,从最卑微的癞蛤蟆、青蛙、蜥蜴、沙里狗、老鼠、猫、狗、蚯蚓、猴子、鸡鸭、鸟雀……,到那些体格庞大的牲灵:驴子、牛、马、骡子、猩猩……,它们出现在我的小说、散文、童话里面,甚至成为我作品中神气活现的主角。我的恩师——电影大师沈默君曾经对我说过:你要拿出个三年两年的时间,写出个能体现你水平的大部头来,不要总写这些狗啊猫啊的!那时候,我在老师的家里,正津津有味地观察他家养的两条父子狗:多多和吴老四,就振振有词地对他说:我不是在写狗啊猫的,我是在写动物的人性呢!
多年前看法国电影大师让.雅克.阿诺先生导演的电影《子熊的故事》,感叹“人性”在两头熊的身上体现得如此委婉动人,淋漓尽致。千万年来人类总是自以为是,以自己的是非标准来衡量自然界的一切,殊不知动物也有自己的情绪,那温情脉脉的一面,比人有过而无不及。阿诺导演的电影作品曾经三次获奥斯卡奖,它代表着人类苏醒的良心,让人看到对自然的敬畏。所以,今年秋天,当阿诺导演率剧组在乌拉盖草原拍摄电影《狼图腾》的时候,我特地赶去拜访了他。我在送他的书上如此写道:您笔下的动物,比人更具人性。您的电影作品,是值得我一生仰望的丰碑。我从您作品中汲取的营养,比我在现实中苦寻多年得到的还多。感谢您带给我们的思索、感动、热爱和无限美好!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先生曾经感叹人类“种的退化”,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了人类发展进程中的某种失落感。小时候,常听老人说:动物是最通“人性”的!有几句话,我总不太敢当着人面说出来: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在轰轰烈烈的喧嚣浮躁声中,“人性”已经退避到物质的后面,似乎只有在动物那里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人性”:如狗的忠诚,牛的隐忍,驴子的倔强,马的高贵,甚至猫的懒惰虚荣好吃懒做,也是本性使然,不加修饰,不掺杂人类秩序的虚伪……尽管不可避免地,动物们也必须要与时俱进地进化(或者说退化),失去一些原始的本能,但对比着现实世界的冷酷,这些动物们身上的“人性”闪光,仍足以让身为万类之王的人类羞愧。
在现实中,每个作家都无一例外地和其他人一样历经着悲欢,对抗着宿命,但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们更善于沉淀和发酵,他们的心灵,要比常人走过更漫长曲折的道路。他们将一颗心藏在石头里,让它在里面跳动、燃烧,跳得压抑,烧得疼痛,但表面不动声色。那石头或许就这么一直在风霜雨雪中沉默着,直到披满苔藓长出白发,仍一动不动。但总有一天它会开口说话,或者开出花朵。
我一直期待创作出那种石头开花的作品,期待在历经了多年的隐忍和沉默之后,那些爱和忧伤、压抑和渴望从心底畅快淋漓地流淌出来,凝成永恒。然而多年的努力,或许只是缩短了与梦想的距离,用尽一生的光阴,也不可能真正抵达完美。我所能做到的,就是让每个字每个词都带着我心灵的韵律,活生生地在风中火里跳舞。我不能忍受一个与那韵律不符的字眼出现,或许有些偏激,但请允许一个不成功作家的固执。
在我心目中,文学不是娱乐,不是快餐,它承担着永恒的命题,虽然不是每个写作者都能承担得起:美的毁灭,爱的无望,梦想的渺茫……作家不仅要带给人欢乐,更要让麻木的神经感受到疼痛,然后带着读者同作品中的人物一道穿越时空,凤凰涅槃,破茧成蝶!
瑞娴:女,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山东作协会员。编剧,著名剧作家沈默君关门弟子。少年时期始发表作品,有才女之称。现居北京,为某杂志总编,央视某栏目组编导,是国内较少见的能跨多种文体创作的作家,其小说、散文、评论、诗歌曾在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被多家杂志重点推介。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飞过》,童话集《桃树上的红纱女》,42集历史题材电视剧本一部,电影文学剧本两部,由她编剧的4D动画短片是国内首部CG剧情类的4D电影,入围第三届国际电影节。此外,她还为一些知名歌唱家创作过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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