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草原,不是梦中的样子!
到处是比画还要齐整规矩的野花:金莲花、雪绒花、婆婆纳花、薄荷花……蓬勃丰盈,在风的鼓动下仿佛要涌出草原去,却美得很人工,叫人有些不自在。听说是飞机播种,然后专门围护起来,否则现在是难以看到如此繁盛的景致的。
那些想象中原生态的花海草浪,到哪里去了呢?
听说这花来得如此不易,大家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知道草原绝不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要打滚便打滚,要放歌便放歌,要采花便采花的。在这里采花,就像在公园里采花一样,要罚款的,大城市里来的文明人,可不能马失前蹄,在这儿落个“采花贼”的名声。看来,“文明”得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而“野性”只是一个远古的传说。
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可以真正撒野的地方,来之前,朋友们还曾相约要在草原的月光下学狼嚎,此时,这个放肆的想法大家都羞于再提了,生怕草原人会以为我们是从原始社会来的,或者将我们当作一群梦想回归野蛮的人。既然不能撒野,大家就都扭扭捏捏地站在路旁照相,拘谨地与花保持着君子的距离。也有爱美的女士经不起花的诱惑,弓着腰偷偷跑到花海里蹲下,如“方便”似的鬼鬼祟祟,然后做手势让人赶紧按动快门,做贼似的留下与花相依而笑的一瞬。
以前看连环画,看到身着异族服装的牧羊少女,头上插着野花或者鸟羽,腰间扎着皮带,那英姿飒爽的样子真令人羡煞!站在绿浪滚滚的草原上,头戴野花,脚蹬雕花马靴,手握牧鞭,怀抱一只温顺的小羊,曾是我少女时代最美丽的向往。我甚至还像王洛宾那样幻想做牧人鞭下的一只羊,或者少女怀抱中的一只羊,有俏丽的嘴巴,清纯的眼神,歌声像早晨的第一滴露珠那样清冽。在我的想象中,草原是有情有义的,纵使两只雄鹰在天空相遇,也要相互拍一拍翅膀;纵使两只蝴蝶在同一朵花里告别,也会相互碰一碰触角……美得呀,只要闭着眼睛想一想,我就像喝过烈酒一样醉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在草原放牧的情景,那时,我一定要唱那首最心爱的草原歌《好日岱》:“夕阳映红脸庞,,熟悉的奶茶香。牵挂的人儿呀,你是否别来无恙?走过那小河旁,骑着马儿过山岗。思念的人儿呀,儿时的歌儿你记得吗……”,可惜我最终没能做一回真正的牧女,却成了流浪的风筝。北京成了我的牧场,我放牧的羊群是三千汉字。日里夜里,我将那些汉字痴情地编排摆弄,试图将它们变成我想象的羊群,但在都市里我听不到羊儿的叫声,只有窗外各种交通工具的鸣叫声刺人耳膜。我只能在音响中听着草原的长调,在都市里自欺欺人地做我的白日梦。
不管怎样,草原的天还是比城市的蓝,云还是比城市的白,空气还是比城市的澄澈,这叫人在心理上多少恢复了些平衡。离开花海,驱车撒欢似地向前跑啊跑啊,不时有云彩扑到车玻璃上来,像大团的棉花一样,叫人有被“噎”了一下的感觉。草原的云彩,真是上头扑面的热情啊。草原的路,更是开阔干净,两边没有一棵树的遮挡,一览无余,遥望四野,漫无边际,想看多远看多远,想跑多快跑多快。草原,还是比城市自由奔放,将我们像一群羊似的撒在了它的胸膛上。
不知道究竟撒野似地跑了多远又多远,又经过一片牧场,就几乎不见花了,连草都像被啃过似的萧条,仿佛春天还没有到来。一片云彩飘过头顶,无声无息地,也不打一声雷通知一下,细雨就下起来了,如无数条线密密缝织着天地。草原上的雨一旦下起来就声势浩大,一片蚕食桑叶般壮观的声音。迷蒙的雨混淆了天与地的距离,连那些漫天飘着的云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被淋湿了,像一条条被子一样沉甸甸落到草地上来了吧?雨中闻不见青草的气息,只见成群的羊站在草茬上,神情静穆又茫然,它们的主人包着花头巾,穿着雨披坐在一块石头上,分不出男女,人也静默得像石头一样。据说,这片草原的牧民每人可以拥有八百亩到一千亩的牧场,那这片牧场是谁家的,为何牧人不领着自己的羊群回去躲雨?也许面对这样突兀而来的雨,人和羊一样手足无措,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没有太阳的草原一片苍茫,看不到一朵野花清晰的模样。透过车窗上蜿蜒的雨帘看草原,像隔着谁的泪水。微雨中草原展现出沉默孤寂的禀性,我听不到牧歌,也听不见心爱羊儿的歌唱。在这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人寂寞,羊寂寞,恐怕连连天的小草,也寂寞吧。所有动物植物,分明都在屏息等待着有缘的人经过,相遇时却为何全都默默无言?是什么,让羊儿失去了歌唱的欲望?难道是羊儿对这片草场不满意吗,难道这广袤无际的草原,还喂不饱一群羊吗?
听走遍四方的旅人说:这片草原与很多草原相比,已经是好草原了!如今很多草原上的草在日渐稀疏,只有风沙连年的逼来,得寸进尺,将草原侵蚀得与内陆平原没有多大区别了,一棵棵小草面黄肌瘦,神态萎靡,甚至没有内地的野草那样精神抖擞,趾高气扬。它们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有一年八月,草原甚至无缘无故地大雪突降,一夜间将草和庄稼都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下面,像隔着遥远的世纪,羊儿们饿得噙着泪水哀哀地叫,像孩儿失去了母亲的乳房。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从古老的《敕勒歌》中我们知道,在远古时候,牧草是多么丰美,连牛羊的身影都藏在盈盈的牧草底下,只有风吹来的时候才看得见它们的身影,每一只羊儿的嘴巴,都被青草染绿了。广袤无际的草原,是牛羊的天下,连人,都要跟着它们的脚步走。那时候的牛羊是多么幸福,它们拥有多么富足的资源啊,草怎么吃都吃不完,水怎么喝都喝不干,草场怎么望都望不到头。而今呢,越来越多的草原在萎缩,在沙化,有些草场刚入秋就一片荒秃,骑马走过,赤裸的地面留下白色的蹄印,马蹄上沾着的是尘土,而不是芬芳的草浆。
草原上看不到青草,是最大的荒唐,叫人怎能饶恕和原谅?
可是,究竟是什么破坏了草原,究竟是什么改变了牛羊的家乡?羊本一身洁白的皮毛,来尘世间走一趟却滚成一身肮脏。草原英雄小姐妹怀抱中那样白的羊,再也找不到了。旧时人们将羊群当白云,将白云当羊群,现在是羊群和白云一样脏兮兮的了,有工业文明的污染和人类无节制的索取,还有什么是过去纯洁的模样?人类对自己的作为心知肚明,牛羊却并不知道。有时候,它们只能停止歌唱,以沉默作答。作为不会说话的动物,它们只知奉献,不会索取;只会忍受,不懂反抗。
据资料说,美国也有西部大开发的疯狂时期,导致草原萎缩,风暴袭击,各种天灾人祸连年袭来,畅通无阻。美国人一时没弄清楚原因,还以为西部开发是一件伟大的壮举呢,直到科学家们给出确凿的证据,这才明白开发带来的危害,远远大于开发带来的价值,于是赶紧偃旗息鼓,不再在草根上垦荒种粮,让每一棵小草都充足地发挥它固沙挡风的本事,慢慢地差点被黄沙埋葬的草原,就又绿生生地活过来了。美国人醒得快,改正的也快,所以他们的过错,一般都不会造成惊天动地的危害,更不会过于对一片土地伤筋动骨,将它折腾得面目皆非。
草原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阳光重新照亮了大地,棵棵小草也做梦般地醒来了。羊们用嘴唇碰掉滚来滚去的雨珠,重新吮吸大地的乳汁与精华,吃饱了就趴在草丛中遥望远方,神态超逸安详,静谧似水,像天使一样。羊和牛一样,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是最沉默寡言无私奉献的动物。但羊,似乎没有牛那样大众,也没有牛那样劳苦功高。与牛相比,它算是一种比较边缘的动物。羊的叫声哀怨缠绵,羊的面容妩媚修长,羊的眼神清澈苍凉。作为一种安静的动物,它们身处的地方,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
望着那些扑面而来的或繁盛或萧条的景色,我的心里盛满明明灭灭的哀伤。我知道盛极而衰,7月将去,8月将临,草原很快就将变成一片枯黄,到那时候,我哑巴的羊儿们在哪里歇息,又吃什么呀?博大无垠的草原啊,是那么深邃,又那么虚无;那么富有,又那么贫瘠。不知那些终生厮守着它的羊儿们,如何与它日日相对,目睹着它不可琢磨的变化,羊儿们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惆怅?
在走出草原之前,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反映楚汉战争的剧本,曾有一个细节写的是性情暴躁喜怒无常的项羽,他刚刚将嘲笑他的儒生扔进油锅里烹了,突然听到远处羊儿的哀叫声,便不由自主地驻足凝听,慢慢流下泪来。他对屠夫说:看羊儿这妩媚哀怜的模样,你怎么竟忍心杀它吃它?五大山粗的屠夫吓得慌忙跪倒在地,嗦嗦抖成一团,磕头如捣蒜。于是这位“时而高雅如菊,时而残暴如剑”的西楚霸王,当场下了一道荒唐的命令:从今后咸阳城不准再宰杀牛羊,不准再吃羊肉泡馍!
这当然不大可能是历史事实(那时羊肉泡馍有没有还是个疑问),即使是,恐怕最终兵败乌江的西楚霸王也管不住后人的嘴巴,要不现在满街的老汤锅何以如此烈火熊熊,食者如众?
记起在西安吃那据说是最正宗的XX氏羊肉泡馍时,感觉实在难以下咽。本以为那馍是和我们山东的杠子头火烧一样坚硬的面食,谁知它们泡在羊肉汤里,都切成了指头肚大小的丁,像剁碎的鸡食,一泡就瘫了,无滋无味无趣。而从羊肉汤中散发出的味道,也叫人不快,我不相信那浓烈的膻味儿真是羊身上的,因为那膻味儿实在太夸张了,像现在的馒头白得虚假、现在的蔬菜绿得可疑一样,我怀疑它是某种调料或者化学添加剂的产物,而羊肉的味道应该是未经污染的小草味道,醇厚纯净,鲜嫩芬芳……
走过了草原,羊儿是我最大的牵挂;离开了草原,羊儿是我最深的念想。在北京漫天的雾霾中,我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追问世界的眼睛。我真想回到草原上去问问一只羊,我要挑一只最小的未经污染的小羊羔儿,面对着它比露珠还清澈的眼睛,让不会说谎的羊儿告诉我真相,但我实在又很怕,我怕看见羊羔儿诚实的眼神,我怕听见它那还未等开口就即将喑哑的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