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想逃,皮鞋跟敲打地面发出单调、尖锐的声响,放大了一种非常的、令人胆寒的寂静,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给人的是窒息和恐惧。在每一扇铁门于身后重重关闭之后,她都忍不住回头,企图转身逃跑。
前面高大的狱警似乎也有所察觉,他频频回头,面带微笑,态度和善。第一次回头他说,医生,不要害怕,他不会伤人,只是想自杀。第二次回头他问,以前没有见过你,第一次来?再回头的时候已经接近目的地,狱警下意识地把手按在腰间,那里挂着对付犯人的器械,手枪、警棍……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两腿发软,脚下的步子越发不稳。
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最怕犯人自杀。狱警回头瞧着她。她默默点头。他在开门之前,最后一次询问职业性地叮嘱,你没有带任何危险物品吧?她摇头,说我只带了一支笔,几张纸。
她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他的故事,这个囚犯手上有一条人命,开庭的日子很近了,不过没有人担心他会被判重罪,他那对有钱的父母为他雇了一个本州最出色的刑事律师,如果运气好,陪审团和法官说不定会宣布他无罪释放。最近报纸上都在渲染他的故事,但媒体关注的并非他杀人事件的本身,而是他频繁自杀未遂让所有人头痛。当然,最头痛的是监狱方面;其次是为他治疗的心理医生们。
这个案件引起她的注意,不只是他让一个女人丧生;也不只是他一心求死让她的同行们泄气,而是他的油画让她十分心动。她曾经去过他的个人画展,那些抽象化的人物,被分解的面部表情,都叫她颤栗。一个人心灵最深的孤独,还有叫不出来的那声呐喊,都隐藏在他看似凌乱的线条和色块里。从此,她便记住了他的画和他的名字。
在他等待她的那个房间的门前,狱警掏出钥匙,“铛”地一声门被拉开了,狱警示意她进去,还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害怕,医生,我就在门外监视,你是安全的。
她不知道他的女人在和他做爱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安全。可是那个女人却死了,死在他的床上。报纸上说,在剧烈的做爱时,他无意中掐死了他心爱的女人。当然,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对方的搂得太紧,以至窒息死亡。
门敞开的那个瞬间,她以为他会扑过来,掐死她。一个一心求死,吞铅笔、图钉、指甲刀……想方设法自杀的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就坐在她对面,面无表情,一声不哼。她问他: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他没有回答。她又问,今天你的感觉如何?他依然没有反应。她起身为他量体温,测血压,他被动地随她摆弄。但她感觉到,在她靠近他的时候,他做了个小动作。她的手指开始发冷,她怪自己太大意了,一直被反复交代不要带任何东西来看病,防止病人拿去当自杀用品。可她早晨来的时候顺便在耳边上了一枚发卡。现在她可以肯定这枚发卡已经在他的手里了,因为她那缕碎发披了下来。
她不敢声张,怕刺激他以后他会加速行动。她问了他一连串常规的,关于时间、地点、人物认知的问题。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么?今天是星期几?现在大概几点?他朝她扫来冷冷的一瞥,蓝眼睛里充满的讥讽。他缓缓地问,医生,是你白痴还是我白痴?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不需要你,你走吧。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气过头了,她忽然爆发了。她朝他喊,你以为你不是白痴?人死了又不能复生?你死了,你确定那个女人的灵魂就可以安宁了吗?你知道你给别人制造多大的麻烦?死还不容易吗?好好活着才是本事。你那个心理医生说去渡假要我代替她来看你,其实只是个借口,她根本不想再瞧见你了。你以为我愿意来吗?因为经济不景气,我被医院裁员了……
这么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你的名气就坏了,更没有医院要雇你了对吧?他忽然坐直了身子,深深地盯着她。她埋下头,泪水在眼里打转,她知道自己完了。对病人说出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肯定再也没有病人要上门找自己看病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又开口了,医生,今天我挺好,确实不需要你,可是如果我需要的时候,你能再来看我吗?你愿意成为我的心理医生吗?她抬起头,认真地点了点。在出门的时候他特意给她一个友好的拥抱。
在监狱外面停车场自己的车里,她坐了很久。调调后视镜,她看到那枚发卡又重新回到她的耳边。她知道,那个拥抱改变了许多东西。她的发卡回来,她相信他求生的愿望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