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长安的土地,竟没有丝毫的陌生。倒像是宝玉初见黛玉时的情形,“这妹妹我曾见过的”,长安,我魂牵梦绕的长安,却只是似曾相识的陌生。
小时候读诗,读到“离离原上草”、“窗前明月光”,那颗稚嫩的心就早已开始向往的,便是大唐;渐大了读史,每读至“靖康之耻”、“扬州十日”,悲愤之情就溢于言表,这时无端就要怀念的,定是强汉。但,无论是强汉抑或是盛唐,都和一个地方脱不了干系,那便是长安,这令人神往的十三朝古都!自秦的始皇帝扫八荒,灭六合,荡平海内,建都咸阳以来,长安就注定了要被历史所选择,要被永久的打上了厚重的历史文化烙印,即便穿越千年也不会湮灭。如此一方圣土,怎不令我后辈心驰神往、魂牵梦绕呢?
一
寺去幽居近,每来因采薇。伴僧行不困,临水语忘归。
磬动青林晚,人惊白鹭飞。堪嗟浮俗事,皆与道相违。
这座让刘德仁“临水语忘归”的庙宇便是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千年古刹大慈恩寺了。而让我下了决心非要拜访这寺庙的,却是因为白居易的一句“慈恩寺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但凡对唐朝的科举有些了解的,对这“慈恩题名”便不会陌生。能够留名慈恩,可是当时新科进士的莫大荣誉。白居易不仅得到了这项殊荣,还是同时考取的十七人中最为年轻的,难免要在得意之余卖弄一番了,好个“十七人中最少年”,时至今日还要令人羡慕不已。只是不知,此时的白居易会不会想起当初顾况对他那句“白居不易”的挖苦呢?他一定还记得吧,要不怎就如此春风得意呢?遗憾的是,我的这次慈恩之旅,行程过于仓促了,竟没能去瞻仰一番那块刻有白居易大名的石碑,着实是一大憾事。
其实,提到这大慈恩寺,未必人人都能知道。但这寺中却有一方宝塔,在中国可谓是人尽皆知的,这便是闻名中外的大雁塔了。若再说起玄奘,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西游记》的影响力太过强大。只是,又有几人知道,这屡遭兵火却依然巍然独立至今的大雁塔就是玄奘法师的杰作呢?前人岑参有诗叹曰“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不过在今人看来,塔势倒还算是巍然高耸,不过似乎谈不上“孤高耸天宫”吧,大约是现代人早已习惯了城市中那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的缘故罢。但是这塔确是玄奘法师藏经、译经的地方,是佛家圣地了。当然也少不了历代文人雅士的题记留名,所以,此方宝塔积淀了浓浓的文化底蕴,又处处流露着玄妙的佛学色彩,难怪这芸芸众生要不远万里前来膜拜了。
二
曲江春半日迟迟, 正是王孙怅望时。
杏花落尽不归去, 江上东风吹柳丝。
—温庭筠
其实呢,若真在大唐中了进士,该是先宴游曲江才对,大家曲江边上饮酒作诗,觥筹交错,尽了兴,方才拜访慈恩,雁塔题名。但偏要把曲江放在后面来说,因为参加这个曲江宴在早先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最初的曲江宴可是那些落榜考生的告别宴会。至于后来怎就演变成新科进士的庆祝宴游就不得而知了。接着就有个疑问,就是据史料载“开元中疏凿为胜境。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已之节”,这曲江该是烟水明媚、奢靡繁华之地。不解的是,若翻翻前人的笔墨,提及曲江的,却无不带有忧伤、悲凉的色彩。杜甫就曾留有一句“少陵野老吞生哭,春日潜行曲江曲”,这倒也罢,老杜的诗向来如此,只是,几乎从不直抒胸臆的,诗句总是朦胧虚幻,甚至是隐约晦涩的李商隐,提到曲江时,竟也毫不掩饰的带上了浓重的悲凉色彩: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这就奇了怪了。再翻翻史料,才知这曲江盛唐之时确曾盛极一时,而安史乱后,叛军攻破长安,曲江就此也就彻底荒废了。至德二年唐军借回鹘兵收复长安,但此时的曲江早已风光不再了。大和年间,文宗下令重修曲江,以期复兴升平故事,还曾一度赐百官宴于曲江。曲江似乎要从此重拾昔日繁华,不巧又是一变。大和九年,甘露之变失败,文宗被阉党挟持,不久抑郁而崩。曲江罢修,从此不复往昔。
提及曲江兴废事,就很容易引发读者的共鸣了,也多是悲愤的感慨这个王朝的衰败。情感上也很难接受这样的史实,如此强盛的大唐,竟也有阉人坐大,天子式微的故事。其实文宗算是混的不错的了,这一时期大唐天子惨死于宦官手里的少说也有四五位,宪宗、敬宗都是没做几年天子,就惨遭弑杀,实在令人发指。
但我在想,甘露变后朝臣的命运,却少有人关注。宦官疯狂的反扑,罹难的官吏不可计数。宰相王侯都暴尸街头,无人敢收敛,一时朝中空员极多,无人理政,可见当时朝臣命运之悲惨。有趣的是,当时朝中流行一种被称为“被袋”的便利旅行包,日常细软用具都装于其内随身携带,官员一旦遭贬,即刻就可出发。
至于曲江最终的销迹,据传是在天佑年间,长安一连数日狂风大作,江中波涛汹涌,江水渐渐流失,曲江终是枯竭了。
所以,现今的西安,似乎早已寻不到曲江的踪迹,不过据说慈恩寺旁不远的大唐芙蓉园,大抵便是曲江的遗址了。
三
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
世上路岐何缭绕,水边蓑笠称平生。
这就要说晨钟暮鼓。
迟迟不说钟楼,也并非周先生的本意,但,如今矗立着的这座钟楼,实在不是周先生先前所想的那座大唐的钟楼。唐景云年间建造的那座钟楼,其实早已在安史乱间毁于战火。而今造访的这座钟楼,始建于明代。相传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后,唯恐汉唐龙气不灭,冲了自己皇位,就赦令在长安造了座钟楼,以期压住长安的龙气。只是,这座“以镇天下”的钟楼,历经一次迁徙,才坐落在如今西安市的正中心。为什么要迁移呢?史料记载,万历年间关中地大震,死数万人,且余震不断。这时候,张三丰有个徒孙,一个叫高承之的道人,硬要说是地下万年鳌鱼作怪,需将钟楼移至鳌鱼所在之地方可结束地震之害。以前翻过山海经,隐约记得书中曾载关中地区原是一片浩瀚大海。看来似乎这老道也翻过此书,倒也罢。巧的是,钟楼迁移之后,关中果真就不见有地震的记载了,真是奇事了。
不过,毕竟也经历了四百多年的沧桑,钟楼鼓楼就这么屹立着,与长安的古城墙一起,独自坚守着历史的这份沧桑,炫耀着长安的最后一份古老,仿佛睿智的老人,目光深邃,深沉的守望着,悠远而苍凉。
四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多数人提到长安,满脑子涌现的,都是盛唐强汉。却忘了这块土地,自古至今都称作秦的。曹阿瞒曾发过“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窃以为,时无英雄,才使竖子成名。若做英雄,还需做始皇帝这般的。而秦在我眼里,是以彪悍的秦军阵为符号的。总以为,秦在军事上的强盛,一反古代中国汉地农耕文明的斯文与软弱,为后世汉唐雄风夯实了基础。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去兵马俑了。
西安东行数里,便是巍巍始皇陵,举世闻名的兵马俑就在前方了。
眼前这气吞万里、威武雄壮的铮铮铁马,可就是始皇帝扫六合、灭八荒,一统汉地的大秦军阵?可是那支长平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军的大秦军队?可是那支鞭笞天下、威震四海的大秦军队?也或许,他们只是陶俑,只是默默的在这里站了几千年,然而这气势磅礴金戈铁马却用自己的方式向世人诉说着秦的雄风,昭示着秦的强盛!
很难想象,不过五百万人口的秦,却能带甲百万,这是怎样的穷兵黩武。而在后人看来,秦成于他的穷兵黩武,也正败在他的黩武穷兵。始皇帝挥剑决云,却注定不会千秋万代。从坑杀四十万赵军的长平之战,到三十万秦军被迫请降的巨鹿之战,前后不过五十个年头,秦的衰败似乎快的超出人的想象。而阿房宫、秦驰道、长城、兵马俑,这些我们后人视为民族瑰宝的秦符号,更是秦王朝瞬间轰然倒塌的明证,着实令人感慨万千。
我常在想,这位司马迁眼里的暴君,当初为什么要用这些陶俑作为殉葬呢?在那个惯用活人为殉的时代,这么一个动辄征发徭役上百万的暴君,怎么没有考虑用他威服四海的活生生的秦军阵作为殉葬呢?他是想把这笔宝贵的历史文化瑰宝留给后人么?还是在向后人掩饰自己的暴悷与无道呢?不得而知。
总以为,和后来坑杀二十万秦军、并将阿房宫付之一炬的霸王相比,始皇帝还是比较仁慈的。
渐已黄昏,暮色迷离。漫步东大街上,忍不住还要想起这里曾经的繁盛,曾经的沧桑,举目仰视巍然的钟楼,依旧深沉,且不语。不禁又要感慨满怀,我不远千里来到西安,却要穿越千年找寻另一个叫长安的地方。嗯,历史永远都是物是人非。
人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以为,这好汉不做也罢。但长安,炎黄子孙都该来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