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蒙原    来源：蒙原诗歌学苑

镜　在第一行第一字出现
明晃晃的感觉仿佛正午眩目的阳光
又像是冬天空空阔阔从季节漫过
留下苍茫的白雪　或者空旷……

镜的背后　玻璃工厂轰轰烈烈

迈着玻璃脚　在第八行未尾的邮局里
镜　自己给自己寄出一张生日卡

从此　所有的诗行都与镜有关
行与行　是不断流逝的时间
节与节　是镜得以生存的空间
比如一只鸟——例如麻雀　飞临湖面
它看见一条无名之鱼飞速向对岸游去
当它飞过湖面的时候
那条鱼在它的想象中走上陆地

第一面镜走在第十九行的路上
它胸怀整个世界
第二面镜走在第二十一行的路上
它的胸怀只有世界的一半
第三面镜走在第二十三行的路上
世界仅剩三分之一
第一百面镜走在第二十五行的路上
它的心中只有九十九面镜
或者　是九十九面镜的无数影像

……那些苔藓般长满光亮记忆的旧建筑
已被三十行的脚手架夯到了故土里
镜把自己放在第三十一行的阳台上
假设有一只鸽子缓缓飞出去……

现在从第三十四行开始出现生活气息
鸽翅膀下的纯洁　是山青水秀的世界
山青水秀的地方蠕动的人们正在演戏
为了艺术　导演说　露点露点再露点
不耐烦的女演员一下子全部脱光
导演说　这多不好　太庸俗了嘛

麻烦是在第四十一行之后
谁能够安排镜与金的邂逅？
金红光满面　好像刚刚浇铸的铜币
炙热的气息仿佛能够使人突然窒息
我们可以将金理解为英雄好汉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强盗或者土匪
金应当慈祥地询问　你最近混得怎么样？
镜必然高昂地说　我渴望英雄我想成为英雄
金确实朗声大笑好像钱币掉在石上
金说　当英雄遍布的时候
你没有必要再做一个英雄 
你只要做一个虔诚的崇拜者
高兴时向英雄们欢呼一声就足够了
比如　我们家家都有电器
比如电视　广告节目越来越好看……

没有好节目时　我们来玩电子游戏机
五十八行合一的游戏卡
可以录完从前的所有游戏——
镜　扮作小精灵　剩下的全部都是害虫
镜的嘴巴像一把剪子　咔嚓咔嚓收获果实
吃坏了身体　吃坏了胃　好　又过了一局……

（第六十四行处有一个女人懒洋洋地打呵欠
——女人懒洋洋的时候　很有可能怀孕
现在你懒洋洋的　是否也在怀孕？）

在一本关于文化象征的辞典的第二百零七页
黑乎乎地印有一面唐代的镜子　可能是背面
许多不可辨认的古代动物正在圈绕着旋转
旋涡深处　依次是十二生肖　八卦符号
以及青龙　白虎　朱雀　玄武　和黑点

镜在第七十四行梦见自己的青年时代
所谓年轻　不过是十八岁的面孔
镜被称作小立　应该是11月7日或者8日
立坐在秋天的边缘　惶惶不可终日……

多少行以来　镜才突然发现
自己所有的行为都是一种婴儿行为
当大家各自忙乱自己的事情时
便会用自己的极端行为　比如哭叫
比如反传统　比如现代派
比如左　比如右
比如摇摆舞——引起大家的注意
指责或者赞许全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大家的注意
……立说　我好孤独……

现在　你已整整读到第九十行
满意的只是那些所谓富有哲理的句子
注意——这其实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
因为你的内心缺乏真正的自信
故而你更喜欢那些伪饰的句子
你忘记了现象你只试图注意本质
而世界根本没有本质　只有现象
比如你读这首诗　仅仅是一种现象：
一个人在读印在一本书或杂志某页的文字
不是风动不是旗动　只有你自己的心动

但该在多少行之间制造一个美丽的氛围
让一个最古典的女孩　穿红衣　宁静地
面对镜　自己欣赏自己的贞节　和美丽
云是白色的　天是蓝色的　房子是老旧的

那个女孩就叫日　最初是女孩——
穿红衣　打红伞　手里拿着一把小红扇
后来是女人　后来是没有消息的记忆
后来是没有牙的老太太讲故事
后来就是蓝天白云老房子……

是因为水银的缘故镜也有温度计的特征
在第一百一十三行繁华街道两旁的角落 
只有上一个世纪留下来的残废　热心地
用铜钱　用竹签　用纸牌　用一只眼
为镜指点今天之后的明天　以及嘴脸
心诚则灵——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
镜说　我承认　我十分懦弱……

透过第一百二十行透明的薄膜
镜看见自己的儿子像一颗没有膨胀的豆芽
小小的大脑袋正在做着大大的小梦
镜便想好好算算鸡生蛋蛋生鸡的算术题
但儿却突然睁开自己透明的眼：
父　请不要用所谓的爱或期待打搅我
你所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
你所期望的不可以在我的身上得到
即使得到　那是我的而不是你
父啊　在你的年代　你都做了些什么？！
父　现在尽好你的义务　你的职责
请你准备好果珍　维生素　鱼甘油等等……

等等　现在我们来讲一些有关镜的传说
如果你梦见明镜　那是吉祥的兆头
如果你梦见暗镜　将有灾难站在你的门口
假如有幸你捡到一面镜子
不久你就会找到一位美丽的妻子
现在有人把镜赠给你
那是祝愿你生个儿子
并且你的儿子将来会骑大马做大官……

从一百四十二行开始实在不该再有什么故事
有如镜中的景像　虚幻而不真实
就是这样一些道理是不可以说出来的
能够说出来就不是什么道理
其实一些道理也不是什么道理 
如果是道理那就不是什么道理
比如知识　好像外国元首　理论上值得尊重
但不尊重它　也根本不会影响我们的私生活

因此就有一个出卖自己专著的教授
像教授一样不真实　他站在街上说：
女士们先生们　尊敬的游客同志们
请以革命的命义掏出兜中的硬币来
谢谢！谢谢！！谢谢！！！——谢什么呀
咱俩这是谁跟谁？这事包在我身上　出牌：

一万、四万、七万
——“十万、八万不算富。”
二条、五条、八条
——“面条；拉皮条；写个条子。”
三筒、六筒、九筒
——“九九归一你跟我走——”

好　请你走到报纸上请你站到镜头前
——现在是妇女节　妇女同志们
我们不歌唱你还能歌唱谁呢？
——现在是教师节　教师同志们
我们不歌唱你还能歌唱谁呢？
——现在是国庆节　伟大的祖国啊
我们不歌唱你还能歌唱谁呢？

下一个节目——诗朗诵：

“谁能不为我们共同的荣耀而荣耀
谁又能为我们共同的苦难而苦难
我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
但是躯体　请你跟着我的灵魂走
但不是行尸走肉！”——请给掌声鼓励!

……但在大家谁都不注意的某一行
竟　理论上还应该出现　比如它在询问：
我是谁？——“我”是一个字
我从那里来？——“我”从笔尖上来
我又要到那里去？——“我”要到渗到纸里
故而　有人用笔尖耕地并在笔划中种植果实
等待第二百行之后　空气中传来祝福的声音
——“祝你生日快乐！”

……诗与诗有如人的生命可长可短
而镜却不知自己早已被悬挂在天上
镜的里面　一群群方方正正的汉字
好像镜记忆中的邻居暗藏内伤
第一百九十四行像拥挤的行人
在繁华的街上与镜轻轻而又无意一撞
镜所有的荣光　或者其它　四下迸裂
但镜的碎片　依旧闪闪发亮
依旧把阳光反射到第二百行之外……

第二百行处　玻璃工厂轰轰烈烈
 

1992年11月28日草记
1993年3月3日改定于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