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表姐是非常漂亮的。那一年,我十岁,她十四岁。奶奶病重,把远嫁广西的姑姑叫回来,当时正放寒假,表姐一道跟来,住在我家。她在南方城市长大,会打扮自己,给我的感觉是每天水灵灵的,除了寒假作业外,就是让我们带她到荒山野地去探险。她说来北方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母亲告诉她,冬天有很大很大的雪,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雪,好希望能够跌倒在雪地里,像男孩子一样打滚。一次,大哥和一帮伙伴带她去寻找一条据说是终年不化的雪沟,结果迷了路,半夜还没回来,害得全村老小纷纷出动去巡山,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后果可想而知,探险活动渐渐收敛,她就整天念叨快快下雪了。
表姐有早起锻炼的习惯,每天早早就敲窗户催我们起床。这天懒觉睡得正香,就听见急促的敲打声,然后听见她欢快的叫声:“下雪啦,下雪啦。”冬天的第一场雪,一般意味着一趟清扫的体力活,我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推开门一看,地上哪有什么雪,只见表姐在院子了仰着头东跑西跑,天空扭扭捏捏飘着几道雪丝。想起来她第一天穿毛衣不懂得穿内衣,扎得怪叫,我叹了口气说:“这也叫雪。跑来跑去干什么呢?”她甜甜地笑着说:“多么漂亮的雪花啊,我要让雪花飘在我脸上,清凉清凉的。”我说:“贴到你脸上就化成水了。”她还是笑着跑动着,又伸出双手去接雪花,静静地看它们融化,一脸的虔诚。我看到她盯着手心,轻轻地说:“美丽的六瓣花,要是能夹在书本里就好了。我要把这种美妙的感觉写到日记里,回去和同学们一起享受。”我虽然对雪没有感觉,但是觉得表姐更加漂亮了。
那天她有很长时间单独待在屋里,我想她是在写日记。我告诉她,那根本算不上下雪,什么时候看到漫山遍野白花花一片,地上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才叫下雪,农村有“瑞雪兆丰年”的说法,几场大雪是少不了的。她的脸上写满了向往。
幸福总是不期而至。表姐受了风寒发高烧,终于不用听她催促的敲窗声了。半上午我才从暖洋洋的被窝中探出头来,透过窗纸看到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实在是睡不着了,起床吧。打开房门,眼前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让人踩得乱七八糟,满地脏兮兮的脚印。我溜着墙根走到隔壁,敲了敲窗户喊道:“姐,今天下雪了。”她在里边应道:“你别骗我了,我不就今天没有早起吗?”我说:“骗你干吗?不信你自己趴到窗户上来看看。”她懒洋洋地回答:“我懒得理你。我都快烧四十度了,雪没等到落下来就化了。”我到院子中间掊了一把雪,团成雪球,跑过来拉开房门向炕上扔去。听到她“哇”的一声,不到一分钟,她就披了一件绿色军大衣,跑到院子里来了。可惜院里的雪景已经破坏了。但是院外的风景更壮观。我家住在村子最里边靠近山脚的地方,门外就是农田,抬眼一座座小山,远处是形态万千巍峨挺立的高峰。蔚蓝的天空下,沉静而磅礴的,是一块整齐的白,没有一丝杂色。表姐兴奋得双手捂着嘴,轻轻弯下腰,左看看,右看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一把拉起我向外边跑去。姑姑在旁边喊:“干什么去?”我愣了一下,表姐拉着我说:“别理她。”早已跑到院外。
雪有一脚深,踩下去软乎乎的。冬日里一直光秃秃的山坡,现在是纯净的玉石,枯草黄土都不见了,只留下静静的白,像温顺的婴儿一般。身旁的树枝轻轻摆动,荡着洁白的小船。放眼望去,挺拔的山峰如同步入教堂的新人,巍峨者西装笔挺,秀丽者轻纱飘逸。我们顺着平时游玩的路一直上去,感受着天外的寂静与温柔。表姐走一段就回头向村子里看一看,直到最近的山顶,她转身来看,还手舞足蹈。柔和的阳光落在每一户的屋顶上,洒在远处的河滩和田野里,映着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峰,一层一层,有几只早起的耕牛在悠闲地散步,老农不知躲到哪里抽烟袋去了。表姐深情地说:“真美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我说:“你还是诗人呢?”她说:“这是毛主席的诗。写得真美。我也要写一首诗。这么美的景色,本身就是诗了。”我们就这样一直逗留在田间山坡。
快到中午时分,有些饿了,返回村子。街道已经清扫过,雪人堆起来了,男孩女孩在村边的田地里打雪仗。表姐低头团了一把雪,但团不住,只好抓把雪向离她最近的人扬过去,有调皮的男孩子躲在草垛后,突然把草垛一扬,雪花纷纷洒洒盖过来,表姐抖着一头一身的雪欢快地笑。姑姑看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下午的时光,表姐又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姑姑说,也奇怪,出去疯了半天,居然不烧了。
野外的雪当然是很不容易就融化的,表姐的乐趣也就能够延续。我的任务就是每天陪她到处逛悠,到还没有被人踩过的地方,到深山老林,到山头田脚,路越走越远,当然有无穷的乐趣。这次出了门又忘了戴围巾,让我跑回去拿,看见桌上打开的粉皮日记本。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翻开的正好是一首诗,题目叫《我的雪》,里面写道:“洁白的雪/少女的心/风儿/轻轻拨动我的心弦/纯洁/让世间的丑陋退却/纯净/自然的美丽……”我看不懂,拿了围巾去追她。后来把从她日记本上看到的诗念出来显摆,大哥教训说:“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表姐说:“没事,我还准备拿出来发表呢。”我真的很羡慕她。
表姐到处向人炫耀自己观雪的感受,大哥及时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这是初雪,哪年都有好多场。哪天下大雪,半条腿深,才叫好玩呢。”表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没有等到半条腿深的大雪,没有实现在雪地里打滚的愿望,表姐多少有些失望。她带着《我的雪》和不甘心回家了。几天后,她盼望的大雪天到了。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怕更伤她心,又撕掉了。收到她的信,说我和雪是她最好的回忆,她希望有机会还来看雪。然而从此表姐没再回过老家。后来我到南方出差,去看她,一起谈雪,谈诗,她说我是《我的雪》的唯一读者。
表姐一家现在定居加拿大,前不久打来电话说下了那里很大的雪,还从网上传来照片。一样是漂亮的表姐,还有一样漂亮的女儿,身后是与老家一样的白雪。表姐说,她还是想念那次在老家下的雪。我说,我更喜欢那首诗,“洁白的雪,少女的心”。我还说,老家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半条腿深的雪了,我很怀念过去的白雪。